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篤篤篤,賣糖粥,三斤胡桃四斤殼,買儂肉,還儂殼,張家老伯伯勒了伐,問儂討隻小花狗。
不少記憶猶新的童謠與彼時的小吃有關。現在,賣糖粥的擔子在新天地的石庫門民居生活博物館裡還可以看到,但是誰還在杏花春雨的小巷深處敲著梆子叫賣糖粥呢?
白糖蓮心粥,桂花赤豆羹……
香炒糯米炒白果,香是香來糯是糯,香炒白果鵝蛋大,一個銅板買三顆……
嗚哩嗚哩匡啊,要賣梨膏糖呀……
檀香橄欖——賣橄欖……
玫瑰方糕——茯苓糕……黃松糕□咯薄荷糕……
小缽斗甜酒釀……冰凍綠豆湯……
麻油□子脆麻花,香脆餅老油條……
這些叫賣聲曾經在街頭、在弄堂、在橋頭、在菜場、在戲院內外迴響,由遠及近,婉轉入耳,激起市民的無限欲望與想像,也成為寒素生活的閃亮點綴,現在,都化作紛飛的記憶碎片,翩翩起舞。
小吃是城市的名片,是城市的童謠,是城市的基因,也是城市的密碼。沒有小吃的城市,不但缺乏古樸的風情,甚至不值得勾留。有了小吃,城市才有了活力與生機,才有了性格與色彩。小吃愈豐富,城市就愈開放,市民就愈智慧。
在很多情況下,一座城市要靠小吃來揚名。比如沒有土家燒餅,許多人就不知道湖北有個恩施,沒有燒雞,就不一定知道河南安陽下面的滑縣有個道口鎮。借了黃橋燒餅的光,江蘇泰興黃橋鎮才有今天的顯赫名聲,那麼福州的鼎邊糊呢,又牽出了戚繼光抗倭的故事。有些大城市早已譽滿神州,卻也不敢輕視平民的享樂。北京因為豆汁和焦圈而華瞻,天津因為狗不理包子而詼諧,武漢因為熱乾麵而激越,廣州因為腸粉而豐潤,昆明因為過橋米線而機巧,太原因為刀削麵而幽默……
曾經有許多風味小吃跋山涉水、千里迢迢匯聚於上海,使上海變得活色生香,有滋有味。現在又有許多小吃消失了,殘存的也變了味道,當然還有許多正在趕往上海的路上。上海永遠為各地的風味小吃騰出了人流最密集的市口,市民每天在期盼叫賣聲聲。
這本小書是為小吃寫的簡歷,為小吃勾起共同的回憶,也是為小吃引薦未來的知味客。
沈嘉祿記於城南門外
王寶和裡「扳蟹腳」
中國人吃蟹,由來已久。據文獻記載,在《周禮》中就有周天子食蟹及蟹醬的記錄,如此算來已經有三千年了。先秦時期,這種有著堅硬甲殼的「八跪二螯」爬行動物不再是王室貴族的專享,也進入了先民的視野。到了普遍講究生活方式的宋代,出現了蟹的專業研究人士。其中有三個人留下了專著,比如傅肱的《蟹譜》、呂亢則將浙江常見的十二種蟹畫成「科學掛圖」,並記其形態,第三位是負簏道人,以田野考察的方式,蒐集了杭州地區一百多種蟹的標本,今天的吃蟹人應該記住,他是中國第一位河蟹類型研究者。
同時,嗜蟹如命的美食家也誕生了,「一手持蟹螯,一手持酒杯,拍浮酒池中,便足了一生。」這段話常被後世文人借用,但不知此人就是中國第一個蟹的狂熱愛好者畢卓。從此,持螯賞菊、舉觴吟詩成了傳統文人的豪放吃相。創製東坡肉、東坡豆腐的蘇東坡也是一個嗜蟹人,他曾經以詩換取朋友兩雌兩雄的大閘蟹,給我們留下了〈丁公默送蝤蛑〉這首絕唱,其中有「堪笑吳興饞太守,一詩換得兩尖團」,詩中自稱「饞太守」。後來他還寫了不少詠蟹詩,記錄了當時吃蟹的方式與氣氛。即使在貶居惠州的時候,對蟹的感情也沒有淡化,有一次他收到廣東太守章質夫要送他美酒六壺的書信後,高興得不得了,早早準備好了幾枚大閘蟹以供佐酒。想不到美酒遲遲沒送到,他只得拿了煮熟的大閘蟹,在園子裡聞聞菊花的香味,也算過把癮了。
比蘇東坡稍後閃耀在中華大地上的另一位詩人、文學家陸游也是一個嗜蟹如命的人。翻檢他的詩集,就可以看到許多詠蟹的詩歌,比如「水宿依蟹舍,村村畫蟹椴」、「橙黃蟹紫窮芳鮮」、「眼明湖上得雙螯」、「斫雪雙螯洗手供」、「有口但可讀離騷,有手但可持蟹螯」。後來他在北方回想故園時,最令人動情的也是大閘蟹,「團臍霜螯四鰓鱸,樽俎芳鮮十載無。塞月征塵身萬里,夢魂也復到西湖。」此詩還有一個注:「西湖蟹稱天下第一。」大約當時他還不知道陽澄湖蟹比西湖蟹更勝一籌吧,今天西湖裡連小魚也看不到了,更別說蟹了。
明代文學家張岱是一個追求錦衣美食的人,在《陶庵夢憶》中,他說自己最愛的食物有三種,牛奶、蘭雪茶和大閘蟹。每年十月,他就會呼親引朋,舉辦蟹會,「五六成群,攢坐共食,嬉嬉笑笑。」
清代戲劇家、詩人、小說家李漁也是一個鐵杆蟹迷,他在《蟹譜》中寫道:「以是知南方之蟹,合山珍海錯而較之,當居第一,不獨冠乎水族,甲於介蟲而已也。」他還總結出一套食蟹經,吃蟹的順序和手剝的體驗都寫得非常真切。晚年窮困的他,對蟹的嗜好沒變,每年蟹市未到,先一點點存錢,家裡人稱其為「買命錢」,蟹上市了,購進一批養在大缸裡,一直吃到下市,每天五、六隻。
清代康雍乾三代,經濟繁榮,吃蟹成為江南的一種時尚,除了上述的李漁,還有寫《隨園食單》的袁枚和洪亮吉、李瑞清、黃子雲等也都是一個個蟹癡。《調鼎集》裡也記錄了蟹燉蛋、燕窩蟹、酒燉蟹、炒蟹肉、二色蟹肉圓、蟹鬆、蟹粉等三十餘種蟹菜和醉蟹、糟蟹、醬蟹、風蟹、膾醉蟹等十餘種醉蟹的製作方法。在《金瓶梅》和《紅樓夢》裡,都有吃蟹的詳細描寫,也許透過吃蟹最可體察人情世故吧。《金瓶梅》裡有幫閒文人應伯爵偷吃西門慶家醃螃蟹的描寫,《紅樓夢》裡的那頓豪華版蟹宴則是紅迷們津津樂道、紅學家反覆考證的情節,湘雲操辦的蟹宴不僅帶來了可以大飽口腹的美味,也為大家帶來了難得的詩情與豪情。素以詩風哀婉著稱的黛玉也寫出「多肉更憐卿八足,助情誰勸我千觴」這樣豪放的詩句來,而寶釵也寫出了「眼前道路無經緯,皮裡春秋空黑黃」這樣雖然尖刻、但也不得不稱其為寫蟹之絕的佳句。
蟹在中國的分布是廣泛的,據有關資料統計,從遼寧一直到福建的沿海各省,凡是通海的河川,如鴨綠江、遼河、灤河、大清河、白河、黃河、長江、黃浦江、錢塘江、閩江、甬江等下游各地,都是蟹的樂園。有一次我採訪崇明的養蟹大戶,得知現在連新疆、青海等省分的淡水湖裡也養蟹了,還因為高寒地區,水質優良,蟹的生長期長,蟹的品質也就相當不錯。但對上海人而言,最看重陽澄湖出產的清水大閘蟹。因為陽澄湖水質優良,水草茂盛,浮游生物豐富,湖底有平緩的坡度,細潔的砂石,大閘蟹不僅食物充足,還可不停爬行,促進甲殼和肌肉的發育,並將肚底的汙垢摩擦洗淨。
「秋風起,蟹腳癢」,這是中國人對大閘蟹一年一度的激情約會。舊時上海每逢秋風初起的蟹季,街頭小酒店就會在店門口擺起兩張八仙桌,再將裝蟹的鐵絲籠放在旁邊。用三夾板鋸成的一隻大閘蟹高懸於市,就是最生動的看板了。蟹眼安裝一對小燈泡,一閃一閃,煞是誘人。蟹眼閃爍時,老吃客就紛至遝來了,先在鐵絲籠外挑選兩、三隻,交於酒保五花大綁後拿進廚房法辦,上桌後蘸醋而食,燙一斤上好紹興,喝至臉酡,歌詠而歸。
但是,對於經濟條件稍好一些的老吃客,民間語系中的「扳蟹腳」,就首選王寶和了。特別是今天,在大閘蟹身分認同愈來愈困難的情況下,老饕就牢牢鎖定王寶和。因為王寶和這三個字不僅彰顯了百年老店的信譽,更體現了與陽澄湖的天然聯盟。
王寶和是上海赫赫有名的百年老店,據說由一對來自紹興的王姓兄弟創建於清乾隆九年(一七四四年),最早的地址在南市鹹瓜街,專營紹興黃酒,以自釀的太雕、善釀、金波、玉液、香雪、陳加飯而著稱。後來,隨著生意的做大,兄弟分家了──我想是在他們各自討了老婆後,女人的花頭勁總是最透的──兩人分別開的店就分別叫做「王寶和」和「王裕和」。到了咸豐二年,王寶和酒家遷至盆湯弄,一九三六年再遷到四馬路上,即今天的福州路,至今算來也有七十多年啦。
因為歷史悠久,酒的味道醇厚純正,而且每年有品質上乘的「清水大閘蟹」應市,更因為恪守老少無欺的經營之道,王寶和在上海人口碑中就獲得了「蟹大王,酒祖宗」的美譽。市民中的老吃客趨之若鶩,在福州路上討生活的文化人也將此處視做美食天堂。已故老報人周劭曾寫文章回憶,當時上海的新聞業和出版業大多集中在四馬路望平街一帶,報人和編輯下班後即奔四馬路上的酒家,燙黃酒數筒,選定鐵絲籠裡橫爬的大閘蟹,令酒保即煮後大啖。吃過再換一家,最後在王寶和坐定,此前都是前戲,只有在王寶和才算進入正題,因為王寶和的大閘蟹和黃酒都是最最上乘的。
王寶和在每年農曆九月到次年元月的蟹季中,就要派經驗豐富的老師傅去位於陽澄湖水域的崑山巴城自行採購,在當地水產部門的協助下進行嚴格挑選。根據天氣的轉冷,雌蟹每隻在三兩以上,雄蟹在四兩半以上。可以說,王寶和首選的蟹是最「優秀」的。是湖蟹,而不是塘蟹──請注意,這是最最關鍵的身分認同。
王寶和挑選的大閘蟹從外觀看有四大特徵:一是青背,蟹殼成青泥色,平滑而有光澤(不同於其他湖區螃蟹的灰色,泥土色重),燒熟後殼成鮮豔的紅色。二是白肚,貼泥的肚臍甲殼晶瑩潔白,無墨色斑點,白得有光澤,微黃,類似象牙色,給人水亮玉質般美感(不同於其他湖區螃蟹肚灰或灰色)。三是黃毛,蟹腿的毛長,清爽而呈黃色,根根挺拔(其他湖區蟹毛帶泥土色,不清潔)。四是金爪,蟹爪尖上呈菸絲般金黃色,兩螫八爪肉感強,強勁有力,擱在玻璃板上八足挺立,兩螫高舉,有趙子龍在長阪坡以一擋十之氣勢。據王寶和的老師傅透露,真正的湖蟹,蟹肉甘甜透鮮,而且有蟹的本香。塘蟹只有鹹味,回味差遠了,而且腥味重。
王寶和配製的蘸食大閘蟹的蘸料也極有講究,這裡只能透露一點,它的蘸料是以山楂、檸檬等水果原液為主,調製時還放了一點冰糖。據說放了冰糖,吃起來更加鮮口。
大閘蟹可蒸可煮,清代美食家袁枚在《隨園食單》裡主張煮:「最好以淡鹽湯煮熟」,他覺得「蒸者味雖全,而失之於太淡」。另一位也是美食家的李漁在《閒情偶寄》裡則主張蒸:「蒸而熟之」才不失真味。但王寶和烹蟹是以煮為主,鍋中還加了王寶和特製的料酒、蔥薑,還有用於去腥的紫蘇。
秋風初起,一年一度的好時光開始了,生意最最繁忙時,王寶和的餐位須提前三天預訂。食客以商務客人、白領人士、外賓和港澳臺同胞為主,外賓中則以日本、韓國和東南亞遊客居多。特別是日本遊客,每到週末就直接從東京飛來,拖著拉桿箱興沖沖地從機場趕來吃蟹,雌雄一對,睡一夜再飛回日本。那一年,名揚四海的寶塚歌舞團巡演上海,事先要求入住王寶和大酒店,為的就是近水樓臺先得蟹。那一班為了藝術、為了苗條身材而不肯嫁人的熟齡美眉們,吃起大閘蟹來的勁頭,一點也不輸給男人。
前不久我與北京幾位朋友在王寶和嚐新,就點了幾道蟹宴菜嚐鮮,果然不同凡響。比如特色醉蟹,是衛生防疫部門特許經營的,選用十月份以後的陽澄湖大閘蟹,加王寶和黃酒和劍南春高度白酒醃製,醉五天後食用,蟹肉厚實,本鮮突出,回味悠長。特別是上桌時,看得出蟹蓋上泛著油滋滋的青光,這是別處的醉蟹根本不具備的優點。
俗話說:九雌十雄,十月份以後的雄蟹膏滿頂殼,廚師就將雄蟹的膏取出來做蟹膏銀皮,於客人來說絕對是一次至美的享受。考慮到蟹膏膠質豐富,有點黏嘴,就加少許綠豆粉皮和鹹菜細末調和,口感真是妙不可言。
到了王寶和,蟹粉豆腐是值得一嚐的。這道菜雖然不算稀奇,但因為王寶和選料新鮮,用湖蟹拆蟹粉,以銷定產,原料新鮮,加之烹飪得法,就沒有蟹腥味,本鮮倒是相當突出,配以豆腐的嫩滑,就成了老少咸宜的一道好菜。其他應該一嚐的還有:菊花對蟹形、蟹黃炒飯等,也是別處吃不到的。最讓我回味的是蟹粉小籠,這是一款相當精美的淮揚細點,由點心師在粉檯上加工,包了餡後收二十二褶,形如鯉魚口。上籠蒸後,蟹黃油汪出褶外沿,賞心悅目,令人食指大動。舉箸一嚐,鮮香味果然豐盈飽滿,怪不得來此一解蟹饞的客人幾乎每桌必點。還有一道點心叫做魚米之鄉,我在二十年前就欣喜地嚐過,我知道它的做法,用菜汁拌了麵粉做成麵條,再用新鮮河魚肉切剁成泥,打上勁後也做成麵條。此菜煮後形成綠白兩色,在盆中堆起相當悅目,頂上再蓋一撮油亮的蟹黃,三色俱美,香糯爽滑。值得一嚐的蟹宴菜還有芙蓉蟹粉、翡翠蝦蟹、太極蟹盒、雪塔釀蟹斗、陽澄蟹捲、陽澄扒赤壁、蟹粉魚盒、蟹粉西施舌等。
飽餐了大閘蟹和蟹粉菜,哥幾個微醺而相扶出門,最好拐到逸夫舞臺看一場京劇,趁著酒勁大聲叫好,那一夜過得就非常中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