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我即相機
聚會回來的隔天,雨一直下到剛剛才停,整個巴黎陽光普照。儘管如此,街道上還是很溼滑而且滿是水窪。因為在巴黎再停留一晚之後,就要前往法國北部,我決定要好好梳洗一番,就是去髮廊洗個頭再吹整一下。所以,當我在聖傑曼大道附近看到一家不錯的髮廊,就直接走進去了,我跟櫃檯的漂亮女孩說我沒有預約,問說有沒有人能幫我服務。她說沒問題,然後帶我去找班傑明,這位年輕設計師打扮得很時髦,淺褐色的頭髮挑染成金色。班傑明陪我從走廊走進給客人的專屬區域,那裡放了一件洗髮圍巾。他帶我走到沖水槽,然後開始幫我洗頭。他問我外面是不是還在下雨,我說沒有,雨已經停了,接著我們很快就熱切地聊起雨鞋和時尚。我真的很開心,因為我的這位新設計師班傑明知識淵博,而且特別了解雨鞋始祖威靈頓靴是怎麼從法國開始流行的。他端來一小碟土魯斯的紫羅蘭糖請我吃,然後在幫我吹乾頭髮的時候說起了威靈頓靴的故事。
威靈頓靴是在幾年前在美國爆紅,雨天時一雙雙色彩鮮豔的防水雨靴紛紛亮相,後來又出現了更多讓人看得眼花撩亂的款式。不過班傑明說,威靈頓靴在這之前其實只是普通的深綠色橡膠長靴,牢固、實用、可靠而且不起眼。
威靈頓靴源起於一百年前的英國,其命名是為了紀念威靈頓公爵,穿了這種步行用防水長靴不管是要種花割草、在泥濘裡踩來踏去,或是徒步穿越沼澤地,都非常適合,甚至可以穿了追著家裡的純種獵犬跑。
「幾十年來都是這樣子,直到有一天,」班傑明說,「有人看到美麗的法國超級名模伊內絲.法桑琪走在巴黎街頭,那天下雨而她穿著雨靴。」而且是最早那種深綠色、很普通的。
她怎麼想到這麼新潮的點子的?她很可能最近去英國的時候看到那裡的人穿這種雨靴,不過我在左岸遇見的這位設計師表示,最近的一股威靈頓靴風潮是法桑琪先在巴黎帶動,然後才在全世界流行的。是她,而且只靠她一人之力,讓街道上處處可見這雙普通到有點怪、但不知為什麼又很有魅力的雨靴。它們的歷史悠久,看起來卻很新潮,可說是遭到忽視的經典作。突然間威靈頓靴也很快在法國其他地方蔚為風潮,這股風潮接著席捲美國,而且很可能也傳到了全世界,連英國人也開始對威靈頓靴另眼相看。
「重點是,」他說,「在巴黎,時尚是在路邊誕生的,是大家的娛樂。」他頓了一下,暫時將手中的吹風機從我的頭上移開,然後用吹風機朝著他自己的臉讓溫熱的風將他前額上的劉海向上吹,同時露出若有所思的微笑。他笑著思索,很是從容。有那麼一會兒,我在想他會不會忘了幫我吹頭髮,然後開始幫他自己做造型。他看著鏡子裡的我,然後試著將注意力轉回我身上。
「妳也知道,」他接著說,「法國的新聞記者會報導時尚界的名人。但在巴黎比較特別,我們有種活動是坐在咖啡館看人,在倫敦和美國不會這麼做。在這裡,我們會把像雨鞋這種普通的東西變得不一樣,有時候有用,有時候沒有。不過就是這樣──我們看人也被看,這很重要。」
然後他繼續幫我吹乾頭髮,時而用手指理順幾綹鬈髮,他說全世界跑時尚新聞的記者都到巴黎來看下次大流行的會是什麼,而出現在巴黎街頭的風格忽然之間,就在服裝設計師的最新作品集裡登場,接下來連時尚雜誌裡和電影明星身上也看得到了。
其中我最喜歡的一點,就是體認到普通女人也可以引領風潮。沒錯,像法桑琪這樣的名模會特別受到注目,但是如果時尚真的發端於街頭,那麼任何一個女人都有力量影響全世界,也影響全世界的審美觀,只要妳有機會與全世界對話。
而時尚就是一種對話,這場對話從最早一群過著穴居生活的女性決定有所改變的時候就開始了,她們用骨頭製成的針將獸皮縫合然後披在一邊肩膀上,然後這種打扮忽然在整片草原上都看得到了。這樣的風格以後會再出現在古希臘人所穿寬鬆垂墜的束腰外衣上,到了一九三○年代,葛黑絲女士利用無光澤混絲針織布重新詮釋了這種風格,以她的設計向古希臘列柱及建築致意。
電影《穿著Prada的惡魔》裡,梅莉.史翠普飾演時尚雜誌《伸展臺》的總編輯,我很喜歡她給助理上的那堂關於時尚風格如何流行的短暫歷史課:
我懂了,妳覺得這跟妳一點關係都沒有。妳走到衣櫃前面然後挑了……我不知道……比 如這件臃腫的藍色毛衣吧,因為妳想昭告全世界妳覺得自己很認真,認真到不需要在乎外表。不過妳不知道的是,這件毛衣不只是普通的藍色,不是土耳其藍,也不是群青藍,其實這是天藍色。而且像妳這麼天真無知,也不會知道奧斯卡.德拉倫塔在二○○二年就設計了一系列的天藍色禮服,我想接下來應該是伊夫.聖羅蘭……天藍色的軍裝外套是不是他們推出的?我說這裡要加件外套。沒多久就有八個不同的設計師的作品裡出現了天藍色,接著,呃,各大百貨公司專櫃也紛紛仿效,這個顏色最後也落在某家可悲的平價休閒品牌手裡,而妳肯定是在哪個特價花車上撈出這件藍色毛衣,在這個藍色的背後是數百萬美金的商機和數不盡的工作機會。說起來還真的有點好笑,妳以為自己的選擇不受流行時尚影響,卻不知道自己身上穿的毛衣,正是房間裡這群人從成堆的衣服裡幫妳挑出來的。
不過,我現在想要更進一步討論流行時尚影響我們的概念。讓我們想像這名編輯助理穿著她的藍色毛衣回家,第二天她決定把毛衣前後或內外反穿,或者她在袖子上剪出幾個心形的洞?又或者她配上應該搭不起來的黑色筆筒裙和祖母的綠色鐘形帽?她在向看過的一部老片致敬,片中的露易絲.布魯克絲給了她靈感。於是她穿著這套行頭走在街頭,也許被經營街拍部落格「The Sartorialist」的攝影師拍到,也許比爾.坎寧漢看到她就跳下單車拿出相機,接下來她就出現在《紐約時報》的週日流行專刊。也有可能是她在舊金山藝術學院念攝影的好朋友決定拍下她穿這套衣服的樣子,然後在臉書頁面上貼出一張她的照片,而另一個朋友又在部落格寫了一篇文章介紹她和她的獨特打扮?想想十四歲女孩妲薇經營的「時尚新秀」部落格,或者是另一個部落格「熟齡時尚」上,那些八十歲老太太風韻十足的照片吧。
重點在於,與時尚的對話就是這樣開始的,而流行也是這樣帶動起來的。是的,服裝設計師會跟上腳步,而且沒錯,在地的平價休閒品牌也會跟上流行,不過起點是妳和妳的創造力。
場景拉回左岸,我告別了髮型設計師班傑明之後走到街上,外頭風和日麗,只有些微涼意,幾乎看不出任何下過雨的跡象。在髮廊中閒聊過後,我不知怎麼竟覺得耳目一新,我看待法國女人還有男人的眼光,和以前有點不同了。那個站在書報亭前面的男人身上的雨衣有點起皺,讓我想到一九六○年代父親搭乘紐黑文線鐵路火車通勤的時光。那名穿越大道的女士頭上裹著藍色圍巾,讓我想到外婆,想到她為了維持剛做好的髮型,特地用絲巾裹住頭然後在下巴下方打了個俐落的結。我在克魯尼-索邦大學地鐵站注意到前方有個二十幾歲的年輕女孩,忍不住停下腳步望著她的紅色蘇格蘭裙。是很短的百褶裙,但我卻想起記憶中那些天主教學校女學生的制服裙,讀公立學校的我看著她們就好像窺看著另一個世界。裙子的格紋花樣屬於麥克倫南氏族風格,最早出名是多年前在蘇格蘭,這種風格後來廣為流傳,從公立學校的走廊到龐克藝術家之手,又在九○年代成為頹廢搖滾風的元素之一,連香榭麗舍大道上的開學季平面廣告上,那些簇擁著蘇格蘭風笛手的漂亮女孩,都穿著格紋短褶裙。
哦對,連我也跟上流行了──即使是像我這樣的熟齡女性,還是在衣櫃裡留了一件帶來好運的紅色蘇格蘭裙,而且偶爾會拿出來穿(對啦,拉鍊是有點拉不上來,但還是勉強穿上了)。而這一切都是因為我和後來成為我第二任丈夫的男人相遇的時候,就是穿著這件紅色格紋裙。
在列車進站時帶起的那陣風吹過隧道,將我和那個穿紅色蘇格蘭裙的法國女孩分開之前,有那麼一會兒,我在心底祕密地和她對話,我用法文和英文悄聲告訴她,她是我的故事的一部分,而我也是她的故事的一部分。即使有一天我告別了這個世界也沒關係,因為世界上還會有其他女孩穿著紅色蘇格蘭裙和她們的夢中情人相遇。
隔天我從巴黎前往北部的里爾,我到蒙帕納斯火車站等車,因為來得有點早,所以還得在車站再等大約一個半小時。於是我在火車站裡的小麵包店前停下來,買了份三明治準備在車上吃。法國人似乎不會像美國人一樣用那種扁平方正的土司麵包做三明治,而是想辦法將雞肉、美乃滋和生菜塞進一條迷你長棍麵包裡。很好吃,而且既脆又有嚼勁,所以吃的時候不可能狼吞虎嚥,妳必須慢悠悠地享受每一小口。
我買了三明治,還有一瓶Evian礦泉水,然後到書報亭買了一本法國版的《魅力》雜
誌。這和美國版的很不一樣,比較小本而且滿滿的全是關於穿著打扮和彩妝保養的實用小訣竅。這本我打算上火車再看,因為我想在等車的時候練習「看人」的技巧。我找了一張長椅坐下,從這裡可以看到車站中央的大鐘,還有三不五時翻牌顯示最近到站和離站的班次,以及搭車月臺資訊的巨大黑板。這時候我瞥見一個女孩從車站的另一端朝大鐘的方向走來,綁著馬尾的她身穿藍白條紋的法式水手上衣,下半身是窄管牛仔褲和紅色平底娃娃鞋。噢,還有一條在她的頸上繞了好幾圈的紅色圍巾,圍巾形成的一團小繭擋住了一部分的上衣條紋。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她穿著條紋上衣的模樣委實令人迷醉。
我一直都很愛水手上衣,很可能是因為它們背後有好長的一段歷史。水手上衣從幾百年前開始,就是法國水手的正式制服,後來因為畢卡索而聞名於世。有一張畢卡索的經典老照片,照片裡的他面向窗戶,窗框好像構成某種牢籠,而他凝望窗外,臉上露出藝術家受挫時獨有的那種神情。不是憂鬱的「藍色時期」,也許比較像是紫色時期,而畫家正為所見異象而苦。話說回來,也有可能只是因為最新一任的情婦弗朗索瓦絲那天脾氣有點暴躁。
不過,真正引起我注意的是那件套頭上衣,我對它再熟悉不過了。這種上衣無疑極具代表性,穿過的名人清單落落長,而畢卡索不過是其中之一。瑪麗蓮.夢露在海灘上穿過,碧姬.巴杜坐在紅色跑車上擺出撩人姿勢時,是穿這種上衣搭配紅色緊身七分褲和紅色平底娃娃鞋,香奈兒穿她那件的時候是搭配寬管長褲,而珍.西寶在尚盧.高達執導的電影《斷了氣》裡,也曾以赫本頭搭配條紋上衣的造形出場。
我也有過一件,事實上,我現在還有一件。我從十歲開始就著迷於條紋上衣,我想某方面來說是向「海灘男孩」樂團致敬。不過,真正讓我難以忘懷的那件條紋水手上衣,是我二十一歲那年穿的,我在巴黎買了那件之後回到倫敦。我在倫敦認識了布莉姬.羅斯,我的第一支紅色口紅就是她在瑪莎百貨買來送我的。她比我大一點,已經在倫敦待了一整年,對所有可以逛街購物的地方都瞭若指掌,比如碧瑪平價服飾店和肯辛頓的跳蚤市場。
布莉姬來自維也納,她申請到獎學金之後就來到倫敦,在中央聖馬汀藝術設計學院念時尚設計和劇場攝影。她對我的影響極深,因為她不但比我年長幾歲,而且非常時髦又很有創意。沒錯,她會搽亮紅色的口紅,不過她也會把健保配的處方眼鏡畫得亮晶晶的。她也帶我認識復古風,我們每星期六會去肯辛頓和波多貝羅路的跳蚤市場挖寶。她有一雙跟暹羅貓很像的藍眼睛,總會讓我想到瑪琳.黛德麗。
我們住在海格特的一間公寓,其他室友來自世界各地,也都是二十幾歲的年輕人。其中一個女孩來自希臘,一開始是她告訴我這個公寓還有空房間,另一個女孩是法國人,她很少在公寓裡出現,因為她大多時間都待在她男朋友那裡。噢,另外還有一個澳大利亞男孩和一個加拿大女孩。不過,就屬布莉姬和我感情最好。從希臘來的喬治婭提醒我說布莉姬「很邋遢」,所以我第一次走進她房間的時候也有點緊張。
說真的,這是我生平看過最精采的邋遢法了。每一面牆上都貼滿了照片和雜誌上剪下來的文字圖片,簡直令人目眩神迷。我覺得自己好像一下子被送進一間流行時尚博物館,可以看到髮型誇張的女人、四○年代的照片、古怪的鞋子圖片,有直接從旅遊雜誌撕下來的頁面,圖片裡可以看到大草原、獅子和大象,還有看起來像一頂頂帽子的多層蛋糕小圖。老實說,我覺得我可以看這幾面牆看一整年也不會覺得累。
布莉姬轉向我然後說:「這些是我的靈感牆。」我只是點頭,一個字都說不出來。接著她問我能不能當她的模特兒,還問我能不能打扮成法國女孩一樣,或者打扮成我們想像中法國女孩會有的樣子,她說就戴上貝雷帽然後穿條紋水手上衣跟我那雙很美式的弗萊伊皮靴。
我說當然可以!
這只是開始,之後她有好多攝影作業都找我當模特兒,我將照片放在相框裡,直到今天仍掛在家裡的牆上。而我現在也只剩下這些照片和這些回憶了,說這個很令人感傷,因為布莉姬患了多發性硬化症,走的時候還很年輕。
所以現在,妳也明白,我只要看到條紋水手上衣,就會憶起布莉姬和我們過去共度的時光。
不久之前,另一個好友賈姬也過世了,我每天都會想起她。在賈姬的追思會上,和我先生同樣在伍茲霍爾海洋研究所工作的科學家洛伊德也來了,他穿著藍白條紋水手上衣。嗯,我想妳可能會覺得他穿這種上衣出席這樣的場合很怪,不過這在賈姬的追思會上其實再適合不過了,畢竟賈姬生前是藝術家兼平面設計師,而且絕對崇尚自由。我認識賈姬的時候她才四十出頭,但因為患了帕金森氏症,她的身體相當虛弱。雖然她口齒很不清楚,還會露出呆滯的眼神,但我還是覺得她很美,而且很迷人。當時我剛來到這個居民大部分是科學家的城鎮,一切都這麼的陌生,她卻能把我逗笑,這可不容易。
所以,我就跟洛伊德說我很喜歡這件法式水手裝,他卻說我搞錯了,這是一件俄式水手裝!雖然當下的氣氛極為哀傷,我卻忍不住揚起嘴角,因為雖然淚眼朦朧,我還是知道我們每個人對於衣服的熱情,想著這件簡單的上衣如何巧妙地串起了在倫敦的那段友誼、一件條紋上衣、多年後的另一段友誼和另一件條紋上衣。我要怎麼告訴他,看到這件水手裝,不管它是法式、俄式還是日式,都讓我覺得無比安慰。因為我知道,即使我們在這個世界每天都會失去這樣的美和藝術,還是有一個故事會延續下去,而在這個關於人生、愛情、時尚和友誼的故事裡,我們各有自己的戲分。
Ooh La La魅力祕方
我認識一位迷人的小姐露比,在美國的她開了一個叫做「露比的沉思」的部落格。我和露比其實沒有見過面,我是因為看她的部落格才和她變成朋友的。部落格上放了很多黑白照片,都是她留著鮑伯頭、穿及膝洋裝和類似卡培嬌公司出的爵士舞鞋,模仿露易絲.布魯克絲拍的,她也放了好多默片女主角的劇照,就是這些引起我的注意。我是二○年代風格的忠實粉絲,所以每次看她在部落格上的貼文都很開心。我問露比怎麼會喜歡復古風,她說她小時候就知道這些復古打扮,常常穿出別人想不到的穿搭組合。她營造出來的淑女風格平常很難看到,但在極具巧思的搭配之下,整體的服裝造形看起來美極了,而她的扮相浪漫迷人,同時散發復古懷舊的氣息。為了尋找靈感,她會看默片跟老照片,也聽二○和三○年代的老歌。
我在這裡提到露比,因為她就是主動開始與流行風格對話的極佳範例。妳可能會覺得如果都在看時尚部落格、有趣的影片,或每次都租同一種類型的電影來看,只是無聊打發時間的活動,妳可能會覺得做這些是在浪費時間,但其實不是的。這些都是重要的功課,就好像沉浸在童年回憶,或是思索什麼樣的家具或建築會讓妳覺得感動也都很重要。
這些令妳著迷的事物,其實都是打造個人風格的小小線索,妳應該認真看待吸引妳的事
物,因為這是妳的寶藏,代表著妳的獨特品味,也是專屬於妳的快樂之鑰。
製作一本造形書,利用這本書打造未來的自己,露比就是這麼做的。其實我也有一本,是一大本塞得滿滿的三孔筆記本,裡面收集了我過去幾年來從雜誌和型錄上剪下來的古早家族合照和圖片,是從事平面設計的好友賈姬教我這麼做的。妳知道嗎?這真的可以幫助妳朝著夢想和願景邁進,這不只是為了穿著打扮,更是為了找到自己在人生中的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