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蕭鳴拖著行李箱,隨著人流走出火車站。秋高氣爽,豁然開朗,久違的北京再度展現在他眼前。
是的,他又回來了。
自從大學畢業以來,他還是第一次回到這座城市。年近三十,昔日的同學們大都已經事業起步或是結婚生子,他卻飄來飄去,一事無成。
這些年他換了好幾家公司,每份工作都做不長。愛情經歷也和工作經歷一樣,開始時互有好感,但是時間不長,他便覺得厭倦,主動後撤。日子久了,他甚至都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有些不正常。
其實他知道不是,他知道自己一直無法談一次真正的戀愛的原因。這些年來,他心裏始終揮不去芷琪的身影。那是他在大學時代曾經像女神一樣崇拜和愛戀過的一位女生,是比他低一年級的師妹。她曾經兩次拒絕他的求愛,卻又落落大方地跟他保持著親密的友情,對他關切殷殷。
大學畢業離開北京回省城工作以後,他和她的聯繫漸漸由密轉淡,由淡轉無。他不願打擾她的生活,只是常常在網上搜索她的名字,通過拼湊各類資訊的碎片,知道她後來保送上了研究生,碩士畢業進了某個國家機關,跟一個高幹子弟結婚,工作沒幾年便被派往美國進修一年,回國後頗受上司器重,經常出席一些高規格的會議。
沒想到就在一個月前,她突然在MSN上找到了他。他用MSN的時間並不長,大學時代的朋友們一別如雨,誰也不知道他的MSN帳號,她是怎麼知道的?聊天一問才知道,原來她也是在網上搜索他的名字,搜到了一個部落格,一看那些討論各種「雜學」的文章,就知道確實是他本人,便根據部落格上留下的MSN帳號找到了他。
「你的家人都好嗎?」他小心翼翼打下一行字,按下輸入鍵。
她遲疑了兩分鐘,也許不是遲疑,是恰好有事耽擱打字,回覆道:「我去年離婚了。」
一瞬間,他先是震驚,隨即如釋重負。她接著問候他的家人,他坦白說自己還是單身,然後便找個藉口匆匆下線,結束了這次網聊。
再次聊天的時候,她告訴他,她所在的國家機關轉型成為控股公司,下轄一家文化發展公司,她被任命為總經理。公司剛剛開張,她希望他過來工作。
那次聊天之後,他用一個月時間,匆匆結束了省城的生活,包括辭職、賣掉或是扔掉各種生活用品、把藏書和影碟寄存在朋友家裏、轉租房子等等。他計畫在北京長期住下去。未來他和芷琪之間還有可能會發生些什麼嗎?最好別這麼想,一切順其自然……
蕭鳴攔住一輛計程車,要司機先經過天安門,再去後海。從北京站去後海其實並不需要經過天安門,但他就是想再看一眼,彷彿只有這樣,才能確信自己回到了首都。
計程車的座位上放著一份報紙,想必是上一位乘客丟下的,頭版頭條是一行醒目的大字:
熱烈祝賀黨的十七大勝利閉幕
雄偉的天安門城樓上紅旗招展,懸掛著毛主席肖像。雖然只是從疾馳的計程車上匆匆一瞥,蕭鳴還是再度清晰地看見了那個老人神采奕奕而又深不可測的面容,彷彿俯視芸芸眾生。
第二章
計程車在後海北岸停下,芷琪為他訂好的酒店就在這裏。這家酒店由舊廠房改建而成,房間內部以青白兩色為基調,予人恬靜之感。辦理入住手續以後,他吃了一份客房裏備好的泡麵,沖了澡,便躺在床上想心事。
他和芷琪不約而同地想到他在租到房子之前應該先寄宿在後海旁邊,因為後海曾經是他們都很喜歡的地方。他大學一年級剛知道後海的時候,這片楊柳環繞、亭榭相望的水域還宛如養在深閨人未識的淑女,水波悠悠,水鳥低回,與他的散漫天性甚是合拍。但是到了臨近他大學畢業的時候,後海岸邊由民房改建而成的燈紅酒綠的娛樂場所已是鱗次櫛比,一到夜幕降臨,便遊人如織,喧聲震天,像是從淑女變成了舞女。饒是如此,他仍是喜歡這裏的。
他想起和她從相識到熟稔的過程。當她作為新生中的一員在校園中出現時,全校男生都轟動了,一時間搭訕者、追求者絡繹不絕。但是,一個學期以後,眾人的熱情都消散了。她不拒絕和任何人周旋,但是,所有表白愛意者都遭到了禮貌而冰冷的拒絕。她的各科成績遙遙領先,英語演講比賽輕鬆奪冠,兼任班長和系學生會的宣傳部長,後來又成了校學生會的宣傳部長。漸漸的,令男生們印象深刻的便不只是她的美貌,還有自然而然散發出來的權威感―不過,據說女生都是暗暗討厭她的,但她至少表面上和她們都關係融洽,從來沒有紅過臉。
他是散漫慣了的人,雖然也像別的男生一樣驚艷,卻並不覺得一個好學生算得了什麼。但是,到了學生會組織春遊野營的時候,在長城上,以前彼此從未接觸過的他們交談起來了。他那時才知道她中學時便熟讀世界名著,會畫畫,會彈鋼琴,而她對他的「雜學」也表示了濃厚的興趣。春遊回來,他們成了朋友。
起初不過是經常交流一些書籍電影方面的資訊,那時正是自由主義思潮如雨後春筍般在京城裏茁壯成長的年代,他也深受影響,推薦她讀顧准等人的書,還在電郵中互相討論。因此,當又一個初秋來臨,他得知芷琪順利通過為期一年的組織考察、正式入黨的消息時,不禁愕然。黃昏時分,
他們在校園裏不期而遇,他說:「都什麼年代了,你為什麼要入黨呢?」
她靜靜地看著他,反問道:「你不覺得黨是現實世界裏唯一能夠領導中國發展的力量嗎?」
她的口氣嚴肅得不容置疑,他一時竟無言以對。她還是靜靜地看著他,漸漸充滿了難言的憂傷。
他那時正在讀聶魯達的《二十首情詩和一首絕望的歌》,她的憂傷讓他瞬間懂得了聶魯達的詩句:「在你眼睛深處,再遠些,夜色在閃爍/秋天乾枯的樹葉在你的靈魂中旋舞。」就是從那時起,他愛上了她。
寄出第一封情書後不久,他便收到了她的回信,內容是禮貌而堅定的拒絕,但並無傳說中的冰冷,相反,她坦誠地表示願意和他交往。於是他猜測她一定是有男朋友了,想必是上一代的人,比她大十多歲,她肯定喜歡成熟穩重型的。
蕭鳴睜開眼睛,起身走進洗手間,在剃鬚之前向鏡子裏鬍子拉碴的自己凝視了許久。他一直沒有入黨,將來也不會。
第三章
那年秋天,他們的關係漸漸親密了,同時又心照不宣地避免在校園裏表現出彼此的親密。隨著他們去市區淘碟、買書乃至閒逛的次數漸漸增多,他漸漸確信她並沒有一個隱匿在暗處的男朋友。
他們經常去淘碟的那家音像店附近有一家琴行,她經常在路過時進去,在鋼琴上很專注地彈幾首曲子,他站在窗邊看落木蕭蕭,在一種萬分珍惜的心情中,對時光流逝有格外的敏感。
深秋的一天,他們為了看城郊霜林如醉的秋景,繞路回學校。黃昏時途經一片半是斷垣瓦礫、半是破舊平房的地段,每間平房的灰墻上都用石灰寫著大大的「拆」字,一間平房的屋頂上懸著一張白布,寫著紅色的標語:「抗議野蠻拆遷,請政府主持公道,還我家園!」
紅日西沉,白布在寒風中瑟瑟顫抖。芷琪嘆了一口氣,說:「社會的發展是有悲劇性的。」
她停了停,接著說:「阻礙社會的發展是不可能的,但是否認發展的悲劇性也是不誠實的。」
「請問你站在哪一邊呢?」
「什麼哪一邊?」
「發展和悲劇性,你更在乎哪一邊呢?」
「如果一定要我選,我選發展。」
「那麼你應該這樣說,雖然否認歷史的悲劇性是不誠實的,但是阻礙社會的發展也是不可能的。」
她笑了:「我是一個現實的人,所以最後還是會選發展;你是一個浪漫的人,所以……」
她忽然神情激動,伸出雙手握緊蕭鳴的雙手,輕聲說:「記住,不要為我傷害你自己。」
這是鄭重的警告嗎?多年以後蕭鳴覺得是,但他當時沉浸在幸福中,覺得這只是她暫時的退卻與防守。到那時為止,他和女生的關係僅止於似有若無的牽手,因此與她雙手緊握便已令他感到莫大的滿足。
在那晚接下來回學校的路途中,她始終走在他前面,保持著三四步距離,他一旦追上她,她就快步向前走,比他領先三四步時再慢下來,後來他索性也不追了,只管欣賞她和平時相比略顯搖擺的背影。這樣一路走到了女生宿舍樓下,她停下來,轉身看著他。
「謝謝你。」
接下來的兩個月時間,直到學期終了,她都一直回避蕭鳴。但當春天來臨之後,她又主動約他去市區淘碟,買書,甚至是聽音樂會。
蕭鳴忽然感到一陣尖利的疼痛,剃刀在下頜刮出一道血痕。他用涼水清洗傷口和剃刀,繼續刮鬍子,耳邊又傳來那句令他天旋地轉的話。
「我們之間是不可能的。」
「為什麼?」
「我們不是一類人,對我好,你會後悔的。」
「為什麼我們不是一類人?」
「因為你還相信愛情,而我不相信。」
「為什麼,為什麼你不相信愛情?」
那是市區裏的一個街角公園,公園裏除了他倆之外再沒有別人。時值暮春,花香馥鬱,繁星閃爍。他看見她在星光下剎那間變得面無表情,像恐怖片裏的女鬼一樣寒氣襲人。她把臉扭向一邊,沉默片刻,用冷靜得不能再冷靜的語氣說:「我上初中的時候被人侮辱過,上高中的時候那個人還想侮辱我,是我學會了反抗才沒有讓他得逞。所以現在即使我想相信愛情,我也不可能相信。」
即使到了今天,當蕭鳴想到她的這段話,淚水還是會奪眶而出。當時他哭得很傷心,以至於到後來反而是芷琪笑著安慰他,向他保證說自己現在活得很幸福很自豪,而且很榮幸能夠擁有一位像他這樣溫情善良又頗具才華的朋友。
他們的關係從此升華了。雖然見面的次數並不頻密,甚至似乎每次都是偶然相遇,但是那種心照不宣的曖昧,卻讓蕭鳴覺得時光彷彿凝固在甜蜜而憂傷的氛圍裏。畢業的日子越來越近了,他放棄了留京機會,回原籍的省城工作。在離校之前那些空空蕩蕩的日子裏,他和芷琪彼此在對方面前都不曾流露出絲毫感傷的情緒。最後一天,他的大件行李已經托運,她送他去火車站,堅持買站臺票和他一起進站。在站臺上,在眾目睽睽之下,在一片驚嘆聲中,她吻了他,而且放縱他的唇舌恣意出擊。
這是他們之間的第一次接吻。
第四章
當她出現在他面前的時候,蕭鳴才恍悟,果然二十七八歲才是現代女性的盛年。她穿著一襲深紅色連衣裙來看他,外面套一件深青色綢衫,顯得既成熟又青春。她的身材比學生時代豐滿了些,但仍然相當苗條,頗具玲瓏的曲線;披肩長髮變成了造型精巧的齊耳短髮,顯得幹練而隨意;她的肌膚保養得很好,眼睛也更黑更俏了。他嗅到的不是他日夜縈懷的她的體香,而是一種幽幽的他不能否認很好聞的香水味。
她領他來到後海邊的一處自成院落的會所,進入虛掩的院門以後,一道圍墻立刻隔開了外面的喧囂,院中一座兩層小樓,他們走到樓上,一位白衣女子站著為客人拉小提琴。
桌上燃著蠟燭,他們邊吃邊聊,很快她便平靜地追述起她的婚姻。她是在讀研究生的最後一年認識她前夫的,當時她已經決定碩士一畢業就嫁人,而他是當時所有追求她的人中間最有誠意的一個,於是她就答應了。直到結婚前夕才知道他出身高幹家庭,她前夫很高興她不是因為他的家世,而是因為他這個人嫁給他的。但是她婆婆一直討厭她,那個瘦小乾枯、眼神像刀鋒一樣犀利的老女人,青睞一位和她前夫上同一所幼兒園、同一所小學、同一所中學且門當戶對的女孩,那女孩雖然沒有芷琪漂亮,卻遠比她有錢。在她去美國進修那年,她前夫終於在她婆婆的安排下和那個女孩好上了。在她婆婆主動送給她兩百萬元存款和一處房產之後,她很爽快地在離婚協議上簽了字。幸好,她一直沒有懷孕。
蕭鳴竭力抑制住芷琪的坦率告白在他心中激起的驚詫與痛苦,但手腕和指尖還是忍不住輕輕
戰慄。
「別那麼脆弱嘛,這些年你是不是也經歷了好幾個女人?說來聽聽。」
她的臉頰在燭光的掩映下紅紅的,漾滿了笑意,似乎很期待聆聽他的艷史。
蕭鳴躊躇片刻,忽然做出了一個決定,他要把這幾年在省城裏和每一位年輕異性的交往渲染誇大,像寫小說一樣編出一串引人入勝環又環相扣的故事。
「我剛進省城電視臺工作的時候,被分配到社會頻道,給一個訪談節目的女主持人當助手……後來在報社……在雜誌社……在網絡公司……在廣告公司,有一個廣告模特兒……」
「看你的表情就知道,那個女主持人肯定很狐媚,那個廣告模特兒也是。」她咯咯笑著,低頭抿了一口咖啡,目光卻轉到了另一個方向。
蕭鳴順著她的目光望去,只見一個中等身材、頭戴鴨舌帽的男子走到一個單身女客的桌前,俯下身,和她輕聲說些什麼。
「那是一個男妓。」
「妳怎麼知道?」
「這個人經常在後海邊上出沒,他也騷擾過我,而且騷擾過兩次。」
蕭鳴再向那一桌望去,那個單身女客始終低頭看雜誌,對那個戴鴨舌帽的男子連瞧都沒瞧一眼。須臾,那男子訕訕走開,又定定站住,朝整個房間環視了一圈,他體格壯實,氣質渾濁,臉圓圓的,看上去既恭順又猥瑣。一名男侍者鄙夷地看著他。他悻悻推門走了,那個白衣女子依然站在那裏耐心地拉小提琴。
「我原以為男妓會長得比較好看。」
「你說的那種男妓是找男人的,是扮演同性戀裏的被動角色,那種人後海邊上也很多。找女人的男妓不是憑外貌,是憑炫耀自己的性能力,純屬服務性質。」
他望著芷琪見怪不怪、雲淡風輕的表情,驚訝於她的變化。她好像已經抱定了游戲人生的態度,可以安然欣賞紅塵中的一切。她以前不是這樣的,至少在他面前不是。
「你還沒有說完你和那個廣告模特兒的故事。」
「算了,以後再說吧。」
「好吧,聽你的描述,我覺得她挺可愛的。她想來北京發展嗎?也許我能幫上忙。」
「謝謝妳,不過我和她已經不來往了。」
「你……你……你怎麼能對人家這樣!算了,我懶得說你了。天晚了,我們該走了。」
燭光跳躍了一下,頃刻間明亮耀眼,表明蠟燭即將燃盡了。
她揮手示意侍者買單。買單之後,他們又坐了幾分鐘。
她說:「這幾年我一本書也沒看,以後工作也閒了,也該認真讀點書了。」
「妳想看些什麼書呢?」
「我以前讀過村上春樹的小說,讀得不多,打算把能找到的全部讀一遍。」
他們離開會所,在後海邊徘徊了一陣,來到附近的一個停車場,她的暗紅色轎車就停在那裏。
她說:「後天上午十點去公司,辦理入職手續。」
她向他詳細說明從酒店去辦公室的路線,然後驅車離去。
蕭鳴回到酒店,心情頗為低落。與芷琪的重逢並沒有給他帶來原先所預期的純淨的幸福感,而是泛起了霧一樣的迷惘。他覺得自己彷彿忘記了告訴她什麼重要的事情,但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夜色已深,暗紅色轎車穿過沉寂的街道,在使館區附近的一家酒吧門前停下。透過玻璃窗,可以看見層層奇幻光影的交疊、變形和切割,聽見重金屬樂器強烈的節拍震動。
芷琪走下轎車,好像變了一個人。她臉色緋紅,伸手把頭髮弄亂,目光既包含期待,又充滿誘惑,昂首走進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