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重在案頭拜讀這四部我都看過演出的劇本,眼前老是浮現安祈老師的身影。
安祈老師打娘胎裡就聽戲,戲曲(尤其是京劇)直如家學淵源,從小到現在,不看戲過不上日子,她的美感經驗完全是從傳統老戲浸潤出來的,生命中值得一數再數的家珍,也都在戲曲方圓百里內。海峽兩岸只她一個,劇本一寫寫了快三十年,除了前衛劇場《歐蘭朵》、歌劇《畫魂》,作品清一色都是京劇。豈是沒人找她跨界顯能呢?是她,選擇不寫別的。她總是柔聲地謙稱:「別的我外行,我只會聽京劇、寫唱詞啊!」
安祈老師的選擇,使她生命得到另類的豐盛,但也注定她,是一個寂寞人。即將出版成書的這四齣戲,無論形式是京劇話劇歌劇,無論由誰選材定調搬演,映入我眼簾的,都是寂寞人的自畫像——我看見安祈老師驀然回首,從繁華裡撒開手,情真意切地在寫自身。
從上個世紀七○年代,安祈老師就在京劇現代化陣營與極少數名角並肩作戰,為了解京劇的嚴,翻傳統的千仞宮牆,她寫過太多樣式的劇本,也看過太多熱鬧了。這會兒,她還像年輕時候一樣,喜歡玩未知裡的危險遊戲,不同的是,早年和守成的前輩對抗,她會偽裝刺蝟;現在是前輩了,她不僅更敏銳地體驗當代藝術的表現力,也開始返身聽自己的。所以,修編偶像陳亞先(《曹操與楊修》編劇)的劇本,從一介狂生的《閻羅夢》,她能進一步想見「靈魂的靈魂深處」,《李世民與魏徵》演政治歷史,她偏從「愛卿」一詞切入「君臣間的纏綿之意」。內在的聲音,聽得越來越清楚,待回頭要創作新戲,安祈老師的筆法一變為煙纏霧繞,「陰陽邊際線上的靈魂躍動」,讓她的唱詞越寫越像在尋幽訪密,她終於不再用練家子的那一手,先有完整故事,再仔細編排情節、設計表演了。
這一轉,真是曲徑通幽。以這四部近作為例,劇中的坤生孟小冬、乾旦小雲仙,畫家潘玉良,楊妃與太真、唐明皇與祖師爺,個個都拿命在追求極致,為了捕捉其中真意,安祈老師從歷史人事寫到了畫中人、鏡中影、影中身,本來無一物的靈魂,都因她對「情」字的高密度琢磨,而有了生命的重量。然而戲要上台,需要編導演一棒接一棒,合力完成。我覺得,安祈老師始終明白,她載欣載奔的步子,未必人人跟得上。在以〈潛入內心,走出京劇?〉為題的自剖文章裡,她用王氏幽默,描述了《王有道休妻》幕後一個超「經典」的畫面:
我寫了很長的大段唱……我提醒李超老師唱腔要「宛如內在聲音的不自覺湧現,當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念頭乍然浮起時,音樂還要讓人心搖神顫」。我引用了一段形容,希望唱腔如同「春慵恰似春塘水,一片縠紋愁。溶溶泄泄,東風無力,欲皺還休。」編腔老師愣了半晌,眨了好幾下眼睛,問:「咱們……不唱京劇啦?」
所謂劇種特質,聲腔,被視為萬不可失守的最後一道防線。如上所述,我們可以了解,安祈老師恍惚難言的長篇心曲,讓編腔老師的西皮二黃受到怎樣的「威脅」。選擇了不太合劇種規格的非典型人物來寫,導致和創作夥伴之間,要花加倍心神相互磨合。這類經驗我也很多,不免想從局內人的角度,還原一下現場。大概是:編劇寫著寫著,劇中人的精氣神突然到位,開始用他(她)獨一無二的活氣口說起話來。編劇寤寐求之,熬的不就是這一刻嗎?啊,就算被當成瘋魔難搞,罷了!為了轉達劇中人做自己的「希望」,也只好硬著頭皮(但容光煥發)去「提醒」二度創作者了。
安祈老師左手寫論文,右手寫劇本,是戲曲界仰之彌高的前輩,只因我不知天高地厚,一心以編劇立身,竟有幸與老師說上體己話,許多不足為外人道的心情,都能透過伊媚兒和老師分享。儘管我們對美的信念如此相契,但在各自的戲場上,卻玩出各異其趣的路數,或許,這正可以見得創作之妙,存乎一心,真說不明白的。安祈老師從不怪我疏於問候跟隨,她可以從容寫她的戲,自在看我的戲,對晚輩的戲稍有會心處,便不吝高聲讚賞。最近一次通信,我提到我在寫某畫家夫人的故事,寫了一年多,總也琢磨不靈,好挫敗,也好困惑,直覺「問題」出在主角是個家庭主婦,我像是自問也像問老師:「既為人妻,又為人母,這樣的人物,如何還能為她寫出激情?」老師回以:「如芳既是人妻,也是人母,難道沒有激情嗎?」
此一應答,似乎證明了孤獨者最強大,寂寞人亦然。
現為編劇,中國文化大學戲劇研究所兼任副教授級專技人員 施如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