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第二節下課,風紀股長驚天動地的叫喊聲響徹整間教室—
「班長的小天使出現了!」
同學們團團圍住杜易杰的座位,尹瑄雨當然知道班長收到什麼東西,只是前看看後瞧瞧,四周同學全都聚集上前,如果她不跟著「好奇」圍過去,反倒有些引人注目了。
她起身走向杜易杰,視線越過圍觀同學的肩頭,看見杜易杰表情微妙地看著手上的小卡片,讓她想笑又不敢笑。
「易杰,你收到什麼?」范詩綺的語氣緊張,邊問邊擠到杜易杰身旁。
「一元一次方程式。」他蹙眉讀著卡片內容,表情既是困惑又是好笑。
親愛的小主人:
我藏了寶藏在學校,主人來尋寶吧!
提示一:民以食為天。
提示二:3(2X+3)-5〔2(X+1)-3(X-2)〕=35,X是多少?
題目非常簡單,期限是今日放學前,如果找不到,寶藏將銷毀。
小天使留
「班長!快點解題呀!」同學們七嘴八舌地催促。
杜易杰抓起紙筆,趴在桌面計算,這是國中的題目,解起來不難。
「答案是3。」
「不對!是7啦。」
沒想到圍觀的同學比他更急,有人以心算跟著計算,一連喊出好幾個答案。杜易杰要大家先安靜下來,他迅速算出正確答案是「6」。
風紀股長一把抽過卡片念道:「提示一:民以食為天。所以是和吃的有關……」
「是福利社!」幾個同學同聲搶答。
「福利社和6……」
「我知道了!」杜易杰恍然大悟,擠出圍觀人牆快步走向門口,范詩綺、風紀股長和兩、三位同學禁不住好奇,隨後也追了出去。
尹瑄雨回到座位,輕咬下唇忍住想發笑的衝動,其實……題目和答案不是重點啊,重點是福利社位在操場左端,而這間教室位在教學大樓最右側,開學至今,不時聽見同學抱怨福利社太遠,這一來一往,七、八百公尺跑不掉。
直到第三堂上課鐘響,杜易杰和同學們才額上掛汗、氣喘吁吁地奔進教室,速速歸位坐好。
「班長,找到了嗎?」趁老師還沒來,一位同學發問。
「在福利社……餐廳的6號桌……卡片貼在桌下……」杜易杰喘著氣回答。
「卡片?」
「就是第二道題目啦。」風紀股長插嘴。
「那這次的提示是什麼?」
「卡片上貼著三片細細長長的樹葉,不知道是什麼樹名,旁邊還畫了一面圍牆,牆角下堆著石頭。」
「校園那麼大怎麼找?難不成要沿著圍牆比對每棵樹?」
「安靜!老師來了。」杜易杰的眼神炯炯,閃爍著不願服輸的昂揚鬥志。
第三堂下課,老師剛踏出教室前門,馬上看見杜易杰像趕投胎似地,領著一票同學自後門衝出教室。
尹瑄雨一手撐著臉望向窗外,憋笑憋得肚子好痛。卡片上的樹葉是相思樹的樹葉,藏寶地點就在男生宿舍前操場邊的圍牆下。她壞心地想著:杜易杰,好好比對每一棵樹吧,運動有益身體健康,加油!努力跑、用力跑、賣力跑……
相思樹的樹葉猜謎果真考倒杜易杰,每堂下課就見他急急往外衝,一個人穿梭校園比對植物,當他終於找到藏在相思樹圍牆下的小天使寶藏時,已經是下午的事了。
「班長,找到什麼?」同學好奇地追問。
杜易杰一臉疲倦地吁了口氣,取出一包棒棒糖,透明的包裝袋綁著紅色蝴蝶結,笑道:「棒棒糖就藏在圍牆下的石堆後。」
「天啊!班長的小天使到底是誰啊?」
「不知道,這樣不是比較有趣嗎?」他微笑道,眼裡透著更深的期待。
聽杜易杰的口氣型顯是對他的小天使產生了興趣,范詩綺心裡更加惴惴不安,棒棒糖的包裝怎麼看都是出自女生的手筆,這小天使如此費勁心思安排尋寶遊,根本就是在勾引杜易杰。想到這裡,范詩綺突然發現好幾個同學正看向自己,她儘管心裡有怨,卻得佯裝不在乎地面露微笑。
尹瑄雨眼角餘光瞥向杜易杰,想不透他怎麼會將她的刻意捉弄當有趣?
她又看向滿臉笑得僵硬的范詩綺,心想這女孩實在想太多,畢竟杜易杰曾經當眾命令他的小天使要「好好表現」,她不過是遵從他老大的聖旨罷了。
這只是遊戲,她不可能會喜歡上杜易杰的。
***
週五放學鐘響,尹瑄雨第一次跟著通勤同學背著書包衝出教室,熬過住宿外地的第一週,她的心情湧生出一股終於解放的快感。
然而有句俗話說得好:「放假一尾龍,收假一條蟲。」
她這尾龍在家騰了兩天的雲,星期日傍晚要返回學校宿舍時,她一腳才剛踏上火車站月台,馬上變成一條軟趴趴的蟲,眼淚垂在眼角,心情鬱悶到快死掉。
開學進入第二星期,一切漸上軌道。轉眼來到星期二,尹瑄雨再次盼到何辰晞的廣播節目,這次他介紹的是日本音樂家久石讓的配樂〈Summer〉,明亮輕快的鋼琴樂音,播放在夏季欲走還留的九月,讓人格外留戀窗外陽光。
下午的素描課,尹瑄雨再次傾盡心力作畫,沒想到過度求好下,反而讓炭色重疊過度、畫面過暗,作品明顯比上星期退步。她的心情再次跌落谷底,黯然地收拾書包畫具,伸手朝椅背一抓卻撲了個空。
「糟糕,運動外套丟在禮堂。」下午第一堂體育課在禮堂打羽球,她忘了帶回外套,現在隔了三堂素描課後,不知道還在不在?
尹瑄雨背起書包提著畫袋衝向禮堂,禮堂位在校門左側,她用力推了下門扇,大門已經被鎖上了,想到禮堂側邊還有三扇小門,便懷抱一絲希望繞過去試試,推到第二扇小門時,小門竟然開了。
她鬆了口氣,走進空蕩無人的禮堂,放眼望去,上百張椅子整齊疊靠在左牆邊,舞台上的大紅布幕靜靜垂落,夕陽光線自玻璃窗斜斜透映在地面,在一扇又一扇拉長的窗影中,細碎樹影無聲搖曳。
像是怕打擾到什麼,她放輕腳步走到對牆,拾起掉進椅縫裡的外套。
突然,一道優美的鋼琴聲自舞台上的布幕裡響起。如歌的旋律娓娓傾訴,沒有華麗的炫技,唯有簡單卻真摯的情感流露,曲調敲進心坎,挑起她藏得最深的脆弱。她想起離家住宿的寂寞,所有壓力與問題都要自己承受和解決,想到和同學相處的隔閡,想到繪畫表現不好,晶瑩淚水不由得簌簌滾落……
琴聲中止,布幕內傳來琴蓋闔上的輕響,彈琴的人要出來了,她心裡一慌,左右張望想找個地方躲起來,但隨後又想,她又不是賊,何必要躲呢?
這麼一猶豫,舞台右側樓梯口轉出一道身影,尹瑄雨滿臉緊張地望向來人,淚水模糊中,只見那人身上晴空般的藍衫磊落,原來又是一個學長。
她輕輕眨眼,讓眼淚滑落下來,矇矓視線瞬間清澈,那人的面容在眼前清晰。
學長俊逸的面容柔似煦陽,一頭髮絲微翹,有著不拘小節的瀟灑自然。
她忍不住屏息,那一霎,她真以為遇見放學後在禮堂出現的音樂精靈。
「學長,我不是偷聽……只是回來拿外套……剛好聽到你在彈琴。」她囁嚅解釋,雙手無措地揪緊外套。
他靜靜地望著她的臉,揚起一抹微笑:「小學妹,我們真有緣啊。」
小學妹?這醇淨嗓音中午才聽過啊……
她的心跳瞬間加劇,呆呆地看著他走到面前。
他望進她含淚的眼瞳,語氣帶笑:「看到我,不是睡,就是哭,是怎樣啊?」
「欸?」她差點軟腳了,視線緩緩挪向他的右胸,制服上面果然繡著「何辰晞」三字,她整個人立刻倒抽口氣退了一大步。
「欸。」他臉上的笑意更深,臉頰上露出兩個淺淺酒窩。
「嗄?」她右手食指微微顫抖地指著他。
「嗄。」他再度憋笑。
「咦?」
「咦。」
「學長你……」
「嗯。」
「火車……」
「哈哈。」他很可愛地閉起眼,輕輕點著頭,模擬出打瞌睡的姿態。
「啊——」慘叫聲響徹禮堂,她手中的畫袋、外套被她胡亂拋下,雙手捧住酡紅的臉蛋,退啊退地閃得老遠。
「小學妹,我長得那麼可怕嗎?」見她反應那麼大,何辰晞朗聲笑開。
「學長,不可怕……」她連忙搖頭,胸口的心臟不要命地狂跳,她呼吸困難地踩著虛浮腳步走回他的面前。
「妳是美術班的?」何辰晞彎身撿起地上的畫袋和外套,拍去灰塵。
尹瑄雨點點頭,伸手接過畫袋,聽到「美術班」三個字,眼眶又灼熱起來。
「怎麼了?」
「今天……素描畫不好……」
「學妹剛入學,課業也好、校園生活也好,都還在適應,不是嗎?」
「可是學了七年的畫,不該不適應……」
「學了七年就該一帆風順,不再遇到瓶頸嗎?」他笑著反問,「我從三歲開始學琴,彈了十四年的琴了,到現在還是覺得自己的琴藝像個小學生,要學的東西還非常多,時常也會遇到一些難以突破的瓶頸。」
「學長的琴藝不是小學生!」她大聲糾正。
他不以為然地搖頭笑道:「那是因為妳不懂,才會覺得我彈得很好,如果妳看得懂樂譜,就會發現我都不照譜在亂彈。」
「真的嗎?」
「嗯,所以鋼琴老師對我很頭痛,說我老是竄改莫札特、蕭邦和貝多芬的琴譜。」
「不管有沒有照譜彈,能讓我感動到哭,學長就是彈得很好。」她就是覺得他的琴藝與眾不同。
見她像個忠實粉絲般捍衛自己,何辰晞的眼裡閃過淡淡興味,他握住她的手,拉著她走向舞台,「那再彈一次給妳聽。不管妳畫得好不好,畫完就隨它去吧,大不了下次重頭再來。」
尹瑄雨一臉受寵若驚,手上感覺著他掌心的溫度,對她而言,何辰晞像天上的星辰,從沒想過他會有降臨到她身邊的一天。
兩人走進布幕裡,只見舞台左側角落擺著一台黑色直立鋼琴,何辰晞拉開琴椅坐下,打開琴蓋,修長漂亮的手指自左而右迅速刷過琴鍵——
那琴,應和著他的呼喚,自沉睡中甦醒過來。
「這台琴,每年只有合唱比賽會用到,我剛進高中時,第一眼見到它,感覺它很寂寞……彷彿聽見它在對我說:請彈彈我、請彈彈我。」何辰晞雙手輕放在琴鍵上,由高音到低音彈出流水般的琶音。
為解鋼琴的寂寞而彈,這說法真美。聽著清亮琴音,尹瑄雨彷彿看見無數金色音符自他指尖迸散灑落。「所以學長放學後才來禮堂彈琴?」
「嗯,其實練琴很累、很寂寞,你會很想終止這樣的生活。」他的眼神悠遠,停下左手,僅以右手彈出輕柔的主旋律。
她心有同感地點頭:「畫畫也一樣,只要放棄了,就可以多出很多時間和朋友出去玩。」
「但是如果不彈鋼琴,又會覺得心裡非常空虛。現在我的租屋處沒有琴,我大概三、四天就會想念彈琴的感覺。」
「我也是,只要一個星期沒畫,心裡就會不踏實,唯有拿起畫筆一直畫一直畫,才能平息心裡的渴望和焦躁。」
何辰晞眼裡透著理解,笑道:「學妹,我認為這是心和琴的觸動,那種觸動是縹緲的,細如蛛絲,卻又強韌異常。就像妳和畫筆之間,是不是也有同樣的觸動?」
「嗯。」她將畫袋抱進懷裡,感受心間的悸動。她喜歡看著水和顏彩在紙面融合,喜歡炭筆在指腹下的沙沙觸感,喜歡水墨渲染出一室懷舊古香,畫圖的一切她全都喜歡,像融進骨血裡無法割捨。
望著她的神情,何辰晞神祕一笑,雙手重新撫上琴鍵,動人的琴音在禮堂裡迴盪開來,時而如詩吟唱,時而輾轉低迴,時而激盪共鳴。
尹瑄雨望著他的側臉,他很像一陣風,捉摸不定,離她時遠時近。
直到何辰晞最後一個琴音落下,銀絲般的尾音在空氣中逸去……琴聲止,留在尹瑄雨心間的餘音還嫋嫋不絕。
「學妹,妳的感覺我全懂。」他起身闔上琴蓋,淡淡笑道,「當心和手無法同步時,這時候不是強迫手要跟上,而是應該停下心的腳步,等待彼此可以重新配合。而練習,就是一種等待的過程。」
「練習……」何辰晞竟然能懂她的心情?她訝異地望著他。
「嗯,把心靜下,回到根本,唯有不斷的練習,才能越過瓶頸繼續前進。」
彷彿撥開一團混沌迷霧,尹瑄雨微微咽哽:「我懂了……是我太急躁了,我太害怕自己趕不上同學的程度,心情大亂才會越畫越糟糕。」
何辰晞欣慰地點頭,然後突然擔憂地問道:「糟糕,和妳聊太久,現在應該沒校車了,妳怎麼下山?」
「學長,我住宿。」
他鬆了口氣:「那剛好,我住後面國宅,一起回去吧。」
兩人一同走出禮堂小門,有他的陪伴同行,讓尹瑄雨心口微暖,這並不只是因為他是何辰晞,而是每天放學她總是孤單地走回宿舍,現下有人一路陪伴,孤寂感被驅散不少。
「學妹,住宿好玩嗎?」他語氣透著好奇。
「當然不好玩!要早晚點名、晨跑、夜讀、熄燈、被教官和舍監控管……像住在監獄裡,每天晚上都好想回家。」一口氣傾吐出來,胸口舒坦許多,尹瑄雨訝異自己竟然對一個初見面的學長,這麼輕易就說出心事。
他聽了呵呵一笑:「其實我本來也要住宿的,可是愛搞社團和活動,還是覺得住外面比較適合。」
提到社團和活動,兩人正好來到中廊,她伸手指著公佈欄上的記功單,嘿嘿笑道:「學長很厲害嘛,指揮合唱比賽得到優勝。」
他不以為然地搖頭:「我只是提供音準和唱法的建議,重要的是大家的配合和努力,不然指揮再好也沒用。」
「學長謙虛了。」
「哪裡哪裡,是學妹過獎了。」他朝她拱手一揖。
「是學長太客氣了。」她有些慌亂地學他抱拳回禮。
「好說好說……」
「學長,我們這樣好假喔!」
「是是,學妹教訓得是,是學長太假了。」
這在演哪齣戲啊?尹瑄雨和他促狹的眼睛相互對看,兩人同時噗哧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