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憑什麼能聽懂鳥語〉
春天再次光顧笠帽山時,笠帽山的帽沿破了一個小窟窿。確切地說,窟窿是在山腰,從遠處看,剛好是從帽尖順勢而下宕開緩坡的位置。四五月份的皖南山區,綠色深濃得有點邪氣。這時候你若在山道上走,隨便望空抓一把,興許能揪一撮綠的精魂,再一揚手,興許它們又忽地一下遁形而去,枝上,葉上,起伏綿延,接地連天,綠汪汪、清潑潑,到處都有它們附身。如果是以前,笠帽山的風鑽過樹林掠過枝梢,你似乎能感覺那風腰身綿軟地在山坳裡轉圈,從帽子尖俯衝而下,又蛇一樣擦著坡面遊走、迴旋、轉向,所過之處,枝葉紛披,草木搖盪,伴著陣陣風嘯聲、松濤聲和近處的枝葉嘩啦啦的招展聲,笠帽山湧浪一樣跌宕起伏,呈現一種優雅深邃渾然一體的美。我說的這一切都是以前。
最早發現這個窟窿的是看山人沈老頭。兩個月前,他就瞧出了不對勁。那時山上還很冷,早上,他帶著呆頭在林子裡轉了一圈。呆頭是隻成年公狗,麻黑健壯,是沈老頭看山的忠實夥伴。呆頭其實一點兒也不呆,只是在牠還小的時候,和一群山喜鵲搶食吃差點被啄瞎眼睛,沈老頭一想起呆頭當時畏畏縮縮的熊樣就笑得直喘氣:真是呆頭!幾隻鳥就把你嚇成個癟三……呆頭似乎也沒什麼不高興,搖搖尾巴,不好意思地嗚嗚幾聲了事。這天早上呆頭異常警覺,一路狂奔上躥下跳,衝著對面的山腰汪汪汪大叫。沈老頭凝神細看,看到幾個陌生人在那裡指手畫腳。他帶著呆頭走過去,他怕有人打那些國外松的主意,那一棵棵勁拔拔棒小夥一樣的國外松已有碗口粗細,正是成材的時候,被人盜伐他可擔待不起。後來鎮裡有個管事的告訴他,笠帽山的礦石資源富得冒油,這裡馬上就要熱鬧了。
沈老頭每天瞅著那道坡,瞅了一段日子卻絲毫不見動靜。兩個月後,它忽然一夜間就被開掉了一片綠林,露出了一塊小窟窿。那是一個難看的窟窿眼,揭掉綠皮,黃色的新土裸露出來,像露出骨肉的傷疤。笠帽山的風飄著盪著,走著飛著,到那裡似乎就踉蹌起來,就阻住了滯住了,毫無防備地跌個跟頭,又踉蹌地爬起來繼續飛,平白地就減了風勢和風姿。沈老頭愣愣地盯著窟窿看,好像那傷口在吸著涼氣嗞嗞地喊疼——被風吹得疼。好好的山,要廢掉了。他喃喃自語,回到簡陋的小土屋,像往常一樣端出一碗冷飯餵鳥。
他提一口氣,嘬起嘴朝林子深處呼喚:嘓——嘓嘓嘓——,瞬間,林子裡響起一片撲喇撲喇的搧翅聲,一群灰喜鵲喳喳叫著飛撲而來,圍著沈老頭上下翻飛。沈老頭抓一把飯粒往空一撒,嘴裡念叨:小東西們,吃吧吃吧,蟲子吃不飽要吃飯啦!鳥們收起翅膀棲落地面,爭先恐後低下黑色的小腦袋,啄食沈老頭為牠們準備的口糧。呆頭站在沈老頭身邊涎著舌頭喘著熱氣,安靜地看著鳥們啄食。沈老頭蹲下身,他聽著鳥們滿足的喳喳叫聲,臉上的皺紋舒展開來,眉眼慈祥,像個疼孫子的老爺爺。
林子裡的鳥是沈老頭的伴兒。有人說,笠帽山是這個城市深藏的最後一片淨土,離城區遠,交通閉塞,由此帶來的好處是山好水好空氣好。有林就有鳥,除了沈老頭,沒有人知道笠帽山有多少種鳥,畫眉、烏鴉、煤山雀、黑卷尾、黃鸝、灰喜鵲、毛腳燕,還有一些連沈老頭自己也叫不出名字的鳥,他就根據牠們的叫聲和毛色來區分命名,白胸脯的叫白脯雀,花尾巴的就叫花尾雀,反正,牠們都是雀子。遠離城市的笠帽山寧靜得像清晨的山霧,沒有塵世紛擾,能聽得見山中歲月晨昏流轉的腳步聲,太陽從林中升,又從林中落。似乎是孤單的,但沈老頭習慣了這種孤單,況且,聽聽鳥語和狗吠,陪著草木生死榮枯,伴著樹葉回黃轉綠,就這樣寧靜地打發掉一生中最後的時光,似乎也是一件享福的事情。
但是眼看沈老頭的願望要落空了。隔不幾天,沈老頭發現那個小窟窿旁多了一所小房子,是就地放倒一片國外松,找一些磚石土坯簡易搭建的。再後來,小房子頭頂冒出裊裊的煙來,他明白那裡是住了人。他帶著呆頭巡山時去探虛實,是午後時分,小房子門開著,裡面坐著兩個男人,睡著一個男人。一個坐著的男人胳膊上紋了蝙蝠,嘴上吊著煙,對他不冷不熱地喂了一聲,也許壓根看不上他這個看山老頭。以沈老頭的閱歷判斷,他們是常年在外跑碼頭的生意人。沈老頭後來證實了自己的判斷,還是上回那個管事的人告訴他,這撥人在外省同時開著好幾家礦山,這幾天他們先頭部隊在這裡做些準備工作,等一些大型開採設備進山。一直要開到什麼時候?沈老頭謹慎地問。這還早著哪。管事的回答。
沈老頭的日子便平白地不安起來,他總覺得會發生點什麼。這座山,他坐在門前想,恐怕就要完蛋了。那時候,他一把老骨頭不知道會埋在哪裡,鳥們又去哪裡,呆頭又去哪裡。他覺得有時候鳥比人可靠,起碼鳥有什麼說什麼,不會騙人,他相信鳥的語言。春天裡鳥雀們發情,叫聲婉轉動聽,唧哩滴哩,水流一般,樹葉彷彿都洗得青了又青;看到詭祕爬樹的蛇,鳥們的叫聲是短促惶恐的,嘎嘎唧唧,單調地重複簡單的音節,沈老頭就曾在這樣的提醒聲中發現了蓄謀向他進攻的赤練蛇;還有燕雀的聲音,像水哨一樣成串往外迸,濺起一個個浮起的水泡,也許是牠在熱情地邀伴;毛腳燕的聲音很單薄,細聽像秋天的蛐蛐唱歌,說不定牠就是閒了在練唱;竹雞的聲音嘹亮清脆,聽上去像誰捧起一把把山泉往外撒,唔,那是牠在求偶了……沈老頭在山上生活了十幾年,從早到晚聽的都是鳥語。住在深山他不覺得孤清,沒有鳥叫他才會覺得日子有多寂寞。
林子裡的黃昏來得格外早。沒有任何預兆地,林子裡驚起一陣鳥的聒噪,彷彿平靜的湖面猛地沸騰了一鍋水。沈老頭記得好長時間林子裡都沒有這種驚魂未定的鳥雜訊了。他守了近二十年的山,日子相安無事,自從看到那個窟窿眼,他就有一種從未有過的宿命感,也許是老了,安定的日子要到頭了。呆頭早已嗚嗚囂叫著衝出去,沈老頭彎腰撿起牆角的砍刀跨出門去,多年前他見過這山上有狼,有狐狸,還見過一隻渾身長刺的野豬,難道說是狼或狐狸逮著了雀子?
鳥們還在聒噪,呆頭垂下尾巴伸長脖子,警覺地汪汪狂吠。沈老頭放眼看去,林子深處水波不興,風在吹,隱隱能聽見一陣一陣的松濤聲細浪般滾過。他用眼睛四處探尋,林子像一潭深水,或者就如一片深邃的海,生出幾分神祕感,掩蓋了水底的動靜。他百惑不解地抬起頭問樹上的鳥:叫什麼叫?怎麼了?引起委屈的鳥們一陣更緊密的聒噪。
眼下,牠們需要撫慰。嘓嘓嘓——他柔聲喚孩子一樣招呼牠們。呼喇喇一陣搧翅,一群鳥棲落地面。他一揚手,撒出一把飯粒,又一揚手,又是一把飯粒。一隻後頸黑亮、天藍色長尾巴的灰喜鵲撲一聲飛到他跟前,張嘴啄他手上的飯粒。小喜子!調皮!他輕聲喝斥。就在這時,林子深處傳來一聲短促的悶響,呯——彷彿一顆石子投進了湖水。沈老頭心裡一凜,槍聲,他聽到的分明是槍聲。很多年以前,那時他是一個出色的獵人,他曾背著獵槍在山野出沒,這種短促俐落的聲音他熟悉得像自己噴出的飽嗝。鳥們呼啦一聲散開,飛上枝頭戰戰兢兢地伸長脖頸張望,一隻灰喜鵲張惶地喳——喳長鳴數聲,其他的灰喜鵲隨即附和著鳴叫。沈老頭點點頭說我知道了,我真的知道了。
他領著呆頭向槍聲的方向走。他穿過樹林,樹木擦著他的身子,國外松和杉木長得很高了,密匝匝地,看不到頭頂的天空。呆頭一路小跑,突突地噴著鼻息,沈老頭把牠招到跟前,拍拍牠油黑光滑的皮毛,示意牠安靜。呯——幾十公尺外又是一聲槍響,他和呆頭快速衝過去,一個手持獵槍的男人從不遠的密林深處站起身。在一叢蒿草旁,沈老頭看見了尾隨而來、此刻中槍栽落的小喜子。他拾起小喜子,牠羽毛凌亂,眼皮垂下,子彈從牠胸膛穿過,一道鳥血從槍眼流出,染紅了牠胸前的灰白羽毛。
呆頭狂吠起來,向持槍男人猛撲過去。男人端起獵槍,呯呯又是兩聲。呆頭嗷嗷慘叫,倒在地上掙扎。沈老頭緊繃著嘴脣,死死盯著那個男人,他怕一不小心喉嚨裡就有血和火往外噴。持槍男人向他伸出手,討要他的戰利品。一隻蝙蝠紋身在他胳膊上面目猙獰,這個來挖礦的不速之客,從見他第一面起,沈老頭就死死記住了他的樣子。沈老頭攥緊小喜子,從牙縫裡迸出幾個字:你不是人!鳥都說你們不是人!
蝙蝠男人大笑起來,眼淚都快出來了:真沒見過你這麼有趣的老頭,你說的什麼鳥語?鳥都說?鳥告訴你的?你聽得懂鳥語?我怎麼就沒聽見?!
沈老頭低吼一聲:你憑什麼能聽懂鳥語?你不配!!他感覺心裡巨大的痛感衝撞著他,像風吹過笠帽山的傷口。他拚盡全力,提著砍刀衝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