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法學與經濟學共通?
早在1998年,我就與著名法律經濟學家熊秉元教授結識,而且過從甚密。當年,我與夫人在臺大經濟系訪問教學。我參加了熊教授的研討會,而且作了很直接的評論。熊教授的研究生為他辯護,而熊教授認為我的評論正確。之後,他接二連三地請我吃午餐、晚餐、甚至早餐。可見得熊秉元是有雅量,能夠接受評論的學者。
2001年,香港信報社長林山木先生,宴請到香港城市大學訪問的熊秉元教授,邱翔鐘先生和我是陪客──信報和明報同為香港公信力最高的報刊,邱翔鐘是當時信報總編輯,林山木更是「香江第一健筆」。我也聽過有「香港三支筆」一說,指的是寫武俠小說的金庸,寫科幻小說的倪匡,和寫評論的林行止(林山木的筆名)。
我先問熊秉元,如果一座鐘的長短針都一直指著12點(零時零分),是否可以說:此鐘秉元。熊教授說可以,因而對聯是:
熊林邱黃,山木有光,翔鐘秉元;
馬關李白,漢卿居易,鴻章致遠。
上聯是我們四人的姓名,而又有一般性的意義;例如,第一句是說:樹林中藏有熊的土山是黃色的。下聯也有一般性的意義,如第一句是說:在有馬匹的關上,李子是白色的。而且,依據上聯的姓與名的次序,嵌入了馬致遠(對熊秉元)、關漢卿(對林山木)、李鴻章(對邱翔鐘)、白居易(對黃有光)的姓名。馬對熊,白對黃,等等,可算工整。
熊秉元戲稱我為「大俠」。我說,「如果我是大俠,那你就是巨俠!」十多年後的現在,我們電郵來往,彼此寄發文章與相互評論等,還是以「大俠」與「巨俠」相稱。熊秉元能在小事中存論大道理,有兩篇文章被選為臺灣中學生的課文。至少在這些方面,我肯定比不上他;稱他為巨俠,並非全是客氣。
法律經濟學,是經濟學帝國主義的豐碩成果。而《法學的經濟思惟》闡釋經濟學在生活上的應用,特別注重經濟學和法學之間的關聯。熊秉元認為,這是由於法學與經濟學之間,研究主題與分析方法的共通性。這個共通性,可以從其中的一個大斑來窺全豹。「法律經濟學第一發言人」Posner認為:法律的制定與案件的裁決,應該依據財富極大化的原則。對於有平等觀念的人,這好像是過分著重效率而忽視平等。我於1975年左右證明,(在個別措施上)應該採用「一元等於一元」的效率掛帥原則;在這之前,我也曾極力反對財富極大化的原則。
我於1974年到Monash大學任副教授,聘請我的Parish教授告訴我:一元就是一元。我向來有左傾的思想,極力反對,試圖證明:富人的一元不等於窮人的一元。然而,證來證去,得出:在個別措施上,應該採用「一元等於一元」的效率掛帥原則!此文寫於1975年左右,但由於觀點很右,比右傾的經濟學者還右,所以很難發表;經過多次退稿,到1984年才發表於《美國經濟評論》,但我在1979年的《福祉經濟學》書中就有一些論述。
在個別問題上,以效率掛帥,而平等的目標,則是由整體的政策來達致。所謂以效率掛帥,並不是不考慮公平,而是對公平的考慮,必須以不違反效率為原則。如果一項措施能提高效益,但會對某些人造成損失,以效率掛帥的原則並不排斥對這些人補償;而是不允許為了公平或其他原因,不採取能提高效益的措施。即使由於補償的困難,使這項措施會對某些人造成損失,也不可以用平等上的顧慮來反對這措施。
提高效率而增加了不平等,社會福祉未必會增加。通過增加總體政策的強度(增加對富人的稅與對窮人的補貼等),這個問題可以解決。不過,這會打擊誘因,而造成效率上的損失。為了減少這損失,多數經濟學者反對增加平等政策的幅度,而容忍、支援、甚或鼓吹在個別問題上的平等措施;例如,在成本效益分析上,以收入加權,把富人的一元算成五毛,把窮人的一元算成二元。雖然有效率上的損失,卻因為在平等上的考慮而被接受。
人們決定是否多工作、多掙錢,是根據多掙得錢的總購買力。因此,平等政策對誘因的打擊,是根據所有平等政策的總和而定。把平等政策分散到多方面,只要是對平等的達致是一樣的,對誘因的打擊也一樣,並不能減低。相反地,在個別措施上的平等政策,除了對誘因的打擊外,還會在不同物品之間造成扭曲。因此,會在效率上造成更大的損失。對平等的追求,應該由總體的平等政策來達致。在個別措施上,應該以效率掛帥,這就是我「一元就是一元」的主要論點。(詳見我的《效率、公平與公共政策》,經濟文獻出版社,2003年,第六章。)
那些造成總體平等政策不完善的因素,大都也會在個別措施上起作用。因此,如果因為總體平等政策的不完善,而想通過個別措施來促進平等,除了會大量犧牲效率外,也未必真能達到平等的目的。例如,如果某些掌握權力的人,能夠避免受總體平等政策的影響,他們也能利用權力來避免受個別措施的影響。因此,在個別措施上以效率掛帥的原則,是支持Posner的財富極大化原則。法學與經濟學的共通性,這應該是一個重大的層面。
在本書第一篇第一章,熊秉元提出關於倫常的五個問題,在第二篇又提出法學與經濟學之間的十個問題。愛因斯坦說過,提出一個問題,往往比解決一個問題更加重要。解決問題可能只是技術上的處理而已,而提出一個問題卻需要新思惟,而且標誌科學的真正進步。
十個問題中的問題六,是關於生命的價值。我也曾經在與Parish教授爭論後,論證出原來想不到的結論:即使給定已知的終生收入,而且可以自由借貸,一個人生命的金錢價值,可能隨年齡增加而大量增加十多倍,愈老愈值錢!本書探討很多重要而有趣的問題,有理論探討,也有問卷調查等實證研究。我讀了本書的章章,覺得獲益匪淺。相信絕大多數讀者,如果用心細讀,也會有很大的收穫。
不過,對本書的論述,我也有一些不理解或不同意的地方。例如,「市民社會(第六倫)的概念,和五倫(君臣、父子、夫婦、兄弟、朋友)支撐的社會,是直接而明顯的抵觸」(頁10)。我認為由五倫支撐的社會,也能夠發展出市民社會。我也認為,倫常關係雖然包含競租,但超越競租。我看不出,為何莫斯科關門的店鋪,是「可貴的資源已經消失」(頁93)。我也看不出,莫斯科關門的店鋪,與印第安保留地有何不同,為何後者是「有效率的情形,沒有出現」。莫斯科的店鋪還在,只要突破「逆式公地」問題,隨時可以開店,也是有效率的情況,還沒有出現。熊秉元說鄧小平確定走資本主義的大方向,我認為應該稱為「市場經濟」,而不用「資本主義」。市場經濟不但惠及資本家,也惠及全社會絕大多數人民;叫做資本主義,可能有很大的誤導性。
我雖然不完全同意本書的論述,卻確認本書的貢獻,這更加肯定本書的學術地位。我向讀者強力推薦本書!
黃有光
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學經濟系Winsemius教授
(澳洲Monash大學榮譽教授)
2013年1月6日於南洋理工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