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德良回憶錄

親親吾魂，溫柔飄然，

身之客，長相伴；

今日別，前去處，

蒼茫，堅硬，裸禿，

勿復如昔，笑語盈盈……

皇帝 普布里烏斯．埃里烏斯．哈德里亞努斯

親親吾魂溫柔飄然

ANIMULA VAGULA BLANDULA



親愛的馬可，

今日早晨，我移駕來到赫莫杰內斯醫生這裡。他剛結束一段漫長的亞細亞之旅，回到莊園。檢查必須在空腹禁食的狀態下進行，所以我跟他約了個大早。我褪去長袍裙衫，躺在一張床上。那些你我都嫌惡的細節，我替你省略不提了；而一副年歲已長，心臟水腫的軀體，也毋須大書特書。就這麼說吧：在赫莫杰內斯的指示下，我不時咳咳嗽，深呼吸，屏住氣。病情惡化如此迅速，他不由得顯露驚慌的神色，準備怪罪代替他在這段期間照護我的年輕醫生伊歐拉斯。在醫生面前維持皇帝的尊嚴真難，連保有人類的特質都難。在大夫的眼中，我只不過是一大堆體液、淋巴混著血液的不堪穢物。今天早晨，我第一次想到，我的身體，這忠誠的夥伴，最可靠的朋友，比我的心靈與我更熟稔，卻竟然是一頭陰險的怪獸，終將把主人一口吞沒。你且安心……我愛我的身體；它為我服務了一輩子，而且，無論如何，它所需要的治療，我二話不說，該做就做。但我不像赫莫杰內斯所表現的那樣，還冀望他去東方覓得的藥草療效神奇，礦物晶鹽配方準確。這個男人的心思原本縝密細膩，這會兒卻滔滔不絕地說些空洞的話來安慰我，老調得沒有人會上當。他明知道我多麼厭惡這類陽奉陰違的欺瞞，但人家行醫這三十多年來也不是沒吃過苦頭。這名忠僕意欲隱瞞我死期將至，我原諒他的一片好心。赫莫杰內斯是一位學者，甚至是一位智者；他正直廉潔，比宮裡任何一個庸俗的御醫高尚得多。我注定是最受照顧的病患。然而誰也不能僭越天命大限，我水腫的雙腿已支撐不完冗長的羅馬儀式，我呼吸艱難，而且已經六十歲了。

別誤會：我還沒衰弱到要對想像出來的恐懼投降；那幾乎與妄想的願望一樣荒謬，也必然更令人難受。倘若非要誤解不可，我寧願是信心方面出錯，那麼我不會多增損失，卻能少點痛苦。大限之期如此之近，倒也未必迫在眉睫；每晚睡下之時，我仍抱著能見到早晨的希望。剛剛所說的限制無法跨越，但在此範圍內，我還能一步步地捍衛自己的地位，甚至奪回幾寸領土。我的確到了這樣的年紀：到了這把歲數，對每個人而言，生命是一場已被接受的潰敗。說我來日不多，寥寥可數，有何意義？世事本來如此，人人皆如此。其實我們始終朝那目標前進，未曾休止；只因地點、時間和方式不明，致使終點難以辨識。然而，我這絕症病情日漸加重，不明確的成分隨之減少。任何人都可能隨時死去，而病人自知：十年後將已不在人世。我能轉圜的時間已不及年歲，僅能用月分來計了。心臟上被插一刀或從馬背摔落，這類死法的機率，對我來說變得少之又少。得鼠疫，看來不可能；麻瘋病和癌症似乎根本離我太遠。在邊界上被喀里多尼亞斧頭劈中或遭一支帕提亞利箭射穿，我已不再承受這些風險。暴風雨未能把握良機，以前預言我不會淹死的巫師似乎說對了。我會死在蒂沃利，羅馬，或頂多在那不勒斯，只要一個心肌梗塞就能解決。我會在第十次發作時離開，還是在第一百次的時候？問題的重點就在於此。一如航行於群島之間的旅人，在傍晚時分，眼見霧氣中透出點點亮光，漸漸辨識出海岸線；我也開始看出自身死亡的輪廓。

我生命中已有某些部分好比一些年久失修的廳堂，位於一座過於遼闊的宮殿，主人貧窮潦倒，放棄占用所有空間。我不再打獵：野鹿反芻嬉耍之時，若只有我一人前去騷擾，伊特魯里亞山區的鹿群可樂得輕鬆。我與森林女神戴安娜的關係始終多變激情，正如一個男人對待心愛事物的態度：少年時期，拜狩獵野豬之所賜，我初次邂逅指揮大權及性命危險，並狂熱投入此道，在這類事物上不知節制，招來圖拉真痛罵斥責。在西班牙一座森林的空地上，獵犬分食戰利品，那是我最早的死亡及勇氣經驗，第一次體驗到對生命的憐憫，以及眼睜睜見牠們受苦的悲壯樂趣。長大成人後，狩獵消除了那許多與敵人暗中勾心鬥角的疲累；對我來說，那些對手，有的太奸巧，有的太遲鈍，有的太弱，有的太強。而與人們的齷齪陷阱相比，人類以聰慧對抗野獸之睿智，這場公平之戰顯得異常乾淨。我尊為帝王，利用在托斯卡尼狩獵的機會，評估高級官員的勇氣和資質：我不只一次藉此淘汰或遴選執政官。後來，在比提尼亞，卡帕達奇亞，我以舉辦盛會，在亞細亞森林中的秋季凱旋為託辭，令人大規模進行獵物搜捕。但是最後幾次陪我狩獵的夥伴年紀輕輕就死去。自他離世之後，我對這類殘暴享樂的愛好降低許多。然而，即使在蒂沃利這裡，枝葉叢中，不過是一頭雄鹿忽然噴鼻作響，亦能激起我一種本能的騷動輕顫。感謝這最最早遠的本能，我覺得自己是皇帝，也是一頭獵豹。誰知道呢？或許我以往如此吝惜人血，只因濺灑了太多獸血；雖然，有時候，隱隱的，比起人類，我更愛獸類。無論如何，縈繞在我心中揮之不去的，多半是野獸的形影。而若為免考驗賓客的耐性，不讓我在晚宴上淘淘不絕說狩獵的事，我會十分痛苦。當然，成為繼任養子那天的回憶十分美妙，但在茅利塔尼亞獵殺猛獅的經驗也不遑多讓。

放棄騎馬則是更痛苦的犧牲。野獸不過是敵人，馬卻是朋友。若能讓我選擇生存型態，我願採用人馬的形象。別列贊與我之間的關係宛如數學一般明確：牠服從我，就像服從牠的腦，而非服從主人。我可曾得到哪個人如此對待？這般絕對威權，對掌權者而言，不例外的，亦隱含犯錯的風險。然而，挑戰不可能，驅馬跳過障礙，這種樂趣太令人躍躍欲試，即使肩膀脫臼或骨折也在所不惜。我的愛馬僅知道我這個人的確實重量，以此取代千百種相似的頭銜、職務、名字，所有使人類友誼複雜變質的一切。牠和我一起衝刺，確切地知道，甚或比我更清楚，我的意志和力量會在哪一點分道揚鑣。但對於接替別列贊的馬兒，我不再強加牠重擔，去負載一名肌肉鬆弛，虛弱得無法爬上坐騎馬背的病患。此刻，在前往普萊涅斯特的路上，我的副手塞勒正操練著牠。憑藉過往所有的速度體驗，我能分享騎士與馬匹的快樂，評判出那男人在一個陽光燦爛，風吹陣陣的日子裡全速奔馳的快感。當塞勒跳下馬背，我也與他一起落地。游泳亦然：我已放棄這項運動，但仍能體會泳者受水波輕撫的美妙。奔跑，就算是最短的路程，如今對我而言已不可能。我好比一尊沉重的雕像，一尊石雕的凱撒。但我還記得兒時在西班牙枯荒的丘陵上奔跑，自己跟自己打賭，直至喘不過氣的極限，確信心臟強健，肺腔無損，很快就能調勻呼吸。我能與任何一位鍛鍊長跑的田徑手心意相通，這一點僅憑聰明才智無法達成。因此，各時期有其適合從事的技藝，我從每種項目中領略新知，好部分彌補那些已失的樂趣。我曾相信，而在心情好的時候，我仍如此相信著：以這種方式進入眾生之存在是可能的，而此種感同身受應是一種最難抹滅的不朽形態。有時候，這份領悟企圖超越人類之範疇，從泳者擴及波浪。但自此境地，因為再也沒有任何確切的資訊，我便進入胡思奇想的變形世界。

羅馬人有暴飲暴食的毛病，但我享受節制。若非因為那股煩躁不耐，害我無論身在何處，哪個時辰，送上什麼菜餚就狼吞虎嚥，彷彿被饑餓所迫，非一口氣吃光不可；赫莫杰內斯根本毋須對我的飲食內容做任何變動。一個富裕的男人，生來衣食無缺，僅經歷過自願性或暫時性的匱乏，彷彿戰爭和旅途中的一樁突發事件，多少有點刺激；他若蓄意浮誇，宣稱自己沒飽食終日，實是不知感恩。趁著某幾個節日大吃大喝，始終是窮人的野心、樂事，與油然而生的驕傲。我喜歡烤肉的香味和軍隊就著大鍋歡快刮食的聲響。軍中的盛宴（或軍營認為的盛宴）符合應有本色，歡樂又粗野地平衡在工作的日子所被剝奪的享受。在農神節時期，我頗能忍受公共場所瀰漫油炸味。但羅馬式宴會實在令人嫌惡，令我感到無聊，以至於在探險或出兵征討時，有幾次，我以為就要一命嗚呼，於是安慰自己：至少不必再吃晚餐了。別把我當成一個禁慾苦行者，那對我可是侮辱：這項程序一天操作兩到三次，目的在於餵養生命，誠然值得我們全心全意。吃一顆水果，是讓一樣鮮活美好的異物進入體內；它和我們一樣，都得到大地滋養寵愛。這是在享用一項牲品，待自己比待物品還好。每咬一口軍隊的大麵包，我都感到驚異，想不到這樣厚重粗劣的製品竟能化為血液、熱力，甚或勇氣。啊！我的魂靈，為何即使在狀態最佳的歲月裡，亦始終僅擁有一絲絲身體的消化能力？

而身在羅馬，漫長的正式餐宴中，我偶爾會去思考：我國最近才顯現的奢華生活從何而來？我會念及勤儉的農民，粗茶淡飯的士兵。這群飽食大蒜和大麥的人民，很快地被亞細亞菜色擄獲，以饑農的鄉土氣囫圇吞下繁複的食物。我們羅馬公民則各個塞滿圃鵐，被醬汁淹沒，中香料的毒。一名阿皮基烏斯之流的美食家可自豪上菜之流暢，這一道道佳餚，或甜或鹹，或油膩或清淡，組成他為盛宴設下的雅致排程。若這每一道菜都個別呈上，以空腹的狀態，得一味蕾完好未損之老饕講究品嘗，尚且說得過去；但若混在天天習以為常的大魚大肉之中，同樣的菜色只會在食客的嘴裡和胃裡形成可厭的混淆，所有香氣、滋味、口感都喪失原有的優點和可喜的特色。以往，可憐的路奇烏斯樂於為我調製各式珍饈：他的雉雞餡餅，精算分量，適度搭配火腿和香料，彰顯一種與音樂和繪畫同等精確的藝術。然而，我遺憾未能品嚐美麗雉鳥原始結實的肉味。希臘人在這方面的理解好多了：他們在葡萄酒裡摻松香，麵包上灑芝麻；捕道鮮魚在海邊翻面現烤，因火力不均所以焦黑得不漂亮，或者這裡一點，那裡一點，沾上了沙粒，喀啦脆響。他們純粹滿足最單純歡喜的口腹之慾，不去費心繁文縟節。在愛琴海或法勒隆的某家小酒館裡，我曾嚐到新鮮極了的美味，食材之鮮美，儘管侍者手指髒汙，仍無損其聖潔純淨。食物分量並不多，卻令人如此滿足，在那精簡到極致的形體下，似乎蘊含了某種不朽精華。狩獵當晚所吃的肉品亦有這種幾近莊嚴的特質，領我們到更遠的地方，到禽獸生長的原始起源。葡萄酒則啟發我們認識土壤中火山灰的神祕成分，以及礦物的豐富寶藏：疲憊之時，一杯薩摩斯酒，在正午豔陽之下入喉，或相反的，於冬夜啜飲，累意不設防，令人立即感到溫熱的酒液淌入腹腔深處，灼燒的酒氣穩穩沿著動脈散發；那種感受幾乎是神聖的，有時強烈得非凡人頭腦所能承受。從羅馬那些編了號碼的地窖取出的薩摩斯酒，在我喝來，就不再純粹如斯；行家們的賣弄講究令我不耐。要更虔敬的是喝水，當我們以手掌掬取清水或就著泉源飲用，天上的雨水和地底最隱祕的礦鹽便流入我們體內。然而，對我這樣一個病人而言，水卻成了僅能點到為止的樂趣。無所謂：即便在臨終彌留之時，最後的幾劑藥水摻雜悔恨苦澀，我亦必將努力品味殘留唇上的平淡清涼。

我曾在哲學學校短期實驗戒除葷肉；那地方本來就適合一次測試所有行為做法。後來，在亞細亞，我看見印度苦行僧轉頭拒絕歐斯羅埃斯營帳內冒著香氣的羔羊和大塊羚羊肉。你是一位自律甚嚴的年輕人，會覺得這種修練頗有引人之處。然而，它需要的功夫繁瑣複雜，比顧全享受美食更令人費心；我們幾乎總是處在公眾場合中，不是為了交誼就是正式禮節，戒除葷食將使我們與人群過度隔閡。我比較喜歡用肥鵝和珠雞來滋養我的生活，不願每一頓餐都讓賓客指責我賣弄禁慾主義。我已特地花心思，藉著吃乾果或慢慢啜飲一杯酒來掩飾，讓受邀者以為眼前的佳餚是主廚們特地為他們所設計，而非為我；或錯覺我對這些菜色不如他們有好奇心。在這點上，身為王公者已欠缺哲學家的風範：他不可任自己產生太多不一致。上天明察，儘管我沾沾自喜，認為大多數時候看不出來，但我與眾不同的地方恰恰難以數計。至於苦行僧恪守宗教律條，面對血淋淋的鮮肉，露出嫌惡之情；我本當更受其感動，若非我偶爾自問，草莖被砍斷時遭受的痛苦，與被割喉的綿羊究竟有何不同，還有，我們面對被屠殺的動物之所以心生恐怖，難道不是因為，我們的感受其實隸屬同一個範疇。但在人生的某些時刻，例如依戒律進行的禁食期，或宗教的入門啟蒙期，我曾體驗各種不同的斷戒形式，甚或自願挨餓。在這些接近暈眩的狀態下，身體減輕了部分負擔，進入一個不適合它生存的世界，那兒冷酷地預示死亡之微不足道。我明白這一切對心靈有何好處，又有何危險。另有一些時刻，藉著這些經驗，我得以玩味慢性自殺之念頭，某些哲學家何以虛脫升天：某種程度而言，這是反向的放蕩，不惜透支人體肉身。我始終不樂意太執著於一套規範，也不願在萬一偶然想吃，或僅能取得這樣食物時，有任何顧忌剝奪我用燻肉填滿肚子的權利。

犬儒派和衛道派難得一致同意，將纏綿歡愛與飲酒之樂、大快朵頤相提並論，歸為所謂的下流享受；同時，他們也認定其中屬情愛最沒必要，宣稱沒有它，人還是可以活下去。對於保守的衛道派，一切在我意料之中；但沒想到放浪不羈的犬儒學派竟也犯下這個錯。姑且假設這兩派人士都懼怕魔鬼，不論是堅拒誘惑不為所動，或投降屈服，他們不得不逼自己蔑視逸樂，試圖削弱那壟罩他們的恐怖力量，以及令他們迷惘不知所措的詭異神祕。若有一天，讓我看見一名饕客像倚偎在年輕戀人的肩膀上一般，對著最鍾愛的佳餚喜極而泣，我才肯相信戀愛與純粹生理上的喜悅（假設此說存在）能混為一談。因為所有遊戲中，唯有歡愛可能讓我們心神動盪，也唯有歡愛讓玩家不得不順從於肉體的狂熱。飲者不一定要放棄理智，保持理智的戀人卻無法對心目中的神服從到底。其他任何行為之斷禁或放縱都只牽涉到個人：在戴奧吉尼斯的例子中，分寸限度與適度遷就之特質不言可喻；然而，除此特例外，所有以感官為主的作為，都要我們面對「另一人」，迫使我們聽從抉擇之要求。我未曾聽說，在哪種狀況下，人的取捨理由更簡單，更不可抗拒；獲選之物更符合純粹的快樂；愛好真理的人，能有更好的機會去評斷一個赤裸裸的人。於是每一回，透過等同死亡的層層剝奪，以及可比失敗和祈求之卑下，我總大開眼界，看到各種複雜的形式重組：抗拒，責任，援助，可悲的告白，脆弱的謊言，以及我的享受與「另一人」的快樂之間，那些激昂澎湃的磨合妥協。這許多關聯，無法切斷，一旦鬆開卻如此之快。從肉體之愛到對整個人的愛，我認為這場神祕的遊戲頗具美感，值得為它貢獻我的部分人生。文字欺人，因為歡愉這一個字眼，就囊括幾種矛盾的事實，既有肉體之溫暖、甜美與私密，亦隱含暴力、垂死與吶喊。我曾見你這個乖孩子在學校作業本上認真抄錄，寫下波賽多尼奧斯那描述兩片肉體互相摩娑的淫穢文句。那個句子無法定義愛戀之現象，恰如僅以手指撥弄琴弦並不能令人領略音樂之神妙。它所侮辱的不是快感，而是肉體本身，這個以肌肉、血液和皮膚組成的器具，是靈魂閃電劃過照亮的雲霧嫣紅。

我承認，面對愛情這項奇蹟，理性難脫迷惘困惑。同樣是這副肉體，在它組成我們自己的軀殼時，我們不以為意，僅煩惱沐浴進食等瑣事，若有能力，則預防它受痛。而愛戀這奇異的執著卻啟發了我們如此強烈的撫摸激情，只因一個異於我們的個體點燃了它，因為它呈現出美之幾許輪廓；即便對於這所謂的美，優秀的評論家們可不見得認同。一如面對祕義的揭示，人類的邏輯於此停擺。民間傳統一點也沒錯，始終將情愛視為啟蒙教育，是祕密與神聖的一個相遇點。感官之體驗甚至可與祕密祭禮相比，因為，對未經啟蒙者而言，初次體驗如同一場儀式，多少有些駭人，與日常熟稔的吃喝睡眠等能力相去太遠，往往成為笑話，恥辱或恐怖。一如酒神女侍梅納德的舞蹈或儀式舞者克里班特的狂野，做愛將我們帶到另一個世界，那裡，在其他時候，禁止進入；而一旦熾熱之情熄滅，享受不再，我們即轉向離開。彷彿十字架上的囚犯，我被釘在愛人的軀體上。然而正如病患康復後即停止參悟疾病之神祕真理，犯人被釋放後就忘記酷刑之折磨，或勝利者從榮耀中清醒過來，就在同樣法則的作用下，當初學到的幾許生命奧祕如今已從記憶淡出。

有時，我夢想研發一套系統來認識人類，以情色為基礎。在這套探討肉體接觸的理論中，他人的神祕與尊嚴皆正好提供我一個通往另一個世界的支撐點。以這種哲學角度來看，快感成了較完整，也較特定的接近「他人」之道，為認識異於我們自己的人而借助的一種技巧。在最無關乎官能感受的人際邂逅，仍要經過接觸，情感才能出現，或得以終結，例如：向我遞呈請願書的那位老婦人，她的手令人微微不快；父親臨終前微微汗濕的額頭；一名傷患已清洗過的傷口。即使是最智性或最中立的關係，也要透過這套身體信號的系統：戰役當天早晨，軍官聽取行動報告時，眼睛突然一亮；在我們經過時，一名屬下從機械式的敬禮，變得畢恭畢敬；一名奴隸為我捧來一盤佳餚，我向他道謝時，他友善的一瞥；或者，一位老友受贈一尊希臘玉石浮雕，撇嘴讚賞的表情。對待大部分生靈，此類最淡薄最表面的接觸，對我們已足夠，甚至已經超出所需。且繞著一個獨特的人，接觸不斷，愈發頻繁，直到將他完全包圍；讓我們身體的每一個部分都與臉部表情一般，帶有令人驚心的含義；讓那唯一的一個人，不僅帶給我們忿怒、歡愉或煩惱，更像一段音樂般糾纏我們，像一個難題般折磨我們；等到他穿越我們世界的邊緣進入中心，他終將變得比我們自己更不可或缺，然後驚人的奇蹟出現。在我看來，這是肉體透過性靈的侵略，而非一場單純的肉慾遊戲。

以這樣的角度看愛情，很可能發展出一段誘惑者的生涯。若我沒成就出這樣的人生，想必是因為我做了別的事，我不敢直說是更好的事。在欠缺天賦的情況下，要走這條路，需投入許多心血，甚至必須運用計謀，而我覺得自己實在不是這塊料。設下陷阱，一模一樣的陷阱，一成不變，除了征服還是征服，這些例行作業令我厭煩。偉大的誘惑者必須具備一種技巧，能輕鬆自若，毫不在意地轉換對象，而這是我欠缺的：反正，大多時候是他們離開我，而非我棄他們而去；我從來不懂人怎能對一個人厭煩。細數每位新戀人帶來的多姿多采，看他蛻變，或許看他老去；這種渴望難以相容於征服講求繁多的特性。我曾相信，基於某種審美品味，我能維持高尚的節操，對過於低俗的挑逗免疫。但我錯了。最不起眼的礦脈中亦有黃金，美的愛好者終將處處發現美；證明的方式就是，無論髒汙了或破裂了，把玩經典之作的零星碎片，收藏那些公認為粗劣品的陶瓷，只有行家能享受這種樂趣。對一個講究品味的人而言，更嚴肅的障礙在於，在人際關係上，他占有卓越的地位，擁有幾乎絕對的權力，冒著遭阿諛或欺瞞之風險。試想：有人，無論什麼人，竟當著我的面偽藏自己；而這種想法可能令我憐憫他，輕賤他，甚至恨他。這些不便都是我的財富造成的，我深受其害，一如窮人為貧賤所苦。再繼續這麼想下去，我差一點就要以為：明白自己掌控大局的人，就是誘惑者。然而，一旦相信那虛構的想法，噁心反感，甚或愚蠢傻事，很可能就此展開。

若就連在這方面亦處處盛行謊言，，人最終寧可喜歡單純縱浪聲色，勝過俗濫的誘惑伎倆。原則上，我很贊同把賣淫視為一種技藝，就像按摩或理髮；不過，要我把去找理髮師或按摩師當成一件樂事，可就太為難我了。我們的同謀合作者中就屬他們最低俗。年輕時，小酒館的老闆拒絕了其他人，特地把最好的酒留給我，他那曖昧的眼神足以令我對羅馬的娛樂倒盡胃口。有人自以為能預期我的慾望，事先推演，然後機械式地根據猜測，調整迎合我的決定，這令我十分不悅。在那樣的狀況下，拜那人的智商之所賜，將我的形象反映成愚蠢而畸形，恐怕迫使我選擇無趣乏味的禁慾主義。如果，傳說並未言過其實，沒有誇張尼祿的暴行，關於提庇留的研究亦嚴謹如實，那麼，這兩位在官能享受上奢淫無度的大玩家一定十分麻木遲鈍，才會投注心力，如此繁瑣地機關用盡；他們也必須對世人格外輕蔑，才會招致嘲笑或被人占便宜。然而，我之所以幾乎放棄這些過於機械化的享樂模式，或沒有過於投入，幸運的成分居多，並非那凡事都能抗拒的美德使然。我逐漸老去，時時陷入各種混亂或疲憊的狀態，本可能重返貪歡墮落之途；但病痛纏身，死期已近，剛好又拯救了我，不需像結結巴巴地背誦一段早已滾瓜爛熟的課文那樣，單調地重複同樣的動作。

在所有逐漸棄我而去的美好事物中，睡眠堪稱最珍貴也最平凡。一個睡得既少且淺的人，倚在成堆軟墊上，隨意冥想這種特殊的舒暢快感。我同意，最完美的睡眠幾乎必須是歡愛的附屬品：歇息休憩之感，在兩具軀體之間相互照映。不過，在此，我感興趣的是專屬睡眠本身的神祕，每個夜晚，赤裸，孤單，卸下武裝的男人，不可避免地潛入一座變化萬千的深海，無論色彩，密度，甚至氣息節奏，一切都改變。我們與死神在此處相遇。而睡眠之所以令我們安心，則在於我們出得來，且進出前後一致，沒有改變。因為，有一道奇怪的禁令，阻止我們如實帶回睡夢之殘片。另一個讓我們放心的理由是：睡眠治癒倦累之症。但為了讓我們暫時恢復疲勞，它用了最極端的手段，想法子讓我們不再存在。在此，與其他層面一樣，歡愉與藝術的作用在於有意識地臣服於這場美妙的無意識狀態，願意微妙地變得比自己更纖弱，沉重，輕盈和迷亂。稍後，我會再回頭討論幻夢國度那些奇特的子民。現在我想談的是某些純粹的睡眠及轉醒經驗，近乎死亡與重生。我追憶青少年時期那些如雷擊般迅速的睡夢，試著捕捉當時的感受。彼時，可以趴倒在書上睡著，身上尚且穿戴整齊，一下子就被帶離數學和法律的範疇，進入一場結實飽滿的睡夢。睡夢中充滿尚未使用的精力，於是，你透過閉上的雙眼，嚐到做人最純粹的感受。我想說說這種睡法：狩獵了一整天之後疲累不已，在荒野上，森林中突然昏睡，被聲聲狗吠或牠們踏在我胸前的足啼驚醒。隱蝕之程度如此全面，暗無天日，我每次醒來時大有可能變成另一人；但我總訝異，有時甚至難過，為何那安排一絲不苟，從不出錯，把我從那麼遠的地方帶回這狹小的人界一角，我仍是原來的我。有些特點對自在的安眠者而言微不足道，而且又令我能有那麼一秒，在不甘願地回到哈德良這副臭皮囊之前，約略有意識地享受當一個空洞的人，細細品嘗一段沒有過去的存在；正因如此而令我們念茲在茲。那些特點究竟是什麼？

另一方面，疾病與歲月亦各有可觀，並從睡眠中獲取其他型態的好處。大約一年之前，在羅馬，過完某個特別令人難受的一天之後，我體會到這麼一次休憩舒緩：當時，精疲力盡所造就的奇蹟，與昔日力大無窮時的成就不相上下，甚至更神妙。我幾乎已不再進城，盡可能一次將城裡的事辦完。那天行程繁忙，令人不快：元老院會議之後緊接著法務會議，並與其中一名財務官進行沒完沒了的討論；然後，再參加一場宗教儀式，程序不可能縮減，途中還落下大雨。當初我自己將這各種活動排得密集緊湊，全部黏在一塊兒；兩個項目之間盡量減少時間，杜絕無用的喋喋不休和阿諛諂媚。這類路線的最末一段通常是策馬回府。我回到莊園，暈眩反胃，病懨懨的，全身發冷，是那種只有在血液拒絕作用，凝結在動脈中不再流動時，才會出現的寒冷。塞勒和查布里亞斯急忙前來照料，但是，儘管真誠，關懷亦可能叫人厭煩。回到房裡後，我煮了一點熱麥糊，舀了幾湯匙喝下。我親自煮麥糊，並非如人所想像的疑心病重，只是想犒賞自己，享受奢侈的獨處時光。我平躺下來，睡眠似乎離我好遙遠，跟健康，青春和力氣一樣。我逐漸昏睡。沙鐘的紀錄證明，我頂多只睡了一個小時。短暫的全面放鬆，在我的年紀，竟成了睡眠的同義詞；而在過去，睡一場覺可以持續半場星球公轉那麼久。從此以後，我的時間測量單位大幅縮小。不過，一個鐘頭足以讓我完成那卑微又驚人的奇蹟：血液的熱度溫暖我的雙手，我的心臟和肺葉重新乖乖運轉；生命如一條涓流，不是非常豐沛，但始終不渝。睡眠，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彌補了我過度的勞心勞德，而即便修補的是我的放縱墮落，也同樣如此公平無私。因為，偉大的修復之神執意將福報加諸於安眠者，無論他是誰，一如具有療效的泉水從不在乎飲者為何人。

然而，若對於一種至少占據三分之一人生的現象，我們幾乎不多加思考，那是因為，要懂得感激其善美，必須有一定程度的謙卑。入睡之後，蓋烏斯．卡利古拉與正義的阿里斯提德價值相同；我放下虛榮及大量特權，與睡在我門口的黑人警衛沒有區別。我們的失眠代表了什麼？不就是神智狂躁固執地製造思緒，連串推敲，三段推論，找出絕無僅有的獨特定義，拒絕讓位給閉眼時的神妙愚昧，或幻夢之境的大智若癲？近幾個月以來，我有太多機會親身見證：不眠者多少有意識地拒絕信任世事起伏。死神的弟兄……伊索克拉底錯了，他的句子只不過是演說家的誇飾法。我開始認識死神；祂握有其他祕密，比我們的人世現狀古怪得多。然而，不在現場及片段遺忘之謎如此錯綜複雜，高深莫測，令我們覺得彷彿置身某個白河與暗流交會之所在。我從來不願看著我所愛的人入睡，他們在離開我的地方休息，我知道；他們也都在迴避我。而且人人都羞於將被睡夢醜化的面容示人。多少次，一大清早，起身學習或閱讀時，我自己也曾撫平被壓皺的耳朵，凌亂的被單：這些證據簡直淫穢，揭露了我們與虛無交媾的事實，證明我們早已夜夜不在……

親親吾魂，溫柔飄然，

身之客，長相伴；

今日別，前去處，

蒼茫，堅硬，裸禿，

勿復如昔，笑語盈盈……

皇帝 普布里烏斯．埃里烏斯．哈德里亞努斯

親親吾魂溫柔飄然

ANIMULA VAGULA BLANDULA



親愛的馬可，

今日早晨，我移駕來到赫莫杰內斯醫生這裡。他剛結束一段漫長的亞細亞之旅，回到莊園。檢查必須在空腹禁食的狀態下進行，所以我跟他約了個大早。我褪去長袍裙衫，躺在一張床上。那些你我都嫌惡的細節，我替你省略不提了；而一副年歲已長，心臟水腫的軀體，也毋須大書特書。就這麼說吧：在赫莫杰內斯的指示下，我不時咳咳嗽...

親親吾魂溫柔飄然
各式各樣，百轉千迴，變化萬千
鞏固江山
金色年代
奧古斯都紀律
堅忍

書目注記
《哈德良回憶錄》創作雜記

名詞對照與注釋

親親吾魂溫柔飄然
各式各樣，百轉千迴，變化萬千
鞏固江山
金色年代
奧古斯都紀律
堅忍

書目注記
《哈德良回憶錄》創作雜記

名詞對照與注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