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陶村有祭祀湖神的信仰。
秀陶村是一座小村莊。它鄰近繁榮的大城,正巧位於交通要道上,要到大城去,就勢必要經過秀陶村。但是因為它離大城說近不是非常近,說遠也不非常遠,這樣尷尬的位置使它無法發展成另一座市鎮,挽留不下那南來北往的商旅腳步,只能勉強成為他們休息一兩天的落腳處。
因此,秀陶村說熱鬧也不算太熱鬧,但是比起其他小村莊,也算不錯了。
秀陶村的光芒被大城給遮蔽,人們想起秀陶村,往往只有一個模糊的印象,比方說「那裡的客棧好像滿大的」這種無關緊要的事情,而唯一一件能稱得上特色的事,就是秀陶村古來祭祀湖神的習俗。
村裡一直留下來的傳說裡說過,秀陶村祭祀湖神是古來有之,只是那時候用的是人祀,湖水底堆積的白骨不計其數。後來經過改朝換代、時間的洗練,人祀這種事漸漸不被人接受,也就漸漸被人遺忘在歷史的洪流當中。
現在,秀陶村的滿花湖,是個恬淡寧靜,詩情畫意的地方。
當然,這是外人的解釋,熟知內情的人都知道,滿花湖不能隨便去,因此村人除了固定時間前往祭祀之外,一般時候都不接近滿花湖,只有外地人才會沒事閒晃過去。
尤其,是一些腦袋裡不知道在想什麼的文人。
「秀陶村,滿花湖。」
姜秋,字再逢,就是標準的腦袋裡不知道在想什麼的文人。
他路經秀陶村,聽說了滿花湖,就滿心嚮往。
今天他醉醺醺地倒在一間遍地生灰的小客棧裡,一手還拿著酒杯。這間小客棧不太有人光顧,到處都破破爛爛,唯一的優點就是便宜。恰巧姜秋沒多少盤纏,是個又窮又酸的文人,於是就跑來這裡投宿了。
他手持酒杯,雙眼迷離地望著結滿蜘蛛網的屋樑,一臉夢幻:「啊!多美!多美的名字!滿花湖!」
客棧裡沒人,客棧裡唯一一個小二也很無聊,撐著臉跟唯一的客人聊天:「公子,您說話都讓人聽不懂啊,名字怎麼會美呢?」
姜再逢聽他這麼說,轉過頭慢悠悠問他:「小兄弟,你幾歲啦?」
那小二眨眨眼:「十四歲啦。」
「哦,讀過書嗎?識字嗎?」
他搖頭:「沒有,咱家沒那個錢讀書,讀書是有錢人做的事。」
「那這樣,相逢即是有緣,小兄弟,我給你念首詩,你聽啦,啊?」他正正衣襟,咳兩聲:「『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美不美?美不美?」
小二一臉茫然。
姜再逢繼續一臉嚮往:「桃花,多美啊,既嬌且媚。小兄弟,你說,滿花湖畔那盛開的,是不是一株株嬌艷的桃花樹?」
小二嘴開開,一臉不解:「公子你說啥呢?滿花湖邊沒有花呀。」
姜再逢臉上的夢幻僵住了。他正色貌質問小二:「你說什麼?明明就叫滿花湖,怎麼會沒有花呢?花去哪了?」
小二臉上頓時露出八卦的笑容:「這位公子,我就跟你說吧,嘿嘿,這也是我從村裡老人那聽來的,聽說啊,滿花湖之所以叫滿花湖,其實滿的不是花,是死人骨頭!」
「骨頭?」
「公子,你不知道吧?過去拜湖神那是用活人拜的,雖然已經很久不用活人祭祀,可是沉在滿花湖裡的,可全都是白慘慘的骨頭啊。」
姜再逢一臉驚訝,張著嘴答不出話來。
小二見自己嚇著了滿腹詩書的讀書人,心裡得意起來:「可怕吧?所以公子,你就別一心滿花湖了,那裡可是個邪門地方啊!」
姜再逢睜大眼睛,楞楞地說:「這湖果然很吸引人啊!」
「啥?」
「你想想,相愛的戀人,其中一人被逼去當人祭,愛人死了,他猶每日來到湖邊,就為一見那朝思暮想的亡魂……淒不淒美?淒不淒美?」
小二眼睛都直了。「公子,我不懂您在說啥呀。」
姜再逢心裡激情了,他豪邁將剩下的酒一飲而盡,拍桌起身:「好!我姜秋今天就去看看這淒美絕倫的滿花湖!」說著就奔出去了。
小二在後頭瞪著眼睛喊他:「公子!公子!哎呀!滿花湖不能隨便去啊!去的人都會⋯⋯」
姜再逢沒聽見他剩下來說了些什麼,早就跑得不見人影了。
滿花湖從前不叫滿花湖。那時候它還沒有名字,村人只知道湖中有湖神,為了討好神明,他們就定時給湖神送人祀來。湖神原本只是普通的神靈,在以無數個人祀獻祭過後,過去溫和淡薄的性格不再,逐漸變得兇暴而殘虐。因此,村人只好用更多的人祭、更多的鮮血來平撫湖神時常有之的怒氣。
他們畏懼湖神,而湖神也因為異常的祭祀而陰晴不定,最終再也無法稱之為神。
那些都是太久太久以前的事了,很多事情早就說不清楚,只知道那湖神最後消失了,而滿花湖再也沒有它真正的原有神靈。
滿花湖變成了一處輪守的地方。
因為不是什麼大地方,又有那麼不祥的故事在先,神明們誰也不想來守著這沒意思的小湖,因此這裡都是一些倒楣的小神,或是犯了錯的神明被貶謫來的「邊疆」。
无執不是什麼小神,不過跟大人物也搆不上邊。當初他個性差,得罪不少人,就被藉故扔到這裡來。因為人緣不好,沒有朋友,他被扔到這來也沒人會記得他,因此他就成為這個湖任期最久的神明,一直到現在,他已經當了三百多年沒意思的湖神了。
這真的是一件無聊的差事。
他平常沒什麼事能做,就是無聊地閒晃在湖邊,然後偶爾吃吃村人送上來的祭祀品,有些時候,山神會來陪他聊天,不過因為他個性差,山神也漸漸不來了。
滿花湖就算沒有神明鎮守,也自有它的規律。
滿花湖裡有水鬼,有水鬼的地方,就有抓交替的事情。這也是天道無法干涉的事,无執只能三百多年來看著水鬼們來來去去,一個又一個無辜的人靠近湖邊,被拖下湖邊,然後那些人又癡癡地盼著下一批無辜的人。
在无執眼裡,那種下等鬼靈的行為他沒什麼興趣,起先他來到這裡的時候,也很擺架子的不想跟湖裡的鬼打交道。只是日復一日,就算是神也會無聊的,因此他開始會跟他們聊上兩句。
只是因為他嘴壞,有時候連水鬼都被他氣得懶得理他。
他望著坐在水面上的男人,一時興起就走過去嘲弄他。
无執裸足走在水面上,腳踝光潔漂亮,在每一次衣襬挑起時能望見那綁在腳踝處的鈴鐺,清脆作響。他一頭水藍色的長髮長及水面,像舖散開來的綢緞。臉上是只有天上才有的美貌。
就是嘴比較賤。
「都幾年抓不到交替了,乾脆放棄算了。」他冷笑:「當人窩囊,當鬼還窩囊,我看你一輩子就是個窩囊廢,當低賤的水鬼正好。」
那畏縮坐在那的男人聽他這樣說,渾身發抖地抬頭瞪視他:「你……你不能這樣汙辱我……」
「我是形容你,哪裡汙辱你了?」他步行在水面上,泛起一波波漣漪:「唉,說實話,你真是我三百年來看過最廢物的傢伙了,我鎮日看著你也煩啊,你說我怎麼這麼倒楣,天天要跟你這種沒出息的垃圾眼對眼呢?」
「你不能一直這樣汙辱我!我、我不會讓你一直這樣作賤我……」
「本來就賤,又何必怕人作賤你?」
男人氣得臉色發紅,无執看了很樂,剛想再開口諷刺他兩句,遠遠地就看一個醉醺醺的年輕人奔來了。
年輕人臉色泛著喝過酒的微紅,一看見湖泊就忘情大喊:「滿花湖!」
无執是湖神,對抓交替的過程不能干涉,於是他欣然立於一邊,用嘲笑的眼神望著男人。男人也回望他,猶豫地看看在湖邊跑來跑去的姜再逢,又下不了決心了。
无執望向遠方說:「我看這次也是算了。」
男人瑟瑟發抖。
姜再逢看不見眼前一神一鬼,只顧著忘情稱讚眼前的湖泊:「滿花湖!承載著多少冤魂、多少悽慘故事!太美了!太美了這個地方!」
无執看男人低下頭,依然下不了決心,覺得無聊,打著呵欠就準備回頭走了,但是他才剛轉身,就聽見身後有人摔進水裡的聲音。
姜再逢喝了酒,腳步不穩,就這樣一頭栽入水裡。
他驚愕回頭一看,姜再逢在痛苦呼救,男人則同樣驚訝地在一邊看著,怎麼都沒想到這個人竟然就自己摔進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