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連載
(請以6000字以內為限)
(網頁字體顏色以黑色為限) 「名家眼中的台南」專文選錄
時代與台南
撰文=詹偉雄
認識台南,是從成為台南女婿開始,驀然回首,也是24年前的事了。兩個兒子都由阿嬤帶大到五歲,夫婦倆每兩週搭飛機回台南,和他們玩耍、走逛、吃喝⋯⋯,開始進入這座陽光和陰影一樣多的城市。 初來乍到,我並不是帶著台北的眼睛進入台南,衡量的準繩,卻是由從小成長在台中的感覺與記憶開始,在小時候孩子們比來比去的腦袋體系裡,台南總是令台中憤恨不平的啊:他們許金木領軍的巨人,擊敗了我們劉宗富主投的金龍,民國60年全國選拔賽兩隊加賽的那一場,他們在台中體育場以6:5擊敗我們抱走冠軍,金龍捕手許榮濱在本壘板前面跪下來哭了,風沙中淚水似乎永不止歇,因為那匯聚了所有台中學童的傷心和失落,永恆地,沈沒在台南少年的笑容裡;何況,從我們有記憶開始,台南就是一座比台中還大的城市,論人口論規模,它僅次於台北與高雄,彷彿是學業競試中永遠贏你一皮的對手。 正因為這懞懂的認知,1995年開始常態地往來台北與台南,這才驚覺台南並不是過往意料中的台南。如果要說時光中的物換星移,台北、高雄、台中都更迭得相當厲害,尤其是台中,舊市區北方四、五倍大的農地被重劃,一躍成為新興的繁華市街,市政府透過國際競圖落腳七期重畫區,摩天高樓挟著台中港市與中國三通的想像一座座立起,庭園咖啡和巨型酒店霓虹四射,論人口論規模,它甚至節節進逼高雄。但台南,卻宛彿像是一座時間靜止的城市,街廓裡到處都有上百歲的老樹,廟宇香爐裡飄著淡淡的輕煙,沒有市聲喧嘩,老人緩步走著,許多路邊的透天厝玻璃破了,幾根石榴探出頭來,想是主人沒回來此地也很久了,路過健康路的台南棒球場,偶然聽見職棒觀眾的喇叭汽笛聲,竟然是這城市少數留有生氣的證據,在台南騎著摩托車悠遊地逛著,我不禁懷疑地猜想著:當年台南人有曾經因那場加賽中沈清文和李居明的兩支全壘打而興奮過嗎? 從六○年代到二十一世紀,台灣的發展敘事裡,台南是少數遺漏的成員,以加工出口區帶起的出口替代發展策略,活絡了中部的工具機與中小型接單代工廠,南北高速公路連結了工廠與貨櫃碼頭,基隆和高雄因此香火鼎盛,連帶也簇擁了台中港的想像;八○年個人電腦組裝事業和半導體產業接踵而至,新竹以後發先至的態勢,成為老城轉型的代表案例;台北的汰舊換新更是不言可喻,信義計畫區的出現、捷運路網一條條的通車、花開富貴(101大樓的原始案名)的揭櫫、世貿展覽館交易量的破表⋯⋯,帶動舊建築的拆除與新建物的突起。全台灣的各個都市,由台北領頭,在全球化的賽局中一棒棒地接力跑著,所以每次回來台南,由軍用機場的停機坪被行動遲緩的巴士載到臨時搭組的航站小屋落地,吹上近海的風,與瞌睡中的守門士兵打聲招呼,才驚訝感覺到台南在這場賽局中並不是選手,而是觀眾,甚或是炎炎夏日裡半夢半醒的獨特漫遊者——未曾離開過故鄉的台南人,他們延續著歷史和傳統的線索平靜地生活著,經濟改變戰局的巨大誘惑對他們似乎未有任何性感之處,也許,台南曾是台灣的首善之地,未有貧窮的陰霾,他們站據著腳下安穩的土地,持有著小規模商賈的互利營生,即已足夠。 我常常騎著機車到中正路巷內二樓的惟因唱碟聽音樂、買幾張CD,之前或之後則去不遠的國華街巷內吃一盤蝦仁肉圓。惟因的老闆許先生翹著二郎腿坐在角落跟著客人抬槓,唱片上張貼著他一片片手寫美術字的介紹卡紙,很是霸氣與狂妄。賣場隔著一片玻璃門,就是他的聆聽室,記得曾是一對英國Spendor G1000的喇叭,配上日本Accuphase的前後級擴大機與CD唱盤,正中央是一尊魯迅坐姿的雕像,應該是用來擊潰某個定點反射音之用,屋內全是散落的收藏品,三人座的竹編聆聽席背後則是一整面書牆,說明著老闆音樂思想的部分來歷。惟因唱片店裡的主人與客人,某方面而言是那個年代台南心靈圖景的一個縮影,他們知曉人世間許多美好的祕密,所以波濤不驚,好整以暇地在陽光與陰影中抽著煙,聽著或說著來自世界各地或歷史遠處的聲音。 台南的動盪來自二十一世紀,甚至可以說不久前的近十年,擾動的力量顯然並非在地仕紳或商人,而是外地來的新移民與年輕設計人,而他們棲身於其中的潮流,則是方興未艾於全球的「文化觀光主義」(cultural tourism)。文化觀光主義指涉的是一種旅行義理或本質的轉向,是由一種「蒐集名勝地標照片」的任務型、集體式旅行,過渡到「穿過體驗完成生命敘事改寫」的探索型、個人式旅行,在這個主旋律的轉調變奏過程中,台南以其上個發展過程完全置身度外的「觀眾」角色——說來弔詭——反而一躍而為「主角」。其中主要的關鍵,就是在戰後的台灣成長中,台南始終自外於主要產業的部署與落腳,以致於經濟的交換動機從未真正侵蝕這城市,無論建築、生活方式、都市格局、語言或食物餐飲,仍保留著某種時光的滋味,這種「向舊而生」的台南氛圍,反而成為台灣城市標準化發展中的珍稀之寶,敏感的外地創業家看到了機會,而在地的年輕人則發現了新的著力點,一轉眼,台南由一座安靜的、生命介乎半夢半醒的城市,翻轉成假日車水馬龍、年節時期必須款待全國觀光客的精實經濟體。 這樣的突變是好是壞,也許在地人各有評價,但歷史經驗總顯示:城市發展總有出人意表之處。日本建築師坂茂設計的台南美術館要開幕了;荷蘭建築師MVRDV拆掉了黝闇的中國城,要把明亮的水岸列柱變成新的台南地標;新的圖書館也決定了,它有著壯觀的立面與氣魄,對應著是另一種時代情感;台南也出現了高聳的豪宅大樓,過往台南人執著於依土而活的透天厝價值信念,顯然也受衝擊。我回到台南,騎著車預備在夜涼如水的黃昏去吃一碗阿明豬心,這是時代,你也必須從她平靜的低谷攀上浪峰,而保持心思的平靜,則是昔日台南教我最重要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