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錄自第六章 第三節【在老婆面前「非禮」】與第四節【一句話,老婆被幽禁】
過了一段日子,杜月笙接到一個女人的電話,要他到頭壩浪搖寶賭台見面。當時杜月笙正在被窩裡與孫佩豪打得火熱。那孫佩豪二八年紀,正值風華正茂時,所以深得杜月笙喜愛。但接到了這個電話,杜月笙卻不得不從被窩裡爬起來,去準時赴約。
這個女人何許人也,她在當時與黃金榮老婆桂生姐齊名,綽號叫強盜金秀,曾是杜月笙的「紅粉知己」。此人人高馬大,身軀健碩,性情暴躁,敢作敢為。她有一件轟動上海灘的傑作,這件傑作就是用苦肉計爭得賭台上吃長生俸祿的一幕。
有一天,有幾個流氓起哄說:「隔壁賭場生意火紅火爆的,只是台上的俸祿,像你金老闆這樣的人怎麼挨不到呢?實在不公平。」
金秀受這麼一激,窩起一肚子的火。傍晚,當賭客陸續上市的時候,她突然闖進頭壩浪搖賭窟,似瘋似癲地往搖寶台上躺,口裡大叫:「老娘要用銀子,你們不要不服氣,今天老娘寧願挨你們一頓。」
抬台腳派的打手一見,原是認得強盜金秀的。熟人熟面卻爆出這個冷門。要不打她,老闆面上不好交代,於是把她拖下來,四五個壯漢圍著她打了半個多鐘頭。其中有個新入夥的愣頭愣腦的壯漢,不認識金秀,下手不講分寸,直往金秀的陰門踢了幾腳。
說也怪,這位女英雄除了哼了幾聲外,絕不叫痛,更別說討饒,一味熬苦受難,直到打手們認為應當罷手為止。這邊一住手,她翻身而起,躍上賭台一坐,儼然一尊女金剛。
依照賭台的規矩,經得起這番考驗,才夠資格在賭台上吃俸祿。金秀終於佔領了這賭台高地,每月坐吃俸祿,因而她又得了一個「鐵逼金秀」的諢號。
杜月笙得志之前,賭債滿身之際,金秀便是他的後台老闆。
自從杜月笙娶了沈素娥以後,便與金秀疏遠了。近年來,杜月笙威風起來,她遇有難題,便來找他幫忙。而有些時候,杜月笙還得求金秀幫忙。因為她潑辣到毫無忌憚的程度,曾隻身闖進過男浴室找債戶討賬。上海灘有名的人物阿富郎和范恆德就曾嘗到這辣手的一招,在上海灘上大坍其台。
現在,這鐵逼金秀已有自備汽車,竄起來了。今兒打電話來約,自然有急事要談。
一向大大咧咧的金秀,這一次見面時,說話卻有點扭扭捏捏吞吞吐吐。杜月笙是個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乖角兒,一軋苗頭,便知道有件於自己面子有礙的事發生了。他仍然十分文靜地笑著說:「金秀,今天你怎麼了?講話吞吞吐吐,躲躲閃閃,全不像你平常樣子。你大膽講吧,就是天大的事,我也頂得住!」
「好,我說,不過,你可不要發火。」
「我保證。」
「外面傳說,你家裡人不規矩……」
「誰?老大,還是老二?」
「你看,你看,我一句話還沒講完,你就急得這副樣子了,我可不多嘴了。」
「我的金大姐,別賣關子了,你把事情攤開來講吧,不要拐彎子,我一定冷靜下來。」
「我問你,你家老大可有個表哥?」
「前幾年聽她講起過。」
「如今來上海了,天天相會。」
「告訴我,在什麼地方?」杜月笙的醋勁上來了。
「我可不是你的包打探,」金秀故意蕩開一筆,逗一逗這位小阿弟,「我也只不過是道聽塗說,在你面前多嘴。」
「不,不!金大姐,你的用意我心裡有數,」杜月笙慢慢地平靜下來,「怕我莽撞亂來一氣,哪能會呢?俗話講,家醜不可外揚,我杜月笙雖是草包,可這點道理還是懂得的。你告訴我他們約會的地方,讓我看看真假。我不會亂來的。」
「她是你的人,亂來不亂來,關我屁事。」金秀酸溜溜的,從口袋裡掏出一張「香檳票」,扔給杜月笙。
且說靜安寺路的南邊,有一個賽馬場,是洋人所辦的賭博場所,上海人稱為跑馬廳。
一八六二年,洋人開辦這個跑馬廳的時候,不讓華人進內,只限於跑馬協會的成員,而後覺得向華人開放可以刮進更多的錢財,就改為購票入場。於是,想發財的人們,爭先恐後地購票進廳,賭一賭自己的運氣。
後來,洋人又想出法子,賽馬票可以事先購買,各場得勝的號報上公佈,憑票兌獎。在春秋兩季,頒發「香檳票」,商店、碼頭、棧房、街頭巷角的攤頭到處代售,每張十元,上面印有號碼。一旦中彩,就可以發大財,成為富翁。買有「香檳票」的,總想自己福星高照,只要有空,便到跑馬廳裡去親眼目睹一下為自己盡力的馬匹的賓士;即使未買「馬票」的人,想去刺激自己的神經,看看紅紅綠綠的彩券,是如何變為白花花的銀子的。所以,這跑馬廳場場客滿,生意日日興隆。
金秀扔給杜月笙的那張「香檳票」,正是這一年十月第三個星期六舉行的大賽。報紙上正在大做廣告,愛熱鬧的上海人,都準備入場觀覽一番。這又是情人約會、流氓盯梢、扒手扒竊的好時機好去處。杜月笙把那張「香檳票」的開賽日期看了幾遍,記在心裡,然後雙手奉還給金秀,笑笑說:「我有數了。過幾日我會好好謝謝你的。」
兩天後,那個星期六終於來到了。
下午一時左右,跑馬廳門口,一輛輛嗚嗚叫著的小汽車,來到門口停住,車門一開,下來幾個男女,車子嘀嘀一聲,冒幾股黑煙開走了。進場的人越來越多,沈素娥坐著黃包車也來了。她今天穿了件黑絲絨的旗袍,扁臉上漾出喜氣。她剛下車,一個長衫禮帽的中年人立即迎上前去:「素妹,我已等了你半個多鐘點了。」
沈素娥嫣然一笑,挽起中年人的胳膊隨著人群進了大門。在他們的後邊,大約離五六米遠的地方,有個穿短襠衣衫的青年人跟了進去。
「到上海來,不看看跑馬,等於白來一趟。」進門以後,短襠打扮的人聽沈素娥依傍著中年人,輕輕地說。
「是啊,這趟來上海,大開眼界。」中年人興奮地說,並加緊了腳步,「我們找個好位子。」
跑馬廳像個橢圓形的城,東西長,南北狹窄,四周的看台似城牆。不過是斜坡形的。一級一級往上升的是木凳子。他們兩人找了轉角地方的第三級坐下,那短襠打扮的也便挨在他們背後的第四級坐下。那由「城牆」圍住的場地便是馳道。用短柵欄分成外檔和內檔。馳道上幾個穿號衣的人在清除紙屑。
「素妹,我原以為這輩子見不到你了,現在我死了也心甘情願……」
「胡說,青天白日下紅口白牙的說這不吉利的話。」沈素娥斜乜了中年男人一眼,湊在那男人的耳朵邊:「表哥,想法子在上海開爿小店吧,我們時常好見面。開店本錢包在我身上……」
「叮鈴鈴」一陣響聲,打斷了兩人的談話。場內嘈雜嗡嗡營營的聲音一下子靜了下來,接著像是什麼地方的缸甏店倒坍了似的,一陣軍樂聲奏起,應著節拍走出七八個騎師,身上穿著五顏六色的號衣,在起點上,向全場觀眾鞠躬致謝,而後牽出自己的坐騎—高頭大馬,向下彩的主人亮相後,再將馬牽回欄內。
「這兒不好,我們們換個地方吧!」沈素娥用胳膊肘搗搗表哥,自己站起來就走。中年男子跟著她走下看台,穿過不少看客,七拐八彎地來到南看台,找了位子坐下。
「素妹,你跑得這麼快做什麼?」中年男人用手帕擦著汗。
「剛才坐在我們後面的那個癟三,真討厭。鬼頭鬼腦的,他那只狗頭,差不多撲到我們倆肩膀上了,鼻子裡呼出陣陣腐臭氣,熏得我夠嗆。我可受不了。」沈素娥從手提包裡取出小鏡子照看,然後用一方繡花手絹在額上,兩頰處貼了幾下,吸掉滲出的細細汗絲。
「砰!」一聲槍響,幾萬雙眼睛盯住的那道柵欄門,一下子打開了。八個騎士騎著八匹駿馬躍出來,風馳電掣般地繞場馳騁起來,先是循內檔跑,三圈後轉入外檔。在外檔馳道上,挖了一丈多寬的壕溝,還設有兩米來高的障礙物。
跑在前頭的是六號馬,順利地躍過了溝渠,場內歡聲雷動。那些買六號彩的人們,瘋狂地吶喊著,有的竟手舞足蹈起來。在熱烈的歡呼聲中,六號馬奔到障礙物前約五六步光景,只見它兩隻前蹄向上一提,全身騰起,輕輕地飛過了障礙,落下地來。不知怎的,六號馬前腿一別,來了個馬失前蹄……
「啊喲!」沈素娥失聲驚叫起來,閉上眼睛倒在表哥的懷裡。
「好!」在他們座位後邊的一人喝個彩。又是一股腐臭味,把前座的沈素娥刺醒了,睜眼一看,馳道上的三號馬急忙趕了上去,已超過六號。
怎麼又一股腐臭味?
沈素娥掏出小鏡子,裝著擦口紅的樣子,將鏡面往後排一照︱怪呀,那個鬼頭鬼腦的短襠打扮傢伙,什麼時候又在背後冒出來了?
「不好,一定是有人盯梢。」沈素娥當機立斷,附在表哥耳邊說了幾句,離開看台,往出口走去。
這時,賽馬已接近尾聲,有許多看客已陸續離場。沈素娥別轉頭一瞧,糟了,這傢伙緊緊地跟在後邊,離自己只有兩步遠。她向表哥擠了擠眼,在他背上推了一把,讓他先出大門,自己突然站住。那短襠打扮的人急忙上前,正好碰到沈素娥白胖胖的粉嫩臂膀。
沈素娥勃然大怒,蛾眉倒豎,叉開五指,向那短襠人,「啪啪」摑了兩記耳光。
在那個人眼冒金星,不知所措之時,沈素娥推起表哥鑽進了人群。
到了外面,他們各自登上一輛黃包車,同時對車夫說:「光華旅社。」
到了光華旅社後,表哥下了車,付了車錢,便和沈素娥一起進入了一間客房。
這是今天早晨表哥才來訂的單間。到上海來與沈素娥相會後,兩個感情之火一日甚似一日。那日在公園的樹叢裡,表哥再也忍不住……以後,就一發不可收拾。
沈素娥知道自己是誰,如此的放蕩,要是讓杜月笙知道了,自己命不足惜,但表哥的命就完了。好想快刀斬亂麻中止這段關係,但一回到杜公館,整夜見不到杜月笙的身影,她又氣不打一處來。
她十四歲時就父母雙亡,以後就一直在表哥家生活,與表哥情同手足,感情是十分深厚的,但後來因舅媽的嘮叨,她跑到了上海,做桂生姐的侍女。這一別,兩人就再也沒有見面。誰能想到,這許多年後又相見了呢?
為了能夠日日都享受與表哥做活的快樂,她從私房錢中拿出了一部分,交給表哥:「你去找中檔的旅社,一天換一家。」
「這幹什麼?」
「當然要換個地方,不然他知道了還不要你命。」
表哥高興地去做了。與表妹分手十幾年了,真想不到她已變得那麼豐腴、那麼白嫩、那麼高貴,比他平日裡在街上遠遠地看見的那些貴婦人要迷人得多。
沈素娥最滿意的是表哥有力氣,別看是鄉下種田的,花頭少,但有力量。
進了光華旅社的客房後,沈素娥憂心忡忡地說:「表哥,今天的那傢伙可能是盯我們梢的,可能杜月笙這傢伙發現什麼了。你得趕快離開上海。」
「不,我要在這裡開個小店,沒事就把你接到家裡來。」
「不行,你得聽我的,一定要走。」
這天,一八一號開門不久,從外面走進來三個人,敞著懷,露出裡面的月白襯衫,鐵釘護腕緊緊勒在粗黑的手腕上,加上緊纏俐落的一身短打和擰眉立目的表情,讓人一望而知絕非善良之輩。
守在一八一號門口的幾名打手剛要伸手阻攔,伸出去的拳頭卻立時被人家拿住了手腕上的關節,一陣酸麻就軟了下來,對方無疑個個身手不凡。幾個保鑣一愣神的工夫,三個人搶身衝進了賭場的一樓大廳。大多數賭客都聚精會神地守在自己的賭桌邊上,幾個在賭場裡閒遛的散客,冷不防被這三個人嚇了一跳,紛紛躲避一旁。
三個人進門向右拐,徑直朝坐在西南角的馬祥生走過來,顯然是熟門熟路。
馬祥生心裡一驚,立即推開手邊的茶碗,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從這三個人一進門,馬祥生就已經注意到他們了,現在見他們一路朝自己走來,更加斷定對方有點來頭,絕不是小打小鬧地來揩點油、要點茶錢的人。馬祥生再朝三個人身後一看,原來守在門口的幾個保鑣正從外面跌跌撞撞追進來,心裡全明白了:這幾個人有膽量闖一八一號,就絕非等閒之輩。
正想著,三個人已經到了眼前。
馬祥生用眼神制止了從後面衝上來的保鑣。然後,面帶微笑,向來人一抱拳。「請問這位先生,貴方何處,哪裡發財,來此有何見教?」馬祥生有意沒有用青幫的行話,因為對方竟敢貿然闖到一八一號來,絕不會全是青幫的人,因此自然不用青幫的規矩;但看對方的樣子,又一時摸不清對方的確切來頭,所以索性裝糊塗,看看對方下一步能怎麼走。
三個不速之客中間的一個也抱拳還禮:「敝幫三合會,請杜先生出來講話。」
馬祥生一聽氣就不打一處來:憑一個小小的三合會,也敢指名道姓地叫杜先生出來講話嗎?對三合會馬祥生早有耳聞,知道對方屬於洪幫,勢力也頗為可觀。但是在馬祥生看來三合會怎麼說也遠遠比不上杜月笙的勢力,更不要說得罪整個青幫了。
看著眼前這三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傢伙,馬祥生不由一陣冷笑。
「三位,如果有難處,盡可以和在下講明,杜先生嘛,我看就不必了。」
「我們只擔心先生擔不了這個責任。」
馬祥生臉上像是讓人抽了一下,感到一陣灼熱。但他還是克制著自己,做出一副笑臉,盡力不發脾氣,可是話語間已經透出一絲壓不住的怒氣。
「三位只管說,我定不下來的,自會呈請杜先生。」
「那好。杜先生眼力不錯,把聚寶盆埋在了福煦路,一個月少說也有十幾萬純利。我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說,三合會的弟兄們成天到晚地在街面上行走,保此方平安,個中辛苦杜先生一定也很清楚。我們希望杜先生看在弟兄們辛苦的分上,每月撥五千塊辛苦錢,讓弟兄們也好安心。三合會拿了這筆錢,可保此地平安,否則,您也看見了,我們三個是最沒有用的,倒也能進得來出得去。這樣的地方,閒人太多總歸不好吧?」
「這個不勞幾位費心,杜先生既然開買賣,就是要笑迎八方客,只怕人少不進來,哪裡有嫌人多的道理?幾位的辛苦我心裡明白,只是請杜先生額外照應,怕是不妥。」
馬祥生還是不緊不慢,三合會那三個人的拳頭已經攥起來了。
「馬先生真能代表杜先生的意思嗎?」
「完全可以!」馬祥生說得斬釘截鐵,他已經不想再和這三個人糾纏下去了。「如果三位真有難處,待會兒到後面櫃上請各封一百塊錢帶上,算我馬祥生的一點意思。不過,我也請三位好自為之。送客!」說完,馬祥生看也不著這三個人,轉頭到裡邊去了。
三合會的三個使者周圍已經圍上十來個人,都抱著膀子斜吊著兩眼,那眼神讓任何一個久經江湖的人都忍不住心跳加速,兩腿暗抖。三個人眼看不是對手,恨恨而去。
馬祥雲立刻把電話打給了杜月笙。
「好,祥生,你做得對!不管它三合會、四合會的,我就不信,在上海灘,能有人敢騎在我的脖子上拉屎!告訴弟兄們,加強警戒,多長幾個心眼兒,防備那幾個人來搗亂。等我騰出手來,再好好收拾他們!哼,三合會?我平了它!」
掛上電話,杜月笙重重地跌坐在靠椅上,牙根咬得生疼,兩腮上的肌肉一稜一稜地顫動,手裡的古巴雪茄被在拇指和食指間捏得粉碎,煙絲灑了一地。
從沈素娥給他帶來麻煩開始,倒楣事幾乎一件接著一件,最讓杜月笙不可容忍的是自己居然接二連三地讓人敲了竹槓。即使他可以不太費力地把事情一一擺平,他依舊十分惱火,因為他不喜歡︱乾脆說是無法容忍那種被人牽著鼻子走、聽人擺布的感覺,這對他來說簡直是奇恥大辱。而這一切,無疑是因為沈素娥破壞門楣的醜事和隨之而來的晦運進門。這個女人不光險些在全上海人面前丟盡了他的臉,讓他抬不起頭來,而且,還把不斷的厄運領了進來。
杜月笙的眼睛又一次落到前天顧永祥送來的幾張照片上,沈素娥驚惶不安而又不勝嬌羞地斜偎在那個男人身前的姿態、眼神都令杜月笙如鯁在喉,一團無名火狠狠地咬噬、灼烤著他的五臟六腑最脆弱的邊邊角角。
他像是一個厚重的瓷壇,大而結實,在爐窯裡經過漫長的焚烤之後,眼看就要出窯來接受世人的嘖嘖稱讚的時候,突然在出窯的時候被濺到壇肚裡幾滴水珠,因為瞬間的冷熱交迸,一道可怕的裂紋卻在霎那間橫亙了他的胸腹,並且隨著一陣陣遠遠的潮水般的可怕的「嗶嗶剝剝」的聲音,網一樣細密的裂紋遍佈了內臟的每一寸面積。雖然外壁依然完好如初、光彩照人,但只有自己知道:可能是最小的一次搬動,就會讓它在眨眼之間土崩瓦解;或許就在眾人的矚目與讚歎之中,它就能轟然碎裂,讓自己,也讓所有人都猝不及防。
杜月笙能聽到自己體內碎裂剝蝕的聲音,這聲音第一次異常痛苦,卻又絕對清醒地提醒他,當年,當他快樂地輾轉於林桂生和露蘭春之間時,黃金榮是否也曾聽到過這樣的聲音?
他不敢想了,但有一點是無疑的:今天,該輪到自己了。
他曾經無數次地醉心於在頻頻閃動的閃光燈包圍之中,在徒子徒孫的簇擁下,在一片又一片的市民豔羨的目光注視下,走過人群,穿過他曾經在最底層爬過、給了他屈辱、給了他夢幻,又最終給了他美夢成真機會的大上海。但是,現在杜月笙才真正體味到一種被展覽者的悲哀—在所有人的注視之下,你不能有一點差錯。
否則,你會得到比原來的稱讚和歡迎要激烈十倍百倍的刻薄與詆毀。沈素娥就是那幾顆水珠,頃刻間就讓杜月笙搖搖欲墜。
杜月笙不得不萬般小心地對付自己的大老婆,讓這頂「綠帽子」無聲無息地在頭上消去。他看著照片上的沈素娥和她的表哥:沈素娥一如新婚時的嬌麗高貴,只是雍容中略過豐腴;表哥則姿態飄灑,神采飛揚,同樣是清瘦高挑兒,但杜月笙的高挑兒顯然是另一種風格。在穩穩噹噹地做了幾年「教父」之後,沈素娥的表哥突然殘酷地提醒杜月笙:他還有許多做不到的事。杜月笙最不在乎的就是女人,因為她們太多,而且永遠有求必應。可現在,一個在蘇州城裡讀了幾天書的人就可以讓杜月笙的正房妻子背叛他。
杜月笙又看見照片上那只摟在妻子腰上的手,優雅纖美,絕不是從小拾菜葉、打架、擲骰子的杜月笙可比的。
顧嘉棠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已經站在杜月笙身後,小聲地告訴他,夫人已經回來了。
杜月笙點著一支雪茄,狠命地抽了兩口,然後摁滅在煙缸裡。杜月笙快步來到沈素娥的臥房。
對杜月笙的突然出現,沈素娥明顯有些緊張,又有些興奮。起碼有三個月杜月笙沒有走進這間房子一步了,因而當他走進屋裡時,空氣也似乎不住地抖動起來。
沈素娥手足無措地站在那裡,半天,才猛然想起應該讓杜月笙坐下。
杜月笙擺手攔住了沈素娥,同樣站在屋裡用眼睛不住地上下打量沈素娥,看得她渾身不自在。而且,始終一言不發。屋裡的空氣頓時壓抑緊張起來,瑞蘭乖覺地泡了兩碗茶端上來,也立刻被杜月笙陰沉的臉色嚇得退了回去。
「瑞蘭,回來。」杜月笙終於開口叫住了膽怯而退的瑞蘭。瑞蘭趕緊把茶放到一邊,低眉斂首地站住,杜月笙喝問她和夫人今天幹什麼去了。
沈素娥和瑞蘭臉上同時掠過一絲不安,這都沒能逃過杜月笙的眼睛。
「和夫人到龍華寺上香去了。」
杜月笙狠狠地看了瑞蘭幾眼,瑞蘭的眼睛始終盯在自己的腳尖上。然後,杜月笙轉向沈素娥。
「噢,月笙,是這樣,」沒等杜月笙開口,沈素娥趕緊說,「前年我在龍華寺許了一個願,願佛祖保佑你順利平安,一晃就到了現在。因為這個願許得早,所以一直沒有去還願;昨天我突然覺得眼皮跳起來沒完,我想肯定是佛祖怪罪下來,因而今天一早就急急忙忙和瑞蘭去龍華寺了。因為看你還沒起,我就沒讓人跟你說。」
杜月笙「嗯」了一聲。轉身坐到了沙發上,隨手拿起一只耳環,在手裡擺弄著—那是沈素娥從外面回來後剛剛摘下來的。杜月笙明知沈素娥說的是瞎話,因為從那天顧永祥送照片來之後,他就授意顧嘉棠二十四小時不間斷地監視沈素娥,只是不允許他有任何舉動。剛才,顧嘉棠告訴杜月笙說是自己親眼看見沈素娥把自己佩在胸前的一掛珍珠項鏈送給了她的表哥。
「素娥,我記得你有一掛珍珠項鏈,那個墜子很有意思,我想再依著那個樣子再打兩個,你把那個鏈子找出來我看看,拿出去讓他們看著當個樣子。」
沈素娥立刻緊張起來。
「那掛項鏈上次去陳太太那兒打牌,回來在南京路轉了一圈,就不見了。找了半天,也沒找著,因為怕你知道了不高興,所以沒告訴你。」
「這麼說,你沒告訴我的事還挺多呢!」
沈素娥明顯地哆嗦了一下。
「是呀,那天街上人特別多,我跟太太怎麼找也找不到,因為反正不是什麼值錢的東西,所以……」瑞蘭趕緊在一邊幫腔。
「沒你說話的份!」杜月笙兩眼一瞪,幾乎要噴出火來。
瑞蘭嚇得頭也不敢抬,托著茶盤退了出去。沈素娥大氣也不敢出,惴惴不安地在那裡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完全是世界末日的感覺。她肯定地感覺到,事情已經敗露了。她不知道杜月笙會把自己怎麼樣,也不想知道︱她已經無所謂了。
「算了,丟了就丟了吧,只是可惜了那條鏈子。」杜月笙輕描淡寫地把事情抹過去,倒背著手,又出去了。
沈素娥莫名其妙地看著杜月笙出去,難道僅僅是自己多心,什麼也沒有發生?正疑惑間,從門口閃身進來一個老婆子,膀闊腰圓:「大伯說,讓我在太太身邊打個雜役,有事您隨時叫我。」說完,老婆子點了一下頭,又退了出去,並把房門輕輕地帶上。一切都無懈可擊,但卻讓沈素娥感到恐懼,她想拉開門衝出去,告訴表哥讓他趕快逃,可雙腳像是被釘住。素娥看不見,但她敢肯定自己已經走不出這個房間一步了。一陣天旋地轉之後,沈素娥一把扶在桌子上,才沒讓自己摔下去;然後,她頹喪地坐回沙發裡,一點力氣也沒有。她想喊,卻一聲也喊不出來,在這幢大房子裡,她要被壓死了,這是一種怎麼也衝不出去的悲哀。
顧嘉棠輕輕地敲了敲門,把瑞蘭一把推了進來,然後小心地把門關上。屋裡,只剩下杜月笙和瑞蘭。
杜月笙足足看了她五分鐘,彷彿要把她身上的衣服拿眼睛一件一件剝掉一樣。瑞蘭局促不安地喘著粗氣,豐滿的胸脯一起一伏。
已經這麼大了—杜月笙出神地想,瑞蘭剛到杜公館時,還是個瘦瘦小小的小丫頭,現在已經出落得亭亭玉立,風韻動人。沈素娥剛嫁過來時,也是這麼個樣子,楚楚可憐,讓你不忍心去碰一碰,又忍不住一定要去碰……
杜月笙一想起沈素娥腰間的手,心裡就刀割似的一陣一陣地難受。他陰沉著臉,問瑞蘭夫人今天除了上香還願以外還幹了什麼。瑞蘭一口咬定除了上香再也沒幹別的事。
杜月笙上前一步,突然用右手食指抬起瑞蘭的下巴,讓那張略帶著驚恐的臉完全曝露在自己的注視之下,瑞蘭的眼睛忙亂地躲閃著杜月笙灼人的目光。杜月笙心頭一熱,一陣衝動讓他想要把幾天以來的無名之火全部發洩在這張臉上。他可以毫不費力地把這張精緻的臉擊碎—太美了,美得一觸即破,這感覺十分美妙。
「瑞蘭,你知道騙我的結果是什麼嗎?」
「瑞蘭不敢……」
「那你就告訴我,你和夫人去龍華寺究竟幹什麼去了?我是說,除了上香之外的?」
「沒,真的再沒有別的了。」
「你是不見棺材不掉淚呀,那好。」杜月笙「啪啪」地拍了兩下巴掌,側門一開,走出兩個彪形大漢。
「這個小丫頭交給你們了,你們兩個把她拖下去,扒光了幹一陣,然後交給你們手下的弟兄,讓大傢伙痛痛快快地樂一樂,要是到天亮她還有口氣,就送到堂子裡去!」
兩個大漢答應一聲,上前老鷹抓小雞一樣地把嚇得癱作一團的瑞蘭一把拎了起來,朝外就走。瑞蘭絕望地一聲慘叫,杜月笙把身子背過去,看也不看一眼。
「大伯—」在即將被拉出去的瞬間,瑞蘭不顧一切地用一隻手扒住門框。回頭向杜月笙求救般地喊了一聲。
「慢著!」杜月笙緩緩地回過頭來,嘴角掛著一絲冷笑,「我還以為你真的沒什麼好說的了。怎麼樣,又想起來了?」瑞蘭痛苦地閉上眼睛,點了點頭,淚水從交織著的睫毛中一滾而下,被拖在半空中的身體因為恐懼和恥辱一陣陣抖動。
「好了,放下來吧。你們兩個可以出去了。」
兩個大漢不無遺憾地迅速退了下去。
杜月笙踱到瑞蘭跟前,她已經斜倚在關住的門上抖成了一團。
「說吧。」
「早上太太讓我陪她到龍華寺,名義上是上香,主要是去見她的表哥。那掛項鏈就是早上太太在龍華寺的時候送給她表哥的。」
「太太這樣有多久了?」
「……」
「那兩個人就在門口,他們肯定比我更喜歡你……」
「我說!我說!」
杜月笙滿意地俯視著衣衫散亂的瑞蘭,他知道,剩下的事只有收網了。
「太太是幾個月前和表哥在南京路上碰上的,從那兒以後太太就常和他一起出去。太太還說……」
「說什麼?」
瑞蘭遲疑了一下,下了極大的決心似地,把頭低得更低。「太太說讓她表哥在外面包中檔旅館,一天換一家,因為萬一讓大伯知道了,他們就全完了。太太讓他走,可是他一直沒走,太太早就說會有今天,沒想到……」
杜月笙點了點頭,他不需要知道更多東西了。
「好了,你過來。」
瑞蘭忐忑地走到杜月笙面前,始終不敢看杜月笙的臉色。站在杜月笙跟前,她忍不住地渾身發抖,偶然地向杜月笙臉上看一眼,杜月笙的眼睛正貪婪地盯在自己的胸前。瑞蘭覺得臉上一熱,突然意識到自己前胸被撕碎的衣服還胡亂地半敞著,少女動人的曲線幾乎是一覽無餘地曝露在一個四十多歲的老練男人面前。這一發現讓她從一直痛苦的昏迷中頓時醒過來,她慌亂地伸手想要把那幾塊布片擋在胸前。
瑞蘭的手被杜月笙在半空中捉住,失控的布片又一次垂落下來,無奈地在那裡晃動。瑞蘭絕望地向著眼裡已泛起紅絲的杜月笙哀告,那眼神裡有一種東西讓她害怕,揭示著即將到來的滅頂之災……
第二天下午,一個身穿長衫,頗有風度的男子,在熙熙攘攘的南京路上由東向西走著。他蓄著一頭烏髮,厚厚地抹上金剛鑽髮蠟,頗像斯文的知識份子。大約在他後邊十多米的地方,一個身穿黑長衫,腳著黑布鞋,戴一副墨鏡,理著分頭的青年尾隨著他。這人尖銳的目光,透過深藍色的墨鏡,緊緊盯住前邊那個頗有風度的男子。汽車、電車、黃包車、人流攪和在一起的南京路走過了,來到靜安寺路,這位有風度的男子討了輛黃包車,對車夫說:「兆豐公園南門口。」
後邊盯梢的青年也叫過一輛黃包車,吩咐車夫:「跟著前面那輛車。」
車子過了靜安寺,轉到愚園路,而後在兆豐園的大鐵門口停住。從黑的鐵門柵欄中望去,園內花木鬱鬱蔥蔥,特別是進口處不遠的一池秋水,碧綠清澈,在午後的驕陽映照下粼光閃閃。
園內遊人稀少。
公園門口不遠地方有棵高大的榆樹,在秋陽下頂天立地站著,樹下有賣香菸、五香豆的小攤子。那有風度的男子站在榆樹底下,默默地抽著香菸,眼睛盡向東邊的愚園路上看。
「先生,請問您是等沈女士的吧?」盯梢的青年已摘掉墨鏡,很有禮貌地鞠躬,問。
「你?」
「喔,我是沈女士派來的。她說見面地點臨時改在法國公園,讓我來接您。」
說完,他左手一揚,在空中打了一個響指,忽然,一輛黑色汽車不知從哪裡開過來,在大樹邊「嘎」的一聲剎住。車內跳下一個彪形大漢,打開車門。那青年將這男子一推,說了聲「請吧」,便把他弄進車裡。
車子朝西北方向,著了魔地飛馳而去。
第二天,上海北郊大場地方的亂草中,丟著一具衣衫剝得精光的男屍。這便是沈素娥的表哥。
處理掉這個男人以後,杜月笙又叫人把開車送素娥去龍華寺的司機的雙眼刺瞎,然後終生養著。
沈素娥坐在自己的臥房裡寸步難行。她想找瑞蘭,可這丫頭說是出去叫老周,此後一直沒見人影,老周更是沒露過面兒;她試著撥了好幾個電話,終於確認自己房裡的電話已經撥不出去了。至於自己出去,沈素娥想也不敢想,她可以肯定杜月笙正等著她不顧一切地衝出去。現在,沈素娥還是不想雙方抓破臉,那樣她倒不在乎,可表哥肯定會完了。沈素娥甚至還抱著這樣僥倖的幻想:只要自己克制住不做出失態的事情,杜月笙雖然影影綽綽知道了一點她和表哥的事情,但抓不住切實的把柄,最後也只好不了了之。
大鐘打響了整整七下,沈素娥被突然的鐘聲一驚,下意識地往牆上看了一眼,巨大的錶盤上竟然映出了表哥痛苦的臉色,她像被蛇咬了一口似地猛地從椅子上彈起來,心裡狂跳不已。再仔細看看,仍然是那張錶盤。沈素娥輕輕舒了一口氣,暗罵自己疑神疑鬼的太不吉利。站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地坐回到椅子上。
一直緊緊關閉的房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
顧嘉棠畢恭畢敬地往門口一站。
「夫人,先生請您下樓用晚餐。」
沈素娥猜不透杜月笙的用意,但是不得不下去。雖然她心裡始終揮不去對表哥的擔心,根本沒有心思去吃飯,但是也不得不應付一下。而且,不知為什麼,沈素娥總覺得今天會發生什麼事情。
從沈素娥的臥室到杜公館豪華考究的餐廳,要走過一條不短的廊道。顧嘉棠在前面走著,沈素娥隱約聽到路過的一間房門裡面傳出女人的呻吟和哭泣,可能是因為哭喊的時間太久了,那聲音已經嘶啞變調得讓人難以置信,在空蕩蕩的長廊裡幽慘淒厲得怕人,時斷時續地在沈素娥身邊飄來飄去,讓她不寒而慄。她想知道那是什麼聲音,可是顧嘉棠不告訴她。
顧嘉棠仍然保持著原來的速度,像是什麼也沒聽見似地照直往前走。沈素娥向後看了看,她覺得聲音是從貯物間裡發出來的,可又不敢確定。這聲音讓她聽得很不舒服,她看了顧嘉棠一眼,不由得腳下加快了速度,逃一樣地透過了走廊。
一進餐廳,沈素娥就覺得頭皮一陣發麻。
今天的餐廳裡沒有一點晚餐應有的氣氛,寬大的加長餐桌上沒有任何東西,只平整地鋪著雪白的桌布,頂燈的光從天花板上直射下來,讓桌布白花花地反射回來,彷彿是一間大大的手術室,張著空空的大嘴等待著下一個病人。
杜月笙一動不動地端坐在長桌的那一頭,屋裡的一片白光讓沈素娥一下子看不清杜月笙臉上的表情。沈素娥迅速地掃視了一下餐廳,發現偌大的房間裡只有杜月笙、顧嘉棠和她三個人,這讓她感到陣陣逼人的寒氣,聯想到剛剛在走廊裡聽到的痛苦得有些奇異的慘叫,沈素娥的小腿一陣陣發抖,要不是趕緊扶住了桌子,說不定會一頭栽倒在地上。
顧嘉棠一把扶住搖搖晃晃的沈素娥,把她攙到杜月笙的旁邊,坐了下來。
杜月笙向顧嘉棠揮揮手,顧嘉棠點頭出去了。
屋裡只剩下沈素娥和杜月笙。杜月笙又取出一支雪茄來,在煙盒上磕了幾磕卻一直沒有點著。沈素娥摸出手絹不停地擦拭著額頭滲出的虛汗。
「素娥,現在這屋裡就我們兩個人了,你不想說點什麼嗎?」
沈素娥一言不發,她的腦子確實是在飛速旋轉,卻什麼也想不出來。在這種時候,還是沒有任何表示為好。
靜默了三分鐘左右,杜月笙把那支雪茄又放了回去,煙盒的蓋子被他用力一壓,「啪」的一響,死氣沉沉的房間裡這聲音顯得特別刺耳。沈素娥突然意識到這可能是自己最後一次機會了,她心裡不由一動,旋即又黯淡下來:作為杜月笙的妻子,已經發生的事情無疑都是不可挽回的。她比誰都了解這一點。每一個讓杜月笙感到窘迫一時的人,都付出了自己一生的代價,除非,是那種永遠也不可能讓杜月笙抓住把柄的人—而她,顯然不是這種人。從嫁給杜月笙那一刻起,她就注定了成為他身體的一部分,而再也不是自己。甚至,還不如杜月笙身體的一部分,沈素娥只是一個隨時候用的妻子,閒下來,也完全可以放在雜物間,彷彿根本沒有這麼一個人一樣。
現在,沈素娥終於讓杜月笙知道了自己還有一個不從屬於任何人的人,可是,這代價未免太大了。
「來人!」杜月笙咬了咬牙,向門外喊了一聲。
從外面走進來四個壯漢,一起抬著一張被單,四個人一人抓著一角,被單裡的東西挺重,還在動。四個壯漢把被單一撒手,裡面一團白乎乎的東西跌落在地板上。
「瑞蘭—」沈素娥失聲叫了出來,剛要從座椅上站起來,卻讓杜月笙一把摁住了。
癱在地板上的瑞蘭已經沒有人樣,一絲不掛地曝露在這麼多男人的面前,卻沒有一絲一毫羞怯和躲閃。她瞪著空無一物的眼睛,直直地仰望著天花板上的頂燈,已經認不出人來了。
沈素娥往瑞蘭身上一看,心裡更涼了半截,白皙的身軀佈滿了一道道青紫、鮮紅的抓痕。沈素娥像一頭受了傷的母鹿一樣,突然回頭瞪著杜月笙:「你,你把她……怎麼樣了?」
杜月笙滿意地看著沈素娥,這樣的反應讓他有一種復仇的滿足。「這個奴才不守家規,為了儆誡旁人,我把她賞給底下的弟兄們了。」
四個壯漢臉上露出控制不住的獰笑。
「好了!」杜月笙一揮手,「太太看夠了,你們把這堆爛肉給我抬下去,隨便找個堂子賣了,得的錢就留給你們喝酒了。去吧!」四個人重新提起被單的四角,拖死狗一樣把瑞蘭拖出去了。
沈素娥渾身不住地抖動,兩眼幾乎要噴出火來。等幾個人消失在門口,她突然對著皮笑肉不笑的杜月笙嚷了起來:「是我!都是我!事情是我做的,有什麼事情你衝著我來!她還是個孩子,是我嫁給你,你憑什麼對她這樣!你如果有氣,你殺了我好了!」
「啪—」的一聲,杜月笙一巴掌打在沈素娥臉上,沈素娥向後一仰,差點從椅子上栽下去。「賤貨!你還有臉說!你做的爛事,以為我不知道!殺了你……沒那麼便宜。無論如何,你還是我的大老婆,我杜月笙寬宏大量,不會和你計較的。我要讓你活著,看著,讓你明白什麼叫規矩。當了我杜月笙的老婆,應該守什麼樣的規矩!當初我說過,我要讓你一輩子過好日子,這點我說到做到!你睜大眼睛看著,你不仁,我不能不義,說到天外去,你也是我杜月笙的人。我不讓你死,你就死不了我要讓你好好活著。」
沈素娥頹然撲倒在桌面上,動也不動一下。
杜月笙吩咐顧嘉棠給沈素娥上菜,顧嘉棠捧著一只紫砂汽鍋走了進來,把汽鍋端端正正地擺在沈素娥的跟前,他恭恭敬敬地請師母嘗一下那鍋裡大補的東西。
沈素娥趴在桌上一動不動。她知道,自己已經徹底完了,這輩子也別想再有出頭的日子。杜月笙會讓她生不如死地度過後半生。現在,沈素娥什麼都無所謂,只希望表哥快點逃,聽她的勸告快點逃走,逃到杜月笙鞭長莫及的地方,她全部的心願也就算是實現了。她不想聽杜月笙的,也不用聽,因為聽與不聽都是一個樣。
杜月笙讓顧嘉棠再勸,可沈素娥仍然沒有反應。
杜月笙一把抓住沈素娥後腦勺的頭髮,死命把她的頭往上提,沈素娥叫了一聲,臉離著那只汽鍋只有半寸多遠。「嘉棠,把菜給你師母揭開!」顧嘉棠應了一聲,一團熱氣直撲沈素娥的臉上。
沈素娥的頭髮被杜月笙扯得生疼,不得不睜開眼睛,透過厚厚的水汽,沈素娥看到汽鍋裡煮著兩隻人手。
沈素娥大叫一聲,伏在桌上吐了起來。
杜月笙又一次揪著她的頭髮把她的頭拎到汽鍋的上面,又狠狠地向著那兩隻煮熟了的人手按下去。她什麼都清楚了,因為在汽鍋裡同時煮著的,還有自己的那掛「丟了」的珍珠項鏈。
「你看看,你好好看一看。這兩隻手多美呀,嗯?我本來不想這樣,可是這兩隻手太過分了,它們摸過的地方太多了,所以我只好把它們留下來了,這難道不正是你想要的嗎?現在,它們是你的了……你記著!是你把他的手剁下來的,是你!你哭吧,你哭的時候還多呢。」
顧嘉棠在旁邊連大氣都不敢出。
「嘉棠,你師母不喜歡這道菜,拿出去餵狗!」
沈素娥賺扎了一下,想要說什麼,突然眼一翻,歪倒在一邊,杜月笙踢了她一腳,沈素娥像一包棉花似地癱倒在地上,昏過去了。
顧嘉棠端著汽鍋正要往外走,杜月笙叫住了他。「嘉棠,這次讓你受了不少累,不過我知道你從來是個在人前不善表功的人,所以我才特別地器重你,你師母是偶感風寒,又突然讓惡夢驚了一下,就那麼一直暈暈乎乎的。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嗎?」顧嘉棠連忙躬身稱是,轉身退出去了。
當夜,沈素娥被杜月笙送到了搬家前的老宅,由幾個丫環婆子照顧著過起了長達十年的禁閉生活,斷絕了和外界的聯繫,杜月笙對這個突然從上海的社交圈子裡退出去的元配夫人,最大的關心是每月按時送來的五百元生活費和一盒鴉片煙膏。
這一幽禁就是十年。直到她兒子維藩結婚時,在她的苦苦哀求下,才允許以婆婆的身分出席婚禮。那時,她白髮蒼蒼,一副老態龍鍾的模樣,其實,只不過四十有三。此係後話,按下不表。
不動聲色而又乾脆俐落地摘掉了頭上的「綠帽子」以後,杜月笙把二房陳幗英和三房孫佩豪招到大餐廳,問:「你們知道不知道太太搬出公館的原因?」
兩人搖搖頭。
「這騷貨同別的男人鬼混,我要關她十年禁閉!」
陳幗英、孫佩豪兩人面面相覷,嚇得不敢做聲。尤其孫佩豪,兩腿嗦嗦發抖。
杜月笙故意停住了話頭,他要看看自己這幾句話的威力。當他看到兩個女人在他面前心驚肉跳的樣子,心裡得到極大的滿足,他覺得自己的話已達到預期的效果,這才從長衫口袋裡掏出一串鑰匙,鄭重其事地交給幗英:「幗英,今後家裡的事你要多操心。這是銀箱的鑰匙。」
陳幗英接過了鑰匙後,杜月笙的臉上現了一種似笑非笑、似怒非怒的表情,點上一根紙煙,他抓起電話,撥了一個號碼:「我要盧筱嘉先生聽電話。」
「我就是啊。」電話裡傳出了對方的聲音。
「啊,盧公子忙啊,我是杜月笙呀!……哪裡,哪裡,這兩天正好趕上外地來了客人,得接待一下,你關照的事情,我已和老大說過了,這掛項鏈在這裡,你聽聽,拋起來聲音挺悅耳的。」
「這麼心愛貴重的寶物,貴太太肯借嗎。」對方的口氣有些驚訝!
「那是你盧公子面子大,哪有不借之理?我看,是我派人送去,還是你與木蘭小姐一道來取?」
「我們馬上去府上拜訪。」
「好,我杜某恭候大駕光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