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現在為何要談衰亡論?
成功中的衰亡種子
衰亡論不可思議地有一種吸引人的力量。往昔至今,人們已經從各種角度就過去或現在的文明來談論衰亡。舉較具代表性的題材羅馬而言,其本身就反覆地被作為研究對象,此外透過與羅馬衰亡的類推,當時文明的命運也受到許多討論。並且,若將上述論述和羅馬尚存時就已經被提出來的羅馬衰亡論一併考慮的話,那麼羅馬的衰亡論可以說聚集人們的關心歷時已有兩千年。有關其他文明的衰亡論也很多。實際上,可以說沒有衰亡論的文明或時代是不存在的。
那是因為,衰亡論總觸及了人最基本的關心所在。也就是說,衰亡論令我們思考自己的命運。身而為人,無論誰都會對未來抱持不安與期持。這大概肇因於我們是屬於一種有限的存在。只要是人,誰都會思考自己生前的所作所為在自己死後會變得如何吧。如此,我們一方面期待自己的所作所為被承繼下來,這個世間會變得更好,一方面卻又無法拭去對美好事物是否會壞滅的不安情緒。
文明衰亡的故事就是在訴說這樣的心情或關心。優異強勢的文明,在其全盛時期看起來總像是會永遠持續下去。然而,這個文明逐漸顯露破綻,減弱力量,接著衰頹。至於為何會演變成如此,實在是叫我們不得不抱持關心。
接著,若我們進一步探求衰亡的原因,就會察覺到衰亡的種子就存在於成功之中。許多衰亡論的主題就是如此。例如,優渥豐饒使人傲慢且柔弱,因此導致文明衰頹,這種論調一直以來已經重覆了無數次。就連「國富論」的作者亞當.斯密(Adam Smith)都寫道「野蠻國民的民兵」相較於「文明國民的民兵」持有「不可抗的優越性」。這對活在今日的許多人而言應該頗感意外。不過,這正說明了富庶的衰頹效應已經受到普遍承認。同樣地,稍可算作亞當.斯密前輩的大衛.休謨(David Hume)也曾作論指出藝術或科學一旦完成就會走向衰頹。因為藝術或科學一旦完成,下一個世代就會喪失能夠創造更完美事物的自信,大眾也不再對新的事物表示關心。
因此,衰亡論最重要的應該就是能叫成功者謙虛。描繪羅馬昌盛過程的史家波利比烏斯(Polybius)在其主要著作《歷史》的結尾部分,引用德米特里厄斯(Demetrius Phalereus)指出命運易遷的話語道。
「在我們所生存的這個時代,波斯人幾乎支配了全世界的那些波斯人,他們的名字已遭消去,然後過去幾乎名不見經傳的馬其頓人一躍成為全體霸者。你可曾想過,五十年前的波斯人及波斯王,或是馬其頓人及馬其頓王,說不定早就這麼相信。但是,儘管如此,決不與人生妥協的這個命運、總是給我們的預期以新的打擊摧毀的這個命運─這個命運,只是將這樣的祝福貸借給他們,再不久,讓所有的人們瞭解到將採取其他分配方式的時候終將來臨吧。」
他也評價稱,在第三次布匿戰爭(Third Punic War)中打垮迦太基的羅馬將軍西庇阿(Scipio)在望著燃燒的迦太基時所述「以戰勝自誇的羅馬,總有一天也會遭遇同樣命運的吧」的這段話,是「如此有政治家風範又深謀遠慮」的發言再難尋得。衰亡論所帶來的命運感,令人們深謀遠慮。
達於頂峰的日本未來
而且,衰亡的故事是複雜的。衰亡過程不是一條直線。有無數事例告訴我們顯露衰亡的文明會再度展現活力,背負難解問題,力量雖衰卻仍能長期生存的事例也有不少。因此,單純明快探討衰亡原因的論述作為警句雖具真理,卻無法充分說明文明的衰亡。
衰亡的故事是一種摻和各種衰亡原因的複合性故事。吉朋(Gibbon)的《羅馬帝國衰亡史》之所以在今天也被視為名著,不小程度是由於他透過描述在不同時期開始,以不同節奏進行的衰亡過程,來捕捉之。並且,由於吉朋所關注的這個衰亡過程性質所致,使得衰亡不是一條直線。或許力量的增大讓共和政治喪失美德,傷害了自由也不一定。不過昌盛會促使文明豐足。即便此一豐足以長遠眼光來看會是衰頹的種子,卻會暫時地給與人們從事各種活動的資源。然後,在經濟開始失去活力時,人們時常會變得更加賢明又機靈。所以,就算經濟開始衰亡,但在力量已經相當低落,無論從事甚麼都已不足道的程度以前,文明仍會持續。
因此,即便衰亡論教會我們瞭解命運的易遷,卻不讓我們陷入放棄的情緒中,反而促使人們轉而面對命運。衰亡論所示者就是人們的營生如何發展,在浮沈中持續,迎接終焉,其後又如何演變的過程。因為,它在告訴人們事物之有限的同時,還教會我們更多、更深。
只要人們對恆久不滅抱持憧憬,這樣的感覺應該就足夠了。對未來抱持信念,到頭來只是強迫人們相信難解的事物。比較起來,衰亡論所給與的智慧不是更能正確地引導我們嗎?並且,今日的我們不正需要這樣一個衰亡論給與的,對未來的感覺嗎?
接下來,我們的話題要跳到現代。
首先,日本急速的昌盛,令我思考所謂的命運。一九七○年代中期,日本明確地成為一個「經濟大國」。現在日本有能力以廉價製造精緻產品,出口也不感窒礙地成長。而且,日本在稍早以前雖然只是擅長製造中階的精良工業製品,走在時代尖端的高度技術產品這塊環節則還很弱,如今則在電腦等領域也能和美國形成激烈競爭的局面。
經濟的規模變大了。實際上,日本的GNP幾可與蘇聯匹敵,從而成為僅次於美國的大型經濟體。日本在十年前左右達到自由世界第二位時,有一事實雖然屢受報導,不過那其實並不怎麼重要。那就是日本的GNP超越德國與巴西。不過這兩國的人口是五六千萬,擁有一億多人口的日本能夠創造出較上述兩國更大的財富,並不值得驚訝。而且,上面還有更大規模的美國與蘇聯。然而,今天日本的GNP僅略少於蘇聯,是美國的一半。不得不說這在世界中的意義極大。而且日本的人口為美國的一半強,GNP是美國一半就等於人均GNP幾乎與美國相等,顯示日本經濟在質來講較高。
這樣的榮景在三十六年前日本敗戰時是連夢想都不敢想的。就算是二十年前,也無法預想今日的狀態。日本在高度成長開始前一九六○年時的GNP不過只有美國的十分之一、德國的六○%、法國的七五%。事實上,就連日本人以高度成長恢復自信的六○年代末,出現了日本或將成為經濟大國的預測時,幾乎所有的日本人也都還在歡喜中半信半疑。日本達成了耀眼的繁榮成就。所以說,大概沒有比此時來效法西庇阿和德米特里厄斯來心懷命運的易遷還更必要的了。
歐美文明的不祥陰影
更重要的是第二種情況。具體來講,就是有一種看法擔憂歐洲文明或包含美國在內的西歐文明和日本的昌盛相反,已經進入了衰頹期。比方說,當美國或歐洲生產的工業製品開始出現在日本難以想像的瑕疵商品,就反映了工場紀律的怠懈。此外,犯罪在除卻日本以外的先進工業各國中持續增加,有不少人被剝奪了在夜晚市街上散步的樂趣。
還必須指出的是,一九七○年代美國所代表的對於近代工業文明的信念開始動搖。不斷進行近代化,讓人們的生活更加豐足便利的信念,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後的世界是最基本的理念。再進一步說,那是近代社會的基本目標。此一信念在一九五○年代和六○年代中一陣熱心追求後,於一九七○年代開始受到懷疑。
雖說如此,此一疑問不能相提並論。有些人認為人類大概是碰觸了石油或食糧等資源的瓶頸。也有一些人認為,人類就算能夠克服這些瓶頸,也仍有因公害而面臨破局的危險。甚至還有否定經濟成長本身妥當性的見解。這種論見認為人類的生活雖然有某些部分因經濟成長而富足,但相對地不也失去了美麗的自然、閒適的生活步調、工作的喜悅等等珍貴事物嗎?對經濟成長妥當性本身抱持疑問的論見,並未獲得太多人的共鳴與贊同。可是,在認為經濟持續成長顯得困難的看法中,無疑地,幾乎所有人都用相當多人所同意的任一觀點,開始對近代工業文明抱持疑問。對基本理念開始抱持疑問,這在無論是哪一個文明來說都是極為重大的現象。
當然,吾人不能輕易地就斷定衰頹。但是,若是更深入地分析西歐各國,應該就會理解到衰亡徵兆這個直觀所命中的面向並不算少。倘若如此,這裡就會產生一個交錯現象。日本開始昌隆,正是近代工業文明在日本引以為範的西歐各國中開始懷抱深刻問題的時刻。此一交錯現象又帶來了甚麼呢?
由於上述理由,我對衰亡論抱持關心。接下來,就讓我首先處理衰亡論中具代表性的羅馬,其次考察特異國家威尼斯的衰亡,最後再來思考現代文明的問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