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黃海之中神祕莫測的百變鬼礁
入海流
東北之地,開江流凌是有節氣規律的,如果時間太早,天氣重新回冷,會導致下游冰面再度凍結,這樣上游浮冰與下游冰面疊壓堆積,就會阻塞流道,造成江水氾濫。眼下才是立冬不久的時節,就已經冰凌滿江,如鱗如甲如龜背,但流動順暢,一瀉不止。真不知如此情形是由於天寶鎮了凶穴,還是下陷式火山爆發讓地表溫度升高導致。
佇立於浮冰上的魯一棄腳下突然一陣搖晃,身形不由往前踉蹌。這一滑一跌,險些栽入江中。
趴在浮冰邊緣,他真切地看到一張臉從黑水之下、流凌之間浮了上來,接著一隻慘白的有多處深深傷口的手臂突兀地從黑水中探出,滑脫了幾下才勾住浮冰的邊沿,上半截身體隨之勉強攀伏上來。
魯一棄伸出手,希望能讓水中人借把力爬上來,因為那人是獵神狼天青。
獵神搖搖頭:「我的事了了,該走了,當年承諾老任的已經兌現。而且我的狼、犬都死光了,肩臂又受重傷,再幫不了你什麼。」
魯一棄沒有站直身體,而是側身就勢坐在獵神面前,手臂依舊探向他:「那你也該先上來,等到了一個合適的地方再走,總不能老泡在冰水裡。」
「你先別管這些,只需靜心聽我說幾句,這些都是老任留下的話。這老鐵匠早年喪妻,膝下只有一子。因他兒子年少恃強,濫用他做的利器,誤傷了好人,於是心生愧疚的他遁到關外,並借此由頭全力來幫你魯家做成大事,而他的兒子則留給他師傅代為管教。你此番事了重回關內,如有機緣,務必帶上他的兒子做趟事,給他個成器的機會。」
「哪裡能找到他兒子?」
「你不用找,老任之前發江湖信給他師傅了,他們會來找你。茫茫人海,碰到是緣,碰不到是命。只需記好,他師傅有第三隻手。」獵神重新調整了一下勾住流凌邊沿的手臂,「另外江湖有傳訊,南下的各條道路都有高手想要堵截你,現在你最好就是由此順流而下,直達鴉頭港。老任說了,到那裡後找個船老大步半寸,他受過魯家恩惠,會從海路送你們南下的。再有,你身邊有不可信的人。可他並非本性泯滅,而是受奇異蟲扣所制,但蟲扣入肉太久,解扣已經不易。」
「我知道!」魯一棄心頭驀然湧上一股酸楚,這話說晚了,中了蟲扣的鬼眼三已然葬身山體之下。
「知道了就好,我原來就覺得憑你的能耐,告訴你這些很是多餘。行,其他再沒什麼了,我走了。」
獵神說走就走,沒有一點的遲疑反顧,轉身撲到水裡,手划腳打,在黑色的江水中留下一道淡紅的水道。他繞過幾塊浮冰後,再也沒有體力游向堤岸,只能艱難地爬到另外一塊漂游的小浮冰上,一動都不動,不知是死是活。那小浮冰流速很快,與魯一棄腳下的浮冰逐漸拉開距離,最終不見了蹤影。此時魯一棄心中驀然升騰起一股惆悵與傷感,不知不覺中,一滴溼潤從眼角淌下,在如同石塊一樣沒有表情的臉上凍結成晶瑩冰珠。
與臉上的冰珠相反,腳下的浮冰在快速融化,這和江水的溫度以及流速都有關。照這速度,不用多久,魯一棄他們三人將在江心的急流上失去唯一的托浮……
海上有些小波浪,將陽光反射得如同一張刺眼的金網,在金網上乘風急行的是一艘鐵頭叉尾桐木雙桅漁船。這艘船與其他漁船有很大的區別,頭尖尾寬,船底窄深呈尖弧狀,這樣造型的船破浪時如犁耕刀切,能大大減少水的阻力,轉向也輕巧靈活。船尾上方的幫框呈雙叉形探出,下部為流線型滑尾,這種設計既可以在急彎時保持船體的穩定,又擴大了後艙的儲存空間。船頭是用生鐵鑄成,可以加大船體強度,與礁石和其他船隻碰撞時有較強的防護能力,另外也增加了船頭分量,保證狹窄船頭與寬大船尾間的平衡。整個船體不大卻用了雙桅,這就有了足夠的速度保證。
從船身吃水來看,這艘船上目前沒有裝載多少重物,所以行駛得有些顛簸。
海面有些小波浪,對於海上討生計的人來說算不了什麼,而對於從沒見過大海,更沒在海上航行過的人來說,沒準就會被顛得吐個底兒空。
魯一棄從沒有見過大海,更沒在大海上乘過船,盲爺和女人也一樣,但他們三人卻有著截然不同的表現。魯一棄就好像船上的一根纜樁,也不用抓扶點什麼,隨意地一站便紋絲不動,隨意邁步便如閒庭信步;而女人則已經吐得在船艙中昏睡過去;盲爺那樣好的輕功,也不免暈頭轉向,連著幾天吃不好、睡不著。
其實能像魯一棄那樣控制自己身體的人並不多,即使是混了一輩子海上飯的水手,也難免經常跌撞、攀扶。「控制」是一種天賦,即使鍛鍊可以讓這能力提升,卻始終不能做得像魯一棄那樣完美。因為魯一棄的這種天賦得益於感覺,超常的感覺可以告訴他,下一個傾斜、搖晃的方向、角度和力量,也告訴他應該如何順應船體的變化,趨勢順勢,著力附力,讓肢體和心靈都處於自然狀態,與周圍環境融為渾然的一體。
此時魯一棄正穩立於船頭,直視著前方的茫茫大海。而船尾舵位旁有個黝黑精瘦的漢子,一對潮鷗般銳利的眼睛卻饒有興趣地瞄住了魯一棄。
這人就是魯一棄在鴉頭港找到的船老大步半寸。
魯一棄他們三個從薩哈連江踏浮冰順流而下,浮冰逐漸融化,眼見著就快載不下他們的時候,江面出現了個急彎,水流將浮冰甩向彎角。
他們從彎角上岸後,便沒再下到滿是冰凌的江裡,而是雇車沿江而行。一路下來,吃飯雇車花光了三人身上所有能換錢的東西,二十多天後終於趕到鴉頭港。
寒冬臘月,又不是出海貨的潮汛,偏僻的港口突然來了三個陌生人,沒一個時辰大家就全知道了。也就在這一個時辰之內,步半寸主動找到他們三個,並且確認了魯一棄衣領邊不明顯露出的「弄斧」玉符。
鴉頭港外方圓三百里海域是個絕好的漁場,盛產大小黃花魚、北鯧魚、馬鮫魚、鮁魚,還有刺參和鬚蝦。就是這樣一個大好的漁場,讓這港口的一族人過得興旺富足。
步半寸的父輩原是外來討生計的遊民,一家老小幸虧這一族的漁民收留,才免得饑苦流離的生活。所以當南方有一群海客要強佔港外漁場時,步家便義不容辭地擔負起與對方賭賽的重任。賭賽的內容很簡單,就是在當月月底回潮無汛時,往漁場中放十條號稱「北海狐狸」的藍鰭白豚,然後雙方各出一艘船,逮得多且快者勝。
回潮無汛,也是海流轉向的時候,此時海面下兩股暗流交叉,水況多變,常會出現怪浪漩渦。這樣的局面下要想贏得賭賽,必須要有特製的快船。步半寸的老爹連夜奔馳幾百里,尋到塞外奇工任火狂,又由任火狂江湖傳訊請到當時還在北平的魯家昆仲,一同趕到鴉頭港,用三天兩夜的時間趕製了一艘鐵頭叉尾桐木雙桅漁船,最終贏得賭賽,保住漁場。
步家為報答魯家援手,承諾出人幫魯家完成大事,並接受了魯家一工技法的抄本。步家出的人就是步半寸,步半寸不是他的真名,是因為在「帶魚平①」這樣的大風中,他都可以穩穩地掌牢了舵,腳下移動不會超過半寸,所以人們才給他起了個外號:步半寸。
和魯一棄不同,步半寸控制自己依靠的是下盤的定力,也就是腳掌的扒附力。他的腳掌經過多年的鍛鍊,就像是對吸盤,不要說赤腳,就算隔著薄底鞋子,也一樣可以緊緊吃住光滑的甲板表面。但是在有風浪時,步半寸必須由腳底到腰腿再到肩背脖頸一線用力,才能穩住身形,還好他常年如此習以為常,否則是非常吃力的。而魯一棄的方法卻是順其自然,著力附力,自己根本不用費多少力氣,和平地上行走站立沒什麼差別,所以步半寸對魯一棄才如此有興趣。
步半寸的話不多,而魯一棄又是個不喜歡發問的人,所以自從上船以後,他們沒交談過幾句。但是步半寸卻很清楚自己的職責,當年與別人賭賽爭奪漁場時他還是個孩子,而現在他已經身為人父,但幾十年前的承諾他一直都惦記在心裡。魯家出力為一村鄉親奪取延續多少代的福運生計,這樣的恩惠自己必須一命承還,否則對不住的是心中的信義二字。
魯家六工中步半寸拿到的是「立柱」,這一工的技法對他駕船極有幫助。按理說,「立柱」一工如果是關五郎那樣有超人力量的人修習,可以事半功倍,省卻好多手段和程序,但是魯家技藝終歸是讓平常人修習使用的,以巧奪力才是宗旨,所以這一工中許多以巧見大力的技法讓步半寸受益匪淺。比如說立桅,一般需要四五個水手才能立起的桅杆,他用三角繩纜連環輪一鬆雙收,一個人就可以將桅杆豎起,而且還沒有倒桅的危險。再比如盤纜、絞錨等等都需要多人才能操作,他卻可以利用一些器械單獨完成。
船上除了步半寸和魯一棄、盲爺、水冰花以外,還有三個人。
一個年輕靈巧的小夥子,叫鷗子,他正站在船樓上,眺望著遠方。據說他可以從遠處水波的紋路和粼光知道魚群的位置、種類和數量。
一個臉上有道長長刀疤的老頭,大家管他叫老叉,是個捕大條(大魚)的好手。因為他會使一手掛索飛叉,四船身①以內的大條,就算游得再快,都逃不過他的叉子。
還有個壯實的漢子,渾身的肌肉疙瘩,像座鐵塔一般。看起來極其兇悍威猛,卻整天咧著張大嘴笑呵呵的,是張天生的彌勒臉。他叫鯊口,在船上負責剖魚晒乾,還有就是為大家做飯。
船始終沿著海岸線航行,選擇這樣的航道既可以借船行路,而且當遇到什麼風險時,只要將船頭折向,不用一袋煙的工夫就可以進入近岸的淺水灘區,快速登上陸地。
不過這樣的航線相對而言情況也會複雜一些,比如說此時他們正駛入的這個山體臨水、峭石為堤的沿岸海區。
「到斷頭崖岸了!注意百變鬼礁。」鷗子在船樓上大聲喊著。
步半寸眉頭微微皺了一下,隨即緩緩點了下頭。
魯一棄沒有注意到步半寸的表情,但是鷗子的話卻讓他有些許詫異。經過了那麼多的礁石、小島他都沒有報地名,怎麼到這裡報了,而且報出的名字很有些嚇人。
負責維護各種捕具的老叉此時正好在魯一棄旁邊整理「鞭串滾花鉤①」,聽到鷗子的喊聲後也開口了,聲音卻很輕,也不知道是在給魯一棄解釋還是在自言自語:「每個角度看都不一樣,雨天、晴天不一樣,白天、晚上也不一樣。在海上這兒就是綠林道,是強盜攔路設伏的好圍子。」
魯一棄靜靜聽著老叉的話,然後仔細地看那些礁石,看它們是否真的有變化。
果然,那鬼礁中有一塊先前瞧著像朵短厚的蘑菇,船行一會兒後就成了支短柄錘子,再一會兒變得像頂帽子。
就在「蘑菇」的旁邊,有一塊礁石如同一個老頭蹲著,一會兒就變得像個女人的胴體,再接著變得像一個張著大口的怪臉。
魯一棄的視線從這張「怪臉」上移開,可是馬上又重新回到「怪臉」上。因為就在這瞬間裡,感覺告訴魯一棄,這張「怪臉」有蹊蹺。
步半寸似乎也發現到什麼,一腳踏在左舷帆繩上,身體往繫住舵把的繩子上靠了靠。是的,在寬闊平靜的海面上行船,只需要把舵把固定住,等出現情況後再由人操縱。帆面一下子變成斜面對風,舵把也微微轉動了一點,船頭往左側偏轉,朝著遠離礁石的深海方向斜插過去。
就在步半寸調整方向的同時,魯一棄清楚地看到「怪臉」吐出了一艘翹頭禿尾的三桅大船。三層的船樓,翹頭是倒三角,禿尾是圓底四方。船身上有槳孔,甲板上有炮臺,是典型的明式戰船。「怪臉」剛噴吐出一艘,旁邊一個「鴨子」的屁股後面又鑽出了一艘。兩艘船的速度很快,呈雙纏藤枝狀②朝鐵頭船迂迴包抄過來。
魯一棄他們的鐵頭船雖然只有兩面帆,但是船體分量輕、體積小,分水弧底、導流滑尾又都是魯家工法精心特製的,所以速度比那兩艘戰船都要快。本來那兩艘戰船預先設下的攔截範圍就像個口袋,魯一棄他們進了袋口,就算能及時調頭,也無法逃出他們的包抄半徑。但是步半寸當機立斷斜轉向,這樣不但沒有費時調頭,對方反倒要隨著他們來調整角度。
先在方向和距離上將對手擁有的優勢大大減小,然後在改變方向後的行駛中再進一步奪取先機。步半寸正是這麼做的,他微轉舵把,讓船體稍稍傾斜,這是個改變方向的操作,能讓船行駛成一個很大的弧線。戰船在轉向的靈活度上遠不如鐵頭船,所以只能眼睜睜看著鐵頭船撞破口袋,從雙纏藤枝的搭頭口(交叉點)衝了出去,並且遠遠將他們甩開。
步半寸黝黑的臉龐上露出得意的笑容。從他獨自操船開始,還沒有誰能在海面上捉住他。
「不好!他們加速了。」笑容沒來得及完全展開,就被船樓上瞭望的鷗子打斷了。
果然,兩艘戰船的速度一下子就加快了,原先拉開的距離在迅速縮短。
「他們起了力把子(船槳),把操兒(划槳的人)的勁挺大,數也不少,不見力乏,可能是幾隊子輪換著一個把呢。」
鷗子的眼力是絕對準的,但分析卻偏差很大。海船上的槳都是又長又大的,需要幾個人同時用力才能划轉起來。要是像鷗子說的那樣,一個槳幾個隊,那麼一條船二三十個大槳,單是划槳的人就需要四五百人,再加上其他扯帆把舵的人員,以及這些人必須配備的食物、水和各種用品,那是個很大的負重。而現在從那兩艘戰船吃水上看,它的負重很輕,不會有那麼多人。那麼這些大槳都是什麼樣的力士在划?
「那些槳不是人在划。」魯一棄輕聲說了一句,這句話只有他自己和身邊的老叉能聽見。
「那是什麼?」老叉不僅好為人師,也很好學。但是謙遜的他低眉垂眼的,竟然沒注意魯一棄此時正半閉著眼睛,背對戰船的方向。
「木牛流馬。」
鬼操船
一切仍都在井然有序地進行著,被步半寸吩咐到的人都清楚自己該做什麼。
主帆邊翅展開了,就像魚兒伸出一對腹鰭。副桅「吱呀」怪叫著往上升高了兩尺,帆纜鬆開了三扣,帆葉將風兜起,脹鼓鼓地帶足了力。
魯一棄感覺船頭翹了翹,原先輕微的顛簸變成了跳動。他們也加速了,而且還快得像是貼著海面在飛行,船頭的水花濺上了甲板,船尾攪起的白浪引來了好幾隻海鷗。
但是即便達到這樣的速度,背後的兩艘古戰船始終沒有再被甩開。因為鐵頭船是想用一個大弧線甩掉兩艘古戰船,這個過程中方向始終在變化,船帆所受的風力也在變,雖然步半寸巧妙地調整帆葉,盡量保持最大的受風面積,並且盡可能多兜風量,但終究還是會影響帆的出力。
而那兩艘古戰船除了同樣巧妙地在控制著帆葉外,兩邊的槳也一直沒有停歇過,並且划動的頻率似乎還得變快了。
同時鐵頭船上幾個使船的好手還發現,那兩艘古戰船在追趕中有一種非常巧妙的配合,應該是交叉雙線形的輪換航線:一艘船直線追趕,一艘船弧線追趕。走直線的抄近路,這樣衝勁大,速度快,能很快超過走弧線的同伴,迅速拉近和鐵頭船之間的距離,但是當鐵頭船從它前端弧線點上過去之後,直線船會馬上變成弧線追趕,而原先弧線追趕的那艘戰船此時會瞄準下一個點直線趕上,這就像是兩張漁網交替著兜捉一條魚。
這種配合他們都沒見過,因為就算控船能力再強,他們也都只是個漁夫水手。而那兩艘古戰船使用的分明是一種戰術配合——奇門遁甲第十三局的「斛下遞錐①」。
此時鐵頭船基本上已經整個掉頭了,船速也變慢了,但是船頭的浪花反倒更大了,因為此時已在逆波而行。
「那是什麼?」鷗子的驚叫聲很高。
這句話讓步半寸身形微微一抖,他是頭一次聽到鷗子在船樓上說無法確定的話。
鷗子從小就跟著他師傅在清兵營裡混,師傅是兵營中查看地形、測繪地勢的專職,所以鷗子也練出一雙望遠定距的好眼力,十八九歲已經是兵營中不可或缺的「神目號頭②」。後來沒禁住誘惑,把都統的老婆給睡了,大好的前程讓一個徐娘半老的娘們兒在床上用盞茶的辰光給毀了。那都統怕臉面有損,也沒聲張,只是借個理由先把他趕出了軍營,然後出高額暗金在江湖上買他的腦袋。於是他四處逃亡奔命,直到在鴉頭港被步家收留。
距離太遠和無法判定的東西鷗子是不會開口的,而現在鷗子分明是在告訴大家,在一個可以構成威脅的距離中,有個東西他無法判定。
「那是誰家的船?」鷗子緊接又是一句驚叫。
這句話讓步半寸和另外兩個水手很是詫異,鷗子這是怎麼了?剛剛還看不清的東西轉眼就成了艘船,他不會連艘船都看不出來吧?
迎面而來的是一艘漁船,這船雖然不能與步半寸的鐵頭船相比,卻也不是普通的漁船。雙翹頭的造型,頭尾豁口,底部尖削,這是鴉頭港裡才會有的獨特船型。
「看看誰家的。」其實沒等步半寸吩咐,鷗子就已經在那船上尋找特徵辨認起來,老叉和鯊口也都撲到船頭往那船望去。
漁船是直衝著鐵頭船而來的,距離愈來愈近,可是誰都看不出這是誰家的船。那船的造型雖是鴉頭港的,可是顏色和外表卻陳舊得有些怪異。步半寸熟知鴉頭港裡每一艘漁船,可是這一艘他只是覺得似曾相識而已。
船上看不到一個人,包括最重要的舵位,可是那船仍快速準確地接近著。
只有一個人能看見對面船上的「人」,那就是雙目微閉、狀態迷離的魯一棄。其實出現在他感覺中的也不是人,而是一張人臉。人臉在船帆上,很大,沒有色彩也沒有表情,像是張白描的畫,悠悠忽忽、若隱若現。那船上鬼氣瀰漫,鬼氣之中隱約有透明的人形,卻不知這算不算人。
「是鬼操船!真的是鬼操船!」魯一棄的話音不高,語調卻有些怪異。貼近他身邊的老叉和鯊口聽到了,船樓上的鷗子聽到了,就連船尾舵位上的步半寸也清楚地聽見了。
鬼操船!他們曾經在海上的傳說中聽到過,當時也只是當故事笑談而已,沒想到現在面前真真切切就有一艘鬼操船,而且那鬼船正向著他們直直地衝撞過來。
「左帆纜放三寸,人都往右舷靠!右纜收三把,當心了!轉!走!」雖然明知道那樣結構的漁船在撞擊之下絕不會是鐵頭船的對手,但是步半寸還是果斷地決定避開。也難怪,是人都不願意撞鬼,而且就算那艘不是鬼操船,也不能撞。一撞之下,連貫的速度就會停滯,再要加速走起來就要花好大一陣工夫,而背後正有兩艘大船緊追不捨,逐漸逼近。
甲板上的老叉、鯊口連同魯一棄一同撲向右側船舷,船樓上的鷗子一步縱出樓欄,然後掛在右側樓欄外,身體盡量往外伸。鐵頭船「吱呀」發出一聲怪叫,然後船體整個大幅度側轉過來,就像是在用一半船底航行。桅杆卻偏斜得不多,不過只有半邊帆著風力,副帆更是軟塌塌地垂掛著。
半邊著水面,半邊著風力,讓這艘不算小的船一下子掉過頭來,變成與鬼操船同向而行,只是比鬼操船超前大半個船身。
「鬆右纜,收左纜,平桅擺右!」隨著步半寸的號令,幾個人在甲板上快速動作起來,隨著他們準確的動作,正、副帆再次被風兜滿,帆面脹得鼓鼓的,只是剛兜上風,加速還需要一點時間。也就在這時,鬼操船趕了上來,與鐵頭船齊頭並進。
步半寸將平桅擺右,是讓船偏右航行,這樣就算鬼操船趕上來也不會被貼住,但是緊接著發生的事情讓他知道自己錯了。
那是艘鬼操船,既然是鬼操的船就不會按常理航行。這艘鬼操船不但能快速往前行駛,趕上鐵頭船,而且在前行的過程中還一抖一跳地往右側平移,橫向貼靠過來。
步半寸傻眼了,操駕過無數船種的他從沒見過這樣的船,無法想像是什麼動力在驅動那條船。
兩艘船往同一個方向並排極速航行,本身水的排流吸合作用力就會讓它們往一處靠,再加上鬼操船無法解釋的平移,所以用不了多久,鐵頭船就會被鬼操船貼靠住。
魯一棄手上用勁,在船舷上推了一把,讓自己趴著的身體站立起來。隨即,他聚氣凝神,放鬆身體,讓自己再次進入自然的狀態,趨應船體的每個微小變化。這一切都在瞬間完成,經過這段日子的磨礪,魯一棄愈來愈熟練地掌握了這種狀態。
「能不能再加點速,撞向右邊那艘戰船!」魯一棄只看了周邊的局勢一眼,就大聲向步半寸提出這樣一個建議。
「鷗子、鯊口下艙踩翻輪,老叉撐住船頭,別讓它貼。」
鷗子和鯊口滑進艙門,艙底一番動作帶來的響動讓人聽得清清楚楚。甲板輕輕一震,應該是個挺大的東西落入槽口。緊接著船底發出了「轟隆隆」的水花聲,船速馬上提了上來。
魯一棄探頭往船舷下看了一眼,發現鐵頭船雙尾叉下方多出了兩道疾勁的暗流。其實此時如果他進到底艙,就可以看到船下兩側多出兩個轉動的葉輪,這是魯家人為鐵頭船設計的人力助推裝置——踏轉翻輪。
船速剛剛提起來,還沒來得及將鬼操船甩開三個凳長①,排流吸合力則因速度加快而增大,鬼操船輕巧的船頭一下子就往鐵頭船船舷偏撞過來。
一支釘頭帶鐮鉤的長篙重重地撞在鬼操船的船頭上,持篙的是老叉,他一雙並不粗壯的胳膊有著別人難以想像的力量,又長又粗的竹篙在他手中撐作了一張巨大的彎弓。竹篙變作了一張彎弓,也就意味著側面的船沒有被推開。而且老叉一下子陷入了兩難的境地,氣息一時回轉不暢,臉都憋紅了。
本來一篙撞出,或者竹篙微微一彎再往外一彈,這樣的力道足以讓對方船頭打個頓,可是鬼船仍在往這邊平移,絲毫沒有被推開的意思。
粗大的竹篙彎作了巨弓模樣,老叉不能鬆手,他只要稍一鬆勁,就可能被竹篙擊傷。當年在浙江桉目江「漂子幫①」中做「頭漂引子②」時,他就多次見過有人被彎曲的竹篙把內臟彈擊得粉碎,現在他只能這樣死死撐著,等待船體能緩緩分開。
老叉撐不住了,魯一棄見狀快步走到老叉背後,單手推住老叉的背部,雙腳前後箭步,前面的左腳抵住老叉的腳後跟,給他下盤增加了個支撐點。老叉借機喘了口氣,但依舊沒法脫身。有魯一棄的助力,那竹篙不抖了,卻彎得更厲害。
竹篙的最大彈力是建立在弧度與縱向的轉換上的,這和竹篙弧度上的承力點有關,承力點愈多,承受的力量愈大,彈性變形愈小。筆直的竹篙從頭到尾都是承力點,但這樣的話它具備的只有縱向的支撐力而缺少橫向彈力,彎曲後的竹篙承力點會變少,這樣彈性變形就會增大,而承受的力卻會變小,也就是說有足夠的橫向彈力,而縱向支撐力卻不足。只有在一個最佳弧度範圍內,兩種力量才會協調作用,釋放最大能量。
現在,竹篙的彎曲已經超過了一定範圍,這導致竹篙隨著承力點的大幅度減少,自身的強度也接近了極限。
「邁一步,折了篙子!」步半寸喊道。
想法是正確的,動作卻遠不如對面的船迅捷。鬼操船的船頭微微往外一跳,竹篙的彎曲度重新變小,力量也再次提高。老叉只急促地發出一聲悶哼,便再次咬緊了牙關漲紅了臉。
魯一棄腳下開始打滑,他不是個練家子,下盤極不穩固。他腳下這一滑,老叉也開始後滑。
很難說這是好事還是壞事,後滑讓竹篙的能量緩緩釋放,也讓鬼操船的船頭再次貼近。
一隻枯瘦的手抓住了竹篙,同時一根尖細的盲杖撐在甲板上。盲爺出來了,其實他一早就站在了艙門口,只是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狀況,該從哪裡幫忙。此時他聽出些端倪,特別是聽到魯一棄被一根什麼篙子推抵得撐不住了,於是想都沒想,出手幫忙。
三個人的力量可以讓竹篙保持彎曲,卻無法阻止鬼操船貼近。
竹篙再次顫抖起來,卻不是因為魯一棄他們三個支持不住,而是由於鬼操船的跳動。
鬼操船有規律地跳動著,讓彎曲的竹篙變成了一個傳送帶,一個接一個的力波透過竹篙傳來。
魯一棄被震跌出去,幸虧他超常的感覺讓他順勢退出三步,卸掉衝勁,在甲板上站穩。
老叉此時的身形已經變成前傾,整個身體幾乎是趴伏在竹篙上,緊握住竹篙的雙手骨節暴凸、青筋蠕動,虎口處已經出現血線。整個上半身目前還能拚全力與竹篙間保持相對穩定,但是他站成搗步的雙腳已經開始在光滑的甲板上漸漸往後滑動了。
盲爺的腳步倒是沒有一絲移動,他移動的是抓住竹篙的手掌。枯瘦的手因為用力而失去血色,蒼白得如同新屍。竹篙一點點滑過手掌,發出像骨頭斷裂一般的「畢剝」聲,撐在身後的盲杖也已經受力彎曲,身體隨著竹篙的抖動不住搖晃,把腦袋擺甩得就像個撥浪鼓。
「再撐會兒,十拋網①後碰鬥!」步半寸雖然不知道撞船後會有什麼後果,卻依舊按著魯一棄的吩咐做。
鬼操船似乎也知道了鐵頭船的意圖,在鐵頭船的引導下,一併往離得最近的那艘古戰船衝去。這不是正常的行船路數,操船的高手這樣做,要麼是有巧妙的招數,要麼就是做同歸於盡的局。所以鬼操船必須在撞船之前靠上鐵頭船,控制住它。
鬼操船的甲板上一股陰風旋起,魯一棄感覺到那股風是黑色的,是幾個透明的人形氣相旋轉而成的,而且旋轉之後,顯出幾張頗為清楚的臉。
幾張臉和北平院中院見到的鬼臉差不多,只是相比之下這裡的臉慘白中還帶著青綠,木然中還透著兇狠。
旋風直撲鐵頭船的甲板,因為只要老叉將篙子這端一鬆,鬼操船往鐵頭船上一靠,就什麼都解決了。到那時,鬼氣入心,把心竅迷住,要怎麼樣就怎麼樣,你再有翻江倒海的本領也是枉然。
「屍氣!哦不!鬼氣!……」目前船上懂點屍鬼之道的只有盲爺,但是他在剛聞到點鬼味,吼出幾個字的當口,便被那旋風裹住,再也憋不出半個字。
老叉漲紅的臉也轉瞬間發紫、發黑。
旋風沒裹到魯一棄,他剛才被竹篙的抖動力道撞出,離那兩人有著三步的距離。
「怎麼了?」一個女人的聲音從船艙口傳來,與聲音一同出現的還有一張披頭散髮的女人臉。
刹那間,那鬼力旋成的旋風猛然一滯。緊接著,旋風變直風,風聲如哨響,直直退回到鬼操船上,再也不見。
在魯一棄的感覺中,旋風中的幾張臉突然間變得無比驚恐,射回鬼操船便隱匿起來。而鬼操船帆上的鬼臉也不知道什麼時候不見了,鼓起的帆葉一下變得平貼。
「嗨!」老叉終於吐出一聲發力的喝喊,把鬼操船的船頭推開。
「啊!大船!要撞!」艙口的水冰花沒注意到一側的鬼操船,更不知道發生了怎樣驚心動魄的事情。她站立的位置正好可以看到船頭的方向,古戰船巍峨高聳的船頭像山一樣迎面壓過來。(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