夜色瑪奇蓮（3）：照片上的第四個人

Chapter 1： DR.FEEL心理診所

十一月是一個寂寞的月份。

乃至於寂寥。

黑貓奶茶店的生意一直很差，但從來沒有這麼差過，單單是營業額，已經跌落到了一年以來的最低點，這還不用提水電和各項成本幾乎翻了一番，帳簿上那些紅色的數字總是嚇得我雙腿發軟，一驚一乍的，擔心不久就要散伙了。

但至少表面看起來一切照舊。

不上課的日子裡，我和拉瑪每天都坐在庭院裡，在森林中央的那塊草地上，日復一日地做著同樣一件無聊的工作，就是把收獲的蘋果搗碎、榨汁，裝入缸內發酵，也就是說，製作蘋果酒。

說實話，採摘蘋果的那一陣子，我確實是很開心的，森林之中變幻著至少三種以上的色彩，斑斕如同充滿塗鴉的牆壁，但當我歡天喜地地把圓滾滾的蘋果兜在圍裙裡，像個白痴般拍照留念的時候，並不知道下一步，拉瑪的計劃就是要製作這倒霉的蘋果酒。

很快，我的手就酸得抬不起來，像半夜跑到碼頭偷偷扛了幾百斤的行李，聞到蘋果的味道就直打嗝。

所有的蘋果跌跌爬爬地入缸之後，拉瑪總算給我放了一天假，但運氣史無前例地好，恰逢下雨，只能在店裡守住缸子，聽絮絮叨叨的電台節目，蘋果暗自發酵的沙沙聲混合著像是塑膠鞋踩在牛皮紙上的雨聲，悶到不行。

拉瑪獨自前往後院裡，不知道在忙些什麼，一直到中午都沒有出來過。我匆匆忙忙做了一份蛋炒飯，裝在飯盒裡，又抓了杯黑貓奶茶，撐開拉瑪的大黑傘，向森林裡走去。

因為時間久了，我不再像剛來奶茶店時那麼謹慎，一個人也可以隨便出入森林，下雨天也一樣。

不過雨中的森林，光線微妙，枝葉交錯，無論是植物還是地面的顏色，都比平常至少深一倍，很像會發生兇殺案的現場。我疾步走著，有時跳起躲避水窪，飯盒前後搖晃，心跳不止。好似要發生些什麼，我有些興奮起來。

然而什麼都不會有。

就像爸爸始終沒有消息，銀白色頭髮的少年也再未出現過，日子就這樣繼續下去，就像悶在缸裡發酵的蘋果，一時之間看不出它有怎樣的未來。走著走著，我終於心煩意亂起來，沒留神踏進一個水坑，濺了一身泥水。

就這樣，我一手拎著飯盒，一手撐傘，用小指鈎住拖鞋，光著腳來到林中空地，卻發現拉瑪並不在那裡。不僅如此，一直放在那的銀色獸籠和裡面關著的幾隻毛色欠佳的小動物也不見蹤影。

愣了片刻，我急忙大步朝店裡跑去，風挾著雨強勁地迎面吹來，一把一把地鏗鏘作響的銀豆子撒在我臉上，瞬間化為一道道珠簾，看不清回去的路，手一滑，傘已經被風刮跑，落在水窪上，又被吹得更遠，我顧不得去撿，只是瘋了似的一個勁往前場跑。

「拉瑪，拉瑪，你在哪裡？」

我像隻不慎落水的泥猴子，一頭栽進店裡，尚未抹乾臉上的雨水，就看見拉瑪舒舒服服地靠在他新買的搖椅裡，戴著他那副百年不變的玳瑁眼鏡看報紙。咪咪呈雕像狀伏在他腳下，雙眼緊閉，前爪交疊，好像一直都在那兒似的。

不對，不對，什麼都不對。

「拉瑪？」

他聞聲抬頭，一副如夢初醒的樣子：「怎麼了，妳？慌慌張張的。」

「我——」我把飯盒放在收銀台上，說不出話來。

拉瑪也沉默著，他那鷹似的銳利目光將我從頭掃到腳。我知道，他是在挑剔我這副邋遢的樣子——

一件印著反戰標誌的藍白條紋舊T恤，大得可以裝下兩個我，爛了洞的貓鬚牛仔褲卷到小腿，更別說渾身濺滿泥點子，還拎著人字拖。

在那種目光下，我不由縮了縮腳趾，指甲裡也滿是汙泥。

「毛豆，玫瑰百貨公司大減價，妳要不要去挑兩件衣服？」他揚了揚報紙，彷彿不經意地說道。

「幹嘛？我又不是麥小姐！」我沒好氣地回道，手一鬆，拖鞋「啪」地落在地下。我一輩子也做不了麥芙琳那種人，戴著鴿蛋大小的寶石戒指，裹著一千塊一碼的綾羅綢緞，在飛機頭等艙計算稅率，一邊挑剔小牛肉煎得太老。

「誰惹了妳？火氣這麼大。」拉瑪摘下眼鏡，放下報紙，從搖椅裡坐了起來。

我忽然意識到自己的失態，為了掩飾，只得彎腰拾起拖鞋，轉身放入盥洗池一陣沖洗，一面小聲說：「對不起，我去給你送飯的，但你不在。我以為，我以為……」

「妳想太多了，這樣不好。」拉瑪說，「妳可以嘗試學習瑜伽或心理治療，緩解焦慮，費用我來支付。」

「可是，林子裡的獸籠都不見了。」我懷疑地說，「發生什麼事了嗎？牠們去了哪裡？」

「下雨，我把牠們移去其他地方了。」拉瑪語速很快地答道。

「以前也下雨。」我拎起拖鞋，像拎起兩隻兔子，「而且，難道店裡有其他地方可以安置牠們？」

「最近買主很多，我拿去朋友家了。」他答得滴水不漏。

「好吧，那麼我回來的路上為什麼沒有見到你？」我把拖鞋晾到窗台上，拍了拍手上的水，「你到底是從哪條路回來的？」

「我一直都在這裡看報紙。」拉瑪表情有一點拘謹地說：「咪咪也在。」

他還沒說完，咪咪就打了一個大大的噴嚏。

很明顯，拉瑪在隱瞞事實，然而我知道我再也問不出更多的了。他的過去、現在與將來，都充滿謎團，就像那些晦澀的詩歌，每個單字都有象徵意義，每一行都有無數種解讀方式。

「我去沖個澡。」我自覺無趣地拽了拽T恤下擺。

「等等。」拉瑪忽然說：「最近妳不要獨自進入森林，除了去學校，也儘量減少外出次數。」

「為什麼？」我急道，「做蘋果酒已經做得快吐了，我要呼吸新鮮空氣。」

「為妳好。」他語焉不詳地說，遞給我一張卡片，「要是實在無聊，就帶咪咪去這裡做幾個療程，深秋了，牠情緒起伏很大。就診卡上餘額應該不少，不夠的話和我說一聲。」

「哦。」我低頭打量著手中的卡——居然是玫瑰形，曖昧的粉紅色卡面用碎鑽鑲邊，又在中心處嵌出「DR.FEE心理診所」的字樣，以及咪咪的姓名縮寫。

定睛一看，原來是「DR.FEEL」，只是L上的幾粒鑽脫落了。

這個診所的品味也真夠低俗的了。

※※※ ※※※ ※※※

拖了七、八天，我終於決定帶咪咪去診所。

其間發生的事情如下：

拉瑪日以繼夜地沉溺在森林之中，忘記按時繳納電話費，等我去補繳時，不僅為他和麥小姐以及其他各色人等國際長途的天文數字而驚嘆，還要支付可悲的滯納金。

整整一打紅桃餡餅壞掉。

警察局通知我找到了失蹤的父親，我一點也不抱希望地前去認領，果然只是一般街頭無辜的流浪漢，坐在椅子上嗡嗡地吹著一把音不太準的口琴。

小測驗考得一塌糊塗，老師臉色很難看，但終於因此注意到我的存在。

小荷送給我一盒彩色鉛筆，我分別給她、拉瑪、咪咪畫了肖像。過程中，咪咪不斷扭動身體，結果畫出來是印象派。

咪咪不知為何性情大變，夜間連續打碎了店裡的三套骨瓷金邊茶具。

我收拾碎片的時候想，不能任由一切這樣繼續下去。就算一時找不到爸爸，我也得做點什麼。人活在世上，明知身邊的種種都是幻象，總也忍不住拚命伸出雙手撫摸，貼在面頰上，揣在心裡。

它們有溫度，冒著熱氣，多麼美麗，就像黑貓奶茶店的午後。

這天傍晚，恰好麥小姐給咪咪從巴黎定作的全套秋裝送到，原來今年秋季的風潮是非洲原始風情，主打是一件手工縫製的金黃色豹紋斗篷，不知道是什麼料子，輕柔得像小鳥在樹梢的私語。小小的黑色圓呢帽上插著一根羽毛，神氣得很。

我幫咪咪穿戴齊整，把牠塞進恆溫寵物箱，別看牠在店裡耀武揚威的，出門就蔫了。

大約二十分鐘後，我們抵達了玫瑰百貨公司，所謂DR.FEEL的心理診所就在百貨公司六樓，租金可想而知不會便宜，羊毛出在羊身上，診療費自然更高。我不知道拉瑪是糊塗還是趕時髦，選了這麼一個地方。

搭乘電梯上樓的時候，我發現咪咪緊張得在寵物箱裡縮成一團，周圍的顧客都說：「妳養的貓？好可愛啊！」他們不知道，是咪咪養我和拉瑪才對。

作為一個在本城生活了十五年之久的人，玫瑰百貨六樓我之前當然也曾經來過，可是從不知道有一個DR.FEEL的心理診所在此執業。

從電梯門出來，我拎著咪咪四處轉悠。六樓以經營居家飾品為主，充滿了垂到地板上的繡花床單和麵包一樣鬆軟的大枕頭，哪裡都看不出有一個診所存在的跡象。

「請問，DR.FEEL的心理診所是在這一層嗎？」我迫不得已詢問了收銀小姐。

「DR.FEEL、DR.FEEL……」她一邊寫票據，一邊無意義地重覆說，忽然下巴一抬，「哦，在那邊，他們不是玫瑰百貨的商鋪。」

那邊是一扇黑洞洞的小門，不知通到什麼地方。

既然已經來了，我也只得硬著頭皮帶咪咪過去。

小門連著一個窄小的通道，裡面沒有燈，即使是白天也顯得有點可疑。

我微微彎著腰一路走去，胳膊肘不時碰到涼涼的牆壁，像是不小心走進了一台熄了燈的冰箱。

幸而通道不長，很快另一扇門就出現在眼前。

我定睛一看，它毫不起眼，沒有對開的玻璃門、斜拉式的扶手或是醒目的招牌，而更似一個普通公寓的大門，不由得大為洩氣。

又上前一步，才發現門牌的位置上，嵌著一枚極小的銅字「F」，才判定這裡應該就是DR.FEEL的心理診所沒錯。

正如收銀小姐所說，此處並非玫瑰百貨，只是恰巧與它相連的一幢公寓而已，這DR.FEEL也太會投機取巧了。

我把寵物箱放在地上，彎起食指和中指，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門。

沉悶的敲門聲彷彿打著轉迴響在走道裡，直至漸漸被四壁吞食掉。很久都沒有人來開門，我聽得見寵物箱裡，咪咪緊張的喘息聲。

我又輕輕地敲了兩下，然後把耳朵附在門上，想傾聽裡面的動靜。

就在這時，門猝不及防地從裡面拉開了，我一頭跌了進去。

急忙伸手去搆寵物箱，卻有另一隻手將它提了起來。

Chapter 1： DR.FEEL心理診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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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實話，採摘蘋果的那一陣子，我確實是很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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