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架構與內容∕賴建誠 國立清華大學經濟系
結構
這套三部曲的第一卷,是作者在一九五二年依他老師費夫賀之囑而寫的,一九六七年由巴黎的Armand Colin書局出版,收錄在﹁世界的命運﹂叢書之內。他之所以會寫那一卷,主要是當時他已投入許多心血在研究工業革命前的歐洲經濟,他老師囑他先摘要出版。出版之後作者有兩項不滿意的地方:(一)一本沒有注解的經濟史著作,說服力必然大減;(二)他對這個領域的接觸愈廣、領會愈深,就愈發地疑惑,因為他所觀察到的現象,似乎與他所熟知的理論相抵觸,例如Werner Sombart和Josef Kulischer兩位對資本主義的理解,布勞岱爾認為他們雖舉證豐富,但在觀點上則有一種傾向,就是把經濟活動當成一種「均質的實體」來看待,同時認為唯有透過統計數字才能理解經濟史。此外,一般歷史著作也傾向於把重點放在歐洲本身,好像其他的世界並不存在。他們常把歐洲描述成一個逐漸邁向理性化的市場,終於累積出工業革命的果實;而且把工業革命看作一個分水嶺,把歷史切成一個工業化之後的現代社會,和一個工業化之前的傳統社會。作者對上述的看法相當不滿意,在長達二十五年的閱讀、整理、擴充之後,終於在一九七九年出版了這套三部曲。他把第一卷擴充改寫,換了書名《日常生活的結構:可能與不可能》,同時也把初版未附上的注解儘可能復原。
肉眼所能輕易觀察到的經濟活動(例如店舖的交易、工廠的生產),是了解經濟現象的起始點。作者提醒我們,在觀察長期的經濟活動變化時,不能只把眼光放在顯而易見的活動上,應該要體察影響這些表面現象的深層因素;而這些面向卻常被忽視,或雖被理解,但未賦予公平的歷史分量。
他提出一個「三層經濟活動」的概念,來彰顯十五至十八世紀歐洲經濟的特質,同時也涵括亞非美等幾大洲。作者認為,經濟活動中的最底層是日常生活性的生產與交易活動,並無正式的組織,這類活動的地理半徑很短,通常只限於城鄉或稍大的區域之內。第一卷就是以這種「日常生活的結構」為主要的探討對象。第二卷《形形色色的交換》探討再上一層的經濟活動:較具規模的區域性(各省或鄰近諸國之間)商業體系是如何茁長發達的。第三卷把範圍再往上推到國際與洲際的層面上,以「經濟世界」為探討的單位:在經濟階序(hierachy)頂端的那群人,如何藉著控制與操縱交易的活動來追求自己的利益。例如十八世紀阿姆斯特丹或十六世紀義大利熱內亞的富商們,由於他們掌握了金融體系網路的核心,可以在千里之外控制生產、貿易,或甚至攪翻各地區經濟活動的秩序。這種網路的完成,給近代資本主義的運作與成長提供了一塊肥沃的土地。
這三層的經濟活動之間並非相互排斥,而是並存共生的。最底下的一層當然是各民族都早已有之,第二層是十五世紀左右才在西歐有較具體的雛型,第三層更晚到十七、十八世紀才稍微完整。各大洲內各國的經濟發展情況不一,這三層經濟活動出現的時代不同,佔國民生產額的比例也不同。但從書中的脈絡語氣看來,這個分析架構似乎不是一開始就擬好,而是隨著對題材的了解才逐漸意識出來。他認為這種三分法不但適用在十五至十八世紀的西歐,甚至在今日仍然具有解釋能力。
在寫作方法上,作者有意避開理論性的探討,而專注於「具體的觀察與歷史的比較」。因為他很明瞭,對「資本主義」這個名詞有太多不同的觀點與理解(宋巴特、韋伯、Tawney等等較人之間就有很大的認知差距),一旦加入理論面向,就必然會陷入沼澤,倒不如以實例的舉證來說明自己對資本主義這個概念的理解。同時,透過史實的陳述,更能彰顯出十五至十八世紀之間資本主義發韌過程中,真實生活的豐富性、複雜性與異質性。他並不是要向讀者證明某項理論、假說、觀點,而是想要描述在十五至十八世紀之間,人類的經濟活動出現了一種新型態,被十九世紀末以後的人稱為資本主義。作者所要呈現的,是這段時期緩慢醞釀與發展的動態過程,以及與其相互影響的因素,而不是去分析「資本主義」這個概念本身。
第一卷:物質生活
第一卷內的題材差異性最高,所需要掌握的原始資料、他人的研究成果、統計數據也最龐雜,而且資料的可信度也較低。此外,本卷的內容大都是食衣住行、技術、貨幣、市鎮等複雜的事項,很難用一個或數個架構把這些資料串成具有邏輯性的結構,這是題材上的先天性弱點。而作者為什麼花那麼大的心血,去寫這一卷他認為最困難,而且預期不容易從中提出有意義命題與理論的書呢?因為他認為要掌握工業革命之前經濟活動的範疇,要體會出它的深度與厚度,這個環節是不能逃避的。
布勞岱爾認為每個時代在經濟生活方面,都有它的底與頂,也就是本卷的副題:可能的與不可能的。在日常生活中,電視與飛機在二次大戰之後是可能的,而在本世紀初是不可能的;今日不可能到太空和海底觀光,下個世紀則有可能成真。透過可能與不可能這個上下限度,可以掌握住不同時代人們的努力與成就。他並不是以最尖端或最劣等的情況來衡量,而是透過前述日常生活的各種要素(衣食住行等),來彰顯各時期的進步與停滯。這是一個有意義的觀察點。他的研究顯示,在十五至十八世紀之間,人類並未能有效地突破大自然的約制條件,達到原本是可能的限度。以陸地運輸為例,雖然在一八三○年代西歐已有相當完整的交通網路,但仍未達到當時可能的最高限度。火車的發明與普及,使得交通網路大幅增加,所需的費用也平民化了,這才達到十九世紀中葉的可能限度。人類的經濟活動就是一直在把這條可能的界限往外、往上推展。
在這個概念之下,作者要回溯地界定出十五至十八世紀之間這些可能曲線的變動情形。試想,如果能透過時光隧道,去伽利略、休謨、盧梭、笛卡爾等人的家裡住幾天,最讓人印象深刻的或許不是這些名人的智慧,而是他們的生活環境與方式:照明、取暖、食物、醫療等等。在經歷過工業革命、兩次世界大戰、技術與糧食突破等等激烈動盪過程的人類,如果能逆著時光去了解在十五至十八世紀之間(即封建制度之後與工業革命之前),就長期的眼光來看,為什麼曾經有過停滯性的局面?經過了哪些醞釀與醱酵,才能導致工業革命的突破?從其中可以找出哪些律則嗎?
這種對日常生活結構的研究另有一層意義。日常生活的習俗與細節雖然沒有大理論可談,但它反映了大多數人在長時期之間反複在做的行為。這種細微但重要的動態變化過程,是建構某個時代社會經濟史的絕佳材料,但卻因其細微反而被歷史學者忽視。雖然它是經濟活動的底層,但也是影響上面兩層的根基;反過來說,它也是此兩層活動影響的接受者。忽略了這層的研究,對經濟活動的理解就缺了一個重要的環節。
第二卷:經濟生活
「物質生活」與「經濟生活」這兩個面向的交會形式,有上百種不同的面貌:市場、攤販、店舖……等等。本卷分析這些不同的交易形式,從最基本的物物交換,到成熟的交易行為。作者試圖從描述的史實中,捕捉此時期經濟生活的律則與機能,看看是否能建構出一套經濟「通」史,或者是建構出一套「文法」、一種「模式」、一種「類型」。在宣稱這項目的之後,作者在「前言」表明這麼做的話必然要涵蓋社會面、政治面和經濟面在內。
布勞岱爾提出一項有啟發性的結論。他認為在十五至十八世紀之間,公平自由競爭的經濟活動在最低層的日常交易中較常見到(如菜市場);但在較高層次的交易活動中(如批發、遠程貿易、金融兌換業),反而是以投機、市場獨佔、價格控制等行為為主,因而累積了財富與權勢,不可避免地造就了社會的寄生階級。也就是說,十五至十八世紀之間的經濟活動造就了一個新的社會階級:商人。而商人之間也有差序性的高低:從國際性的大資本家到地方性的中小型富商,而這整個商人階級(經濟活動性的),是附著在一個深厚的平民百姓階級(日常生活性的)之上。
本卷前兩章用相當大的篇幅,詳細描述市場交易、攤販、店舖、市集、證券交易等等的基本經濟活動與機能。第三、四兩章說明資本主義的基本意義,以及它在生產、流通等方面在本國與在國際之間的行為。最後一章是從社會的面向來看經濟活動的意義,作者認為一個多元化的社會必然有多面向的「秩序」,經濟活動的結構性變化只是其中的一項「秩序」而已,它會受到國家角色、文化型態等等因素的影響。
第三卷:經濟世界
布勞岱爾在第二卷的前言裡,說明他在第二卷中並未遵守「連續的歷史時間」,而只依觀察問題的方便性,把事情依題材而非依史實的時間順序來處理,在第三卷中說他要轉回來遵守「世界時間」。他為什麼要用「世界時間」的概念?那是因為第三卷所要探討的主題是「經濟世界」這個大單位,如果能有一套理論性的「世界時間」來配合,就會讓整本書有更完整的體系。換個方式來說,他在《地》內提出了三種歷史時間的概念;在以經濟世界為主題的第三卷裡,他似乎「被迫」要提出另一個新的「世界時間」的理論架構,來和以「經濟世界」為單位的探討相呼應,所以他在本卷的序言裡,就說歷史的研究需要提出一種和從前不同的時間單位:世界時間。而這個世界時間「並非人類歷史時間的總和。這個特殊的時間單位,在不同的時期與不同的地點,主宰了世界的某些地區與某些的事實。」
作者在序言內只有一段解說世界時間的意義,之後全書中就無類似的說明與應用。他以印度為例,若把印度與國外有交往的地區劃出一個大略的四邊形,就可以看出只有在此四邊形上的地區,是和外在的世界生活在同一個時間步調上。各地區的發展程度多少會有一些時間上的落差,但和那些與世界主流脈動毫不相干的地區相對比,仍可分辨出與世界時間相起伏完全獨立的地區。以中國晚清沿海的通商口岸為例,它和「華洋隔絕」的西北、西南地區,很明顯地是屬於截然不同的世界時間。以世界時間來劃分的話,在地球儀上就可再劃分出與世界同步的區域,以及自我封閉的不同「社會經濟時區」。能用世界時間歸類出來的地區,作者認為可以視為「世界史的一種上層結構」,它代表著一種成就上的集結地區,是由在其下層所努力與創造出來的。
綜合評論
就研究方法而言,他認為應該從最基本活動的史料,來建構出這段時期的特質,從日常生活環境、使用的物品,來追蹤人類生活史的變動。例如從食衣住行的細節、市場交易活動的細部史實、原始的貿易文件、支付記載等基本史料著手;這是從底層往上建構,而不是像過去一樣,從高階層經濟決策、大型經濟組織模式等上層建構的觀點,來研究社會經濟史。從這種角度所觀察到的資本主義發達過程,和馬克思及其跟隨者的視野完全不同,這不是歷史進步階段的觀點,也不是階級之間對抗鬥爭的學說,布勞岱爾不預設理論,甚至有意避開任何理論的爭執,要讓史料來說話。
就史料的運用來說,他在第一卷有四十頁的注解與書目,第二卷有四十七頁,第三卷有四十六頁;在二十五年的廣泛閱讀相關文獻之後,他對資本主義發展過程的細部理解相當完備,絕非僅提出漂亮的學說架構而材料不夠充實的研究所能相匹敵。
在寫作方法上,他並不是「因果關係」式的論證,也不是「功能關係」的詮釋,而是一用以史料為基礎的歷史表達。以基本糧食為例,他從麵粉的產量、價格、生產特性等各方面鉅細無遺地舖陳,而不是提出一個經濟性的命題來籠罩這些材料,例如:糧食產量和價格,與人口增減之間的相關程度,在不同的歷史時期呈現過哪些不同的關聯?需要從哪些不同的角度來釐清這些複雜面貌的主要特質?
總結
對生處於任何一世紀的傑出史學家而言,要寫一部十五至十八世紀間的資本主義發達史,都不是一件輕易的事。如果要達到布勞岱爾的「總體史」(全面史)的目標,那恐怕更困難,因為除了經濟面之外,還考慮到社會、政治,以及所謂的「文明」等諸層面。布勞岱爾很令人敬佩地投入了四分之一世紀的寶貴光陰,完成了所設定的目標。
資本主義史必然會一而再地改寫,布勞岱爾的三卷鉅著也必然會一而再地被引述,因為:(一)在二十世紀寫作資本主義史的歷史學者當中,他是很具代表性的一位,也提出了他獨特的資本主義發展史觀。(二)他把與這項題材相關的新舊文獻都摘述引用到了,日後的研究者必然能從書後附註的書目裡得到相當的啟發。(三)書內所附的諸多地圖、圖表、統計數字、相片、圖畫等等,也都是很有用的視覺輔助,有時甚至比正文還更具吸引力。布勞岱爾的這部著作,在下一世紀必然仍會有人參閱,不只是因為它那種百科全書式的內容,同時也是因為它在架構、概念、理論與論證方面的可爭辯性。
一九九九年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