郵局
懷秀橋北一直走到底,是小鎮的郵局。日光斜斜地,穿過了香樟樹的濃蔭,和濃蔭下一隻靜靜佇立的郵筒。
我相信那個綠漆斑駁的郵筒,是通往外面世界的連接器。它終日站在那裡,可卻洞悉了整個小鎮的秘密。
那個手裡舉著一張錄取通知書的孩子,恨不得身上插一雙翅膀,一路飛奔著,要把「金榜題名」的好消息告訴親人。
那個客居他鄉的老知青。鬍鬚皆白,仍念念不忘山楂樹下初戀的女子。每月必寄出一封信,打聽她的下落。
那個丈夫在外地出差的少婦,懷裡抱著一個淡紫色的信封。她用吳儂軟語,訴說他不在的日子,她朝思暮想,夜不能寐的情景。順帶問個歸期。
那個兒子去參軍的農婦,納了新鞋,打成包裹,寄到青海或更遠處。那些她只在地圖上見過,小螞蟻似的地方。她曾在燈下一遍遍撫摸過。她不怕那裡天寒地凍,也不怕兒子是否吃得慣食堂的伙食。可是她想著兒子頂喜歡穿她納的千層底。他穿上走起路來,一定虎虎有生氣。
那個蹣跚走來的老人,請人代寫了一封家書,寄給獄中的大兒子。無非是「家中一切甚好,請勿掛念。好好改造,爭取減刑。」他的小兒子,入贅到別人家裡,備受女方欺壓,有一日喝農藥自殺了。哥哥一氣之下,掀了別人的屋頂。犯了故意損害他人物品罪—要吃半年官司。
最熱鬧的,要數那些穿棉裙子的女學生,三三兩兩的,從香樟樹的濃蔭裡走出來。她們十五六歲,正是情竇初開的年紀。午休的時候,她們在班主任的眼皮底下,偷偷溜出教室,給遠方未曾謀面的筆友寄信。
我也是那些女學生之一。有幾年,我把時光交給了郵局。每日寫信,等信,盼著那個身穿綠衣服的郵差,從郵包的大肚子裡掏出信—有時是一疊,有時是一封。那些寄信人,我大多不認識,但也有一兩個熟悉的。
那些信件,歷經萬水千山,長途跋涉而來。來到我這裡時,有的已經面目全非—信封上滿是皺褶,黏著塵垢。有的還散了封口。可仍儼然是一個忠實的使者,把那個人的笑聲和情誼,帶到你面前。
小小的郵局。像日子的收發站。把一個個日子寄出去,又收回來。寄出的是風花,收回的是雪月,餘下的是等待。
有一天,那個坐在郵局裡的男人,抬起一雙秀氣的眼睛,終於忍不住問我:「你是幹什麼的?」他大概以為,我是一個終日無所事事者,信癡。
我沒有回答他。低著頭逃掉了。
很多年以後,我回到小鎮。那個郵局,在原址上新建了一幢商務樓,仍放在大樓底層。門廳敞亮。我推開透明的玻璃窗,走進去。看見他坐在大理石台板下—瘦削的身子,似乎愈發瘦削了。秀氣的眼睛,竟讓一架黑框眼鏡給遮起來了。
他抬頭茫然看了一下。沒有認出我。他當然認不出我了。當年怯怯的女學生,也早已嫁做人婦。香樟樹的濃蔭仍在,只是昔日的女學生,一個個從濃蔭下走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