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了
一年中,下雪的日子是很少的,在冬天最冷的幾日,雪花才會像個羞答答的小姑娘光臨我們村莊。下雪是有預兆的,落雪前的場景通常是這樣―午後,天空昏沉,雲層鉛塊似的壓下來,風從魔鬼的口袋裏放出來,刮得枯草直哆嗦。放學的孩子呵氣成霜,縮著脖頸,跺跺腳,紛紛往家趕。路上行人稀少,天色漸暗,溪邊洗菜的農婦手凍得紅腫,炊煙在她們頭頂升起,很快就被風刮得毫無招架之力,散到空中是淡淡的藍,隨即不見了。世界在建造一個適合雪花登臨的舞臺。
夜晚來了。
很多雪花是在夜裏落下,那麼黑,那麼冷,那麼蒼茫,一朵朵,無數朵,對稱精緻(據說符合古老的黃金分割率),它們紛紛落下,覆在大地上,沒留下任何蹤跡,落到水裏,成了水,落到泥上,醞釀起了微微的濕。它們不甘心,越下越大,越下越密,地面再也不能暫態消化它,便覆蓋起來,堆積起來,深夜裏又沒有人來踩它,它越積越厚,最先下的躲在裏面,還有源源不斷的要來,怕它們冷似的,紛紛蓋在上面。有些是不情願的,落到地上又彈了回去,融化在半空中,或終於落了下來,消失在積雪裏。雪花變成了雪,然後是白茫茫的雪地,一直往無限處延伸。
我知道雪花為什麼要在夜裏落下。它們喜歡啊。天地乾淨,沒有行人,也無聲息,白花一朵朵落下來了,紛紛揚揚,擦亮了漆黑的夜,把一切道路覆蓋,把一切痕跡掩埋。房屋樹木在雪中緘默,人蜷縮在棉被裏,懷想著外面的白色天地。偶爾風刮向樹枝,只聽得雪像鹽一樣簌簌抖落。
天漸漸亮了,雪光映照著窗臺,往屋子裏反射進來,有些刺眼。窗玻璃上聚著條狀水珠子,一點點淌下來,含著淋漓不盡的淚意。呵,下雪了,不知是誰低低地喊了一聲。睜眼一看,大地之上,「天與雲、與山、與水,上下一白」,螢白如瓷,果然是雪。急不可待地推窗,雪已經停了,雪地上早有黑腳印往遠處延伸,尤其是路中央的雪早成了一棱棱髒水,想化卻還沒有完全化去。最乾淨的是屋頂、樹梢、土牆頭、草垛上的雪,還保持著降落時的潔白,緊緊挨著,一片蓋著另一片,沒有滲出水來。
太陽還沒有出來。這樣的早晨並不覺得冷,雪轉移了大家的注意力,他們在玩雪,吃雪,讓雪躺在掌心上、臉頰上、後背裏,和雪充分親昵,涼涼的,慌慌的,這些來自遙遠天際的靈物,在肌膚之上,化成水,滲進血管裏,似乎在流動、歡叫。
村莊完全變了樣,往日的髒亂差全不見了。連豬圈也是白的,煤塊上覆了雪,廢棄的茅草房成了童話裏的雪房子,想看或不想看見的一切都被雪覆蓋了。雪更換了村莊的容顏。太陽出來了。在微燙的陽光下,我們的村子就像一個滋滋冒氣的冰激淩。人開始在雪上活動,把雪弄髒了,髒了的雪不再是雪,成了一攤黑水,由它們再把更多的雪帶髒,促使其消失,這是人之於雪的行為,也是雪之於雪的行為。
雪地裏的身體臃腫不堪,又有帽子、圍巾全副武裝著,衣物大都是鮮豔色,在滿目瑩白中異常惹眼。大雪封道,即使是微雪,只要路上有覆蓋,學校便會放假,孩童就不急著出門,在早飯時就想著這一日的活動,雪帶來的興奮才剛剛開始,那覆蓋了瓦楞的雪有沒有把往日玩耍的小沙堆覆蓋,落在河裏的雪是不是讓河水更冷了?再觸一觸柴禾上的雪,松針上的雪,稻草人眉梢上的雪,把它們推到爐膛裏能否劈啪響?
只有那些躺在高高的瓦當上的雪,我怎麼也夠不著,除了陽光,誰也不能碰它。它們安靜地展露笑顏,有足夠的時間讓自己變薄,再薄一些,露出黑的瓦色,雪一樣消瘦下去。它們在瓦楞間滴淌,落到天井裏,有時候也會凍成冰柱子,掛在屋簷下,一動不動,是雪的雕塑。
瓦片上的雪是最後消失的。背陰的地方,戀戀不捨,戀戀不捨,化得更慢,根本就不願意化去。
他們在堆雪人,以世上最清潔的東西為原料,試圖造出你我的模樣。那雪人早上還是碩大的一堆,有鼻子有眼,到了午後,霎時矮了下去,眉眼都分不清了,到了第二天,第三天,只剩了坍塌的一坨,一些細密的雪水在滲出。更多的雪在奔跑,消失,似乎不願長留人間。
下雪了,我找出小紅靴子,像幼鹿一樣在雪地上奔跑,故意把腳步踩得踢踏響。太滑了,雪後的路面上有雪紋、冰碴,時刻提防摔跤的手腳動作誇張,一不留神便會人仰馬翻。雪地,給人造成行動的挫折感,又止不住奔跑的慾望。想要沿著白雪覆蓋的道路奔跑下去,一直到積雪消融的盡頭。這條路有多長,我從未真正上路過。總是這樣,我還未出門,雪已經在消融了,當我走在路上,雪像曾經出現過的亮光,正在黯淡下去。
幾道白光鑲嵌在遠山的峰頂上,稻草人的眉間或許還藏匿著零星的雪粒,可一切都是徒勞,天地重歸黯淡,回到綠的草,黑的泥,骯髒的豬圈,黝黑的柏油路上。一切都那麼慈祥,雪以微妙的濕意把大地潤澤一遍後,到底把精華留了下來。
下雪了,雪又消融了,我們永遠不知道下一場雪會在什麼時候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