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字心傳
現在我們討論《孟子》最後一章〈盡心〉,這是孟子整個學術思想的中心,也就是後世所謂的孔孟心傳,是構成中國文化中心思想之一。這一貫的中心思想,絕對是中國的,是遠從五千年前,一直流傳到現在的,沒有絲毫外來的學說思想成份。所以後世特別提出,中國聖人之道就是「內聖外王」之道的心傳。歷史上有根據的記載,是在《尚書‧大禹謨》上,其中有舜傳給大禹的十六個字:「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在一兩千年之後,到了唐宋的階段,就有所謂的「傳心法要」;這是佛學進入中國之前的一千多年,儒道兩家還沒有分開時的思想。當時聖人之所以為聖人,就是因為得道;那時所謂道的中心,就是「心法」。
這十六字的心傳,含義非常廣泛。我國的文字,在古代非常簡練,一個字一個音就是一個句子,代表了一個觀念。外國文字,則往往是用好幾個音拼成一個字,或一個辭句,表達一個觀念。這只是語言、文字的表達方式不同,而不是好壞優劣的差異。
中國古代人讀書,八歲開始讀書識字,這樣叫做「小學」,就是認字。例如「人」字,古文中怎樣寫?為什麼要這樣寫?代表什麼觀念?如何讀音?有時候,一個字代表了幾種觀念,也有幾種不同的讀音。所以中國的文字,任何學者、文豪,能認識二三千字以上的,已經是不得了啦!普通認得一兩千字就夠用了。外國文字則不然,每一新的事物,必須創造一個音、形皆不同的新字,所以現在外文的單字,以數十萬計。過去「小學」的基本功課,是先認識單字的內涵,其中有所謂「六書」的意義。什麼叫六書呢?就是「象形、指事、形聲、會意、轉注、假借」,這六種是中國傳統文字內涵的重點。現在讀書,已經不先研讀「小學」六書了,不從文字所代表的思想、觀念的含義打基礎,對於「小學」的教學,完全不再下基本功夫了。
「人心惟危」的惟字,在這裡是一個介辭,它的作用,只是把「人心」與「危」上下兩個辭連接起來,而本身這個惟字,並不含其它意義。例如我們平時說話:「青的嗯……山脈」這個拖長的「嗯……」並不具意義。至於下面的「危」字,是「危險」的意思,也有「正」的意思,如常說的「正襟危坐」的「危」,意思就是端正。而危險與端正,看起來好像相反,其實是一樣的,端端正正的站在高處,是相當危險的。也因為如此,外國人認起中國字來,會覺得麻煩,但真正依六書的方法,以「小學」功夫去研究中國字的人,越研究越有趣。如上一代章太炎這類的大師們,就具備了這種基礎功夫,鑽進去就不肯退出來。現代人寫的文章,不通的很多,連破音字都不懂,都用錯了。
《尚書》裡說「人心惟危」,就是說人的心思變化多端,往往惡念多於善念,非常可怕。那麼如何把惡念變成善念,把邪念轉成正念,把壞的念頭轉成好的念頭呢?怎麼樣使「人心」變成「道心」呢?這一步學問的功夫是很微妙的,一般人很難自我反省觀察清楚。如果能夠觀察清楚,就是聖賢學問之道,也就是真正夠得上人之所以為人之道。所以道家稱這種人為真人,《莊子》裡經常用到真人這個名辭;換言之,未得道的人,只是一個人的空架子而已。
人心轉過來就是「道心」。「道心」又是什麼樣子呢?「道心惟微」,微妙得很,看不見,摸不著,無形象,在在處處都是。舜傳給大禹修養道心的方法,就是「惟精惟一」,只有專精。堯舜所說的這個心法,一直流傳下來,但並不像現在人說的要打坐;或佛家說修戒、定、慧,以及道家說煉氣、煉丹修道那個樣子。
什麼叫做「惟精惟一」?發揮起來就夠多了。古人為了解釋這幾個字,就有十幾萬字的一本著作。簡單說來,就是專一,也就是佛家所說的「制心一處,無事不辦」或「一心不亂」,乃至所說的戒、定、慧。這些都是專一來的,也都是修養的基本功夫。後來道家常用「精一」兩個字,不帶宗教色彩。「精」、「一」就是修道的境界,把自己的思想、情感這種「人心」,轉化為「道心」;達到了精一的極點時,就可以體會到「道心」是什麼,也就是天人合一之道。而這個「天」,是指形而上的本體與形而下的萬有本能。
得了道以後,不能沒有「用」。倘使得了道,只是兩腿一盤,坐在那裡打坐,紋風不動,那就是「唯坐唯腿」了。所以得道以後,還要起用,能夠作人做事,而在作人做事上,就要「允執厥中」,取其中道。怎麼樣才算是「中道」呢?就是不著空不著有。這是一個大問題,在這裡無法詳細說明,只能做一個初步的簡略介紹。
中國流傳的道統文化,就是這十六字心傳,堯傳給舜,舜傳給禹。後世所說的,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一直到孔子的學生曾子、孔子的孫子子思,再到孟子,都是走這個道統的路線。以後講思想學說,也都是這一方面。但不要忘記,這個道統路線,與世界其他各國民族文化,是不同的,中國道統,是人道與形而上的天道合一,叫做天人合一,是入世與出世的合一,政教的合一,不能分開。出世是內聖之道,入世是外用,能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有具體的事功貢獻於社會人類,這就是聖人之用。所以上古的聖人伏羲、神農、黃帝,都是我們中華民族的共祖,他們一路下來,都是走的「內聖外王」之道。
到了周文王、武王以後,「內聖外王」分開了,內聖之道就是師道,是傳道的人,外用之道走入了君道。其實中國政治哲學思想,君道應該是「作之君,作之師,作之親」的;等於說君王同時是全民的領導人,也是教化之主,更是全民的大家長,所以說是政教合一的。
孟子曰:「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存其心,養其性,所以事天也。殀壽不貳,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
盡心 動心 知性 忍性
《孟子》全書快研究完了,從前面各章的記載中,我們可以看得出來,孟子始終沒有出來做官,沒有擔任職務;他是以師道自居,指導當時的諸侯們,走上王道的政教合一之路,以達到人文文化的最高點。由於歷史的演變,人心的墮落,無可奈何,使他的這個願望落空了。不過他個人並沒有落空,他的光芒永存於千秋萬代,和其他的教主一樣,永不衰竭。
現在最後一章,是他在講完外用之道以後,講傳心的心法。孟子之所以成為聖人,因為他有傳心的心法,因此,〈盡心〉這一章書,非常重要。這一章以〈盡心〉為篇名,是以全章第一句話作題目,正是扼要點明重點之所在。
他一開頭就說:「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這幾句話,就非常重要了,認真研究起來,十幾年也不能研究完,也許一輩子都鑽在其中了。
我們先從文字上研究,什麼叫做「盡心」?大家平常都會講的一句話:對這件事已「盡心」了;就是說,一件事情做完以後,成敗是另一問題,而去做的人,心總算盡到了。也就是用了所有的精神、心思去做,「盡」就是到底了、到盡頭了。依這個觀念來解釋孟子的話,就是我們把自心的作用,已反省觀察到底,然後可以發現人性是什麼了。
後來佛學進到中國,禪宗提倡的「明心見性」,也同這裡的「盡心知性」的觀念有關。佛學的《楞嚴經》所說的「七處徵心」、「八還辨見」,把明心與見性,分為兩個層次來解說。乃至玄奘法師所宏揚的唯識法相的最高成就「遣相證性」,也是把心與性分做兩個層次。孟子生活的時代,佛法還沒有進到中國,佛法正式進入中國,是在孟子之後八九百年到千年之間。
所以孟子是在佛法進來以前,就已經提出來先要「盡其心」,把自己心的根源找出來,然後才可以「知其性」。這是「明心見性」這個辭句的根源,能做「明心見性」;到了漢朝以後儒道分家了,道家叫做「修心煉性」。性要鍛煉,等於佛家禪宗所說的「就是這個」,得道是「這個」,跌倒是「這個」,爬起來也是「這個」。「這個」是什麼?說是悟了,就像一塊石頭裡面含有金子,也就是從金礦裡挖出來的石頭,裡面可能有金子。可是幾千億萬年,無數劫以來,金子被泥土裹住了,黃金和泥土混在一起,必須經過一番烈火的鍛煉,才能把光亮的黃金從中取出來,而將泥土──這些習氣,化為灰燼。所以道家說要「修心煉性」,先要修煉,在動心忍性或明心見性之間,不經過修煉是不行的。
儒家的修煉為「存心養性」,孟子這裡說:「存其心,養其性,所以事天也」,存的是什麼心?存一個仁心、善良之心,一個純淨無瑕,猶如萬里青天無片雲的天理之心。而養性,把人性原來善良的一面,加以培養、擴大、成長。所以後世儒家闡述,在起心應用上,要做到「親親,仁民,愛物」,這是儒家和佛家各自表述不同的要點。
佛法儒化 儒學佛化
儒家和佛家,在這方面,曾經發生過有趣的辯論。佛家指儒家這樣行仁道是不錯的,不過如果說想要成佛成道,還差一大截路。
可是儒家不接受這個說法,主張聖人做到了就是佛,佛也不過是聖人,雙方發生了辯論,實際上只是著手的工夫不同。儒家說,你們佛家,動輒講空,空到沒有捉摸處,下不了手,用不上力,只知道空;又沒有辦法使人類世界達到空,於是丟下這個世界不管,出家去了。這種只為一己修道,六親不認的做法,是不對的。
儒家又說,你們雖然講究慈悲,可是實施慈悲的下手方法也錯誤了。我們儒家則不然,我們講究仁,我們的慈悲有三部曲,是以「親親」為先,首先對自己的父母盡到了孝道,對自己的兒女慈悲。這些都做到了,再慈悲朋友的父母子女,「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將慈悲的對象範圍逐漸擴大到愛天下人,而成為「仁民」,視天下人都是自己的兄弟,都是同胞。這樣推己及人的工夫都做到了,於是「民胞物與」,最後是「愛物」,愛世界一切萬物,一步一步來。像你們這種慈悲,試問:假如釋迦牟尼佛站在河邊,孔子的母親與他的母親同時掉到河裡去了,請問釋迦牟尼先救誰?如果先將孔子的母親救起來,那是不孝;如果先把自己的母親救起來,照你們的說法,又是太不慈悲了,孔子的母親也是母親啊!
我們儒家的做法很簡單,假如站在河邊的是孔子,一定跳到河中,先救起自己的母親,然後再返身跳下去,救起釋迦牟尼的母親。這是非常簡單明瞭的事,也就是親吾親以及人之親。
這一套理論,佛家就很難置辯了。除非說,佛有神通,不必自己跳下水去,兩手向空中一抓,就同時把兩個母親救上來了。但是在儒家,先愛自己的父母,然後愛你的父母,你也愛我的父母,兩人共同愛兩人的父母,然後又共同愛第三人的父母,將這種愛,擴大、擴大、再擴大,於是擴大到仁民。所有人類都相親相愛,最後愛物,不但愛一切動物,甚至草木土石都愛。像你們佛家所說的,是無比的大,一上來就是一個空,反而落空了。
不知道誰的道理對,所以我不喜歡高談法理,如果做了法官,聽聽原告說的對,再聽被告說的也不錯,永遠也判決不了,這就是各說各有理。但是我們要注意,在中國的歷史上,歷代的高僧,都是先走儒家的路子,然後在佛法方面才能夠有所成就。即如近代的高僧印光法師,他的著作擺在我們眼前,文句多半出於儒家的精神,但他的教化則是佛家的,可以稱之為「佛法儒化,儒學佛化」了。虛雲老和尚也是如此,有儒道的底子,對儒家的學問也很透澈。再看明末佛家的四位大師:憨山、紫柏、蓮池、藕益,他們對儒家的學說,也是很深入的。
現在回轉來討論孟子的原意。孟子說的「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盡」是窮的意思,到頭了,到了極點。佛法中有句詩:「色窮窮盡盡窮窮,窮到源頭窮也空」,這是我的老師袁煥仙先生所作的詩,色相是空的,對它研究再研究,窮究再窮究,參空了,色相都是空的。空了也不對,「窮到源頭窮也空」,最後連空也丟掉了,說它空也好,不空也好,那就是真空妙有,妙有真空。這就說明了「盡其心」就是窮其心,自己思惟、思惟、再思惟,正思惟到極點,心相的本體窮到了盡頭,就進到了空,然後見到了自性。見到了人性的自性以後,才見到了天性,就明白了形而上的性之體、形而下之用的本性。
這是孟子學問的中心。可見孔孟之道,不是隨便的,因為中國文化,古代文字的表達,喜歡簡練;外國的文字,喜歡分析、精詳,一個字,一個意義,在事理的表達上、處理上,也是演繹的。中華民族有一個奇特的民族性,對於太繁細的文字,不大喜歡看,越簡單越好,所以中國文字,在簡練中有深意。前面孟子所說的「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短短的十幾個字,就包涵了許多重要的人生修養的最高原則。
他又說:「存其心,養其性,所以事天也」,這兩句話是講修養工夫的作用。「盡其心」,「知其性」,然後「知天」;而「存其心,養其性」是方法。要存什麼心?儒家的方法是隨時要存善念,所以後世的儒家說:「去人欲,存天理」,這就是至善之念。在古代,讀書人怎樣去具體實施呢?從前有一種「功過格」,在一張紙上畫許多格子,有的是三百六十格,一年用的,每天一格;也有一種是三十格,每月一張,一天一格;更有的是每天一張,上面有十二格,每個時辰一格。每天讀完書以後,要靜坐思過,有做錯的事,用墨筆在格中點一個黑點;如果做了好事、善事,則用硃筆在格中點一個紅點,這樣天天反省。也有的是在口袋裡放了紅豆和黑豆,另外掛一個袋子,在書桌的旁邊,如果做了一件壞事,或者動了一個壞念頭,就投一顆黑豆子下去;如果做了一件好事,就投一顆紅色豆子。這樣一直反省到夏曆十二月二十三,灶君上天向玉皇大帝報告這家人的善惡前夕,就要自己去數紅黑點子或豆子。如果一年來,黑的多於紅的,就要在灶君面前跪下來,自己照數責打自己,而且第二年將是良心上不安的一年。這種反省功夫,做得非常嚴格,絕對不敢欺人或自欺,更不敢欺騙上天的神明。
所以「存其心」,就是每在起心動念、動心忍性之間,慢慢要做到善念的存心多。所謂「善則養心」,因為人在做了一件好事以後,心裡會很快樂,比做壞事害別人痛快得多,這就是「善則養心」的道理。「養其性」這個「性」,是習氣之性,養性就是把壞的習氣,慢慢變過來,變好了,變淨潔了。這種學問之道的修養,是「事天」的,侍奉天的。這個「天」是內在的天性,如信佛的人,也可以說是事佛天;信道教的人,可以說事道天,或者上天也可以,反正有這樣一個代名辭,代表一個看不見的無形力量。
現在講「心性」是兩層東西,還有一樣是「命」,這就厲害了,孟子說「殀壽不貳,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
「殀」是短命而死,「壽」是活得長命。後世有一個界限,凡是未滿六十歲而死的,都稱「殀」,在訃文上,說到他的年齡時,只能說享「年」若干;滿了六十歲以後死亡,才能稱壽,說享「壽」多少年。
孟子這裡是說,一個人生下來,要想成為一個真正完整的人,在人生的學問修養上,隨時都要存心養性,而對壽命的長或短,應無所喜惡。縱然今日修這個道,做這種修養,明天就會死亡,也照樣繼續修下去,對生死問題,毫不考慮。正如孔子說的:「朝聞道,夕死可矣」,今天早晨懂了這個道,晚上死掉也可以;假如說修道而長壽,修養越高,壽命越長,也可以。
所以,「殀」也好,「壽」也好,要能生死無憂,就了卻了生死。這是唯一的不二法門,人生只有一條道路,生死不要被「殀」「壽」的觀念所困,非常豁達。真正的壽命,不是這個血肉之軀活得長短的問題,是有沒有明心見性的問題。明心見性了,就算明日死亡,也是不朽的;不明心見性,活千年也是白活。有人信其他宗教,或者信佛念佛幾十年,當他躺在病床上快死的時候,叫他放心拋開生死,安心祈禱或念佛,他卻說現在祈禱上帝也不靈了,佛也念不起來了。這就是因為沒有明心見性,弄錯了信仰上帝,信佛菩薩的真理。信上帝、信佛,並不是求此一血肉之軀的不死,而是要「修身以俟之」,是在明心見性以後,臨終即放棄這個血肉之軀,安然而去,這就是「立命」。
孟子教修身
以上三段,「盡心」「知性」「知天」是見地;「存心」「養性」「事天」是工夫;最後的「殀壽不貳,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則是行願。工夫達到了,生死已了,對於是殀是壽都無所謂了。
但是要注意,想要存心養性,必須「修身」。要注意這個「身」字;換言之,所謂「身」,就是由這個身體、五官、四肢、意識所表達出來的思想、觀念與言語、行為。至於怎樣「修身」,這裡他說「修身以俟之」,俟就是等待。等待什麼?等待那個命數,長壽也好,短壽也好,生也無所謂,死也無所謂。了知生死不相關,我只是把我自己的言語舉止、思想行為,時時處處事事都在道中,這樣建立了正命,等待自己命數盡頭的日子隨時到來。
如果把道家、佛家的見地、工夫、行願等修養方法,套上孟子上面這一段話,是可以寫一部專書的。
至於「命」,佛家不大管「命」的問題,佛家只管「正命」而活,不准自殺;自殺是非正命而亡,為戒律所不許。所以要正命而死,這和儒家一樣,要自然的命盡而死,自殺是犯戒的,也是罪過的。如何去修養正命呢?
後世道家就有性命雙修之說,到了宋代以後,道家與佛家,就因此而在修持方法上起了爭論。道家講「性命雙修」一派的人,認為中國唐朝以後信其他宗教的人,只修性不修命,因此說:「只修命,不修性,此是修行第一病;但修祖性不修丹,萬劫陰靈難入聖」。這就是說,只修命不修性是不能成功的,但是只修性不修命的話,即使修億萬年,也不能得正果,所以性與命雙修才行。
佛家不承認這個說法,因為成道以後,證得菩提,是不生不滅,此命長存。這個命不是肉體的命,比肉體的命更偉大,那是儒家道家所說的「天命」,也就是兩家所共同承認,不生不滅的本體之性,所以叫做命。而所說孟子與盡心篇性命雙修的這個命,就是這個又稱做「丹」的命,是肉體之命,乃孟子所說的「修身以俟之」的「身」,為「身命」,後世又稱為「生命」。你這個身,是肉身,可以「殀壽不貳」,而我們不生不死的身,為法身,因此有法身、報身、化身的三身之說。
嚴格的說,形而上的最高哲學的性命之理,儒、道兩家是無法與佛家爭辯的,佛家分析精詳,歸納的結論也絕對是對的。而形而下的「修身以俟之」,乃至於起用,入世與出世的大乘精神,佛家不一定可以與儒、道兩家比。因為佛家空曠、空闊,看起來嚇人的大,蓋下來昏頭昏腦,行起來不著邊際,真是法海無邊,回頭是岸。岸在哪裡?照儒家的說法,法海無邊,回頭即在最近處,抓住一塊木板,慢慢漂流,終必靠岸的。所以他先抓住這個命,再找回到天命,那就不是這個肉體了。後世的道家與佛家的密宗修法,都是以這個肉體去修的。在這方面討論起來,又是一本大著作了。
孟子曰:「莫非命也,順受其正。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巖牆之下。盡其道而死者,正命也;桎梏死者,非正命也。」這裡孟子所說的「正命」,又與後世道家所說「性命雙修」的「命」有所不同,而接近佛家大乘菩薩道的戒律。他說:「莫非命也,順受其正」,這是孟子在說明一切人的生命存在,生來自有固定的因緣。這也是大家困惑所要追問的問題。既然現有的生命,早已是命中注定,那又何必需要努力修為呢?這不是宿命論嗎?其實一般人所謂的宿命論,是認為自己的命運,被另外有個主宰已經定好了,無法改變。其實,這裡孟子所說的命,不是他力所定的宿命論。《詩經‧大雅•文王》早有「永言配命,自求多福」的古訓,由此可見我們的傳統文化,素來都不是迷信宿命論的,而是要人人自求多福的。
這恰恰如同佛家所說的命,並非另外有個主宰,早早為你定構一生命運的模式。佛家所謂現有的命與過去、未來的因果關係,都是唯心自造,既非因緣也非自然,其中奧妙,一般人實在很難理解。所以佛家有幾句名言:
欲知前生事 今生受者是
欲知來生事 今生作者是
今生我們所受到的一切,都是前生的業力習性帶來,很難改變;若問來生如何,就看今生做了些什麼。在佛家的唯識學中,生命中帶來的過去的業力,名為種子,「種子起現行」,由種子發起現在的行為;「現行熏種子」,由現在一生行為的結果,又成了未來的種子。所謂「種瓜得瓜,種豆得豆」,這就是三世因緣生法的道理,是佛法的透澈之處,真是天衣無縫。
我的理解也許還不到家,但我研究各宗教的哲學,都沒有辦法超越因緣所生法的原則。
但是,孟子所說的,只是現行的命,想要將我們這個現行的命改變,是可以做到的,不過必須行大善、至善,做到去惡為善,止於至善。這談何容易啊!有的人在某件事情上,雖然出了錢或出了力,但那是做給別人看的,不是真正行善;真正的行善,是不為人知的,也不一定能得到別人的了解,可能還被他人毀謗辱罵。對於這種情況,學佛的人就會想到《金剛經》上的話:「是人先世罪業,應墮惡道,以今世人輕賤故,先世罪業,即為消滅」。就是說自我反省觀察過去生所造的惡業,到這生餘業未了,雖做好事,仍然得不到別人的首肯與讚賞。所以反而要感謝那些責罵、毀謗自己的人,因為他們的責罵與毀謗,使你的餘業果報早些消除了斷。
另有人懷疑,一件好事未做的人,還做了若干壞事,卻生活得那麼富裕康樂,這又是什麼道理?司馬遷在寫〈伯夷列傳〉中,也曾提出一個疑點:「天之報施善人,其何如哉」,又說「余甚惑焉,儻所謂天道,是邪,非邪」。不過他寫這篇文章,對這類的困惑不作答案,只提一個問題,讓讀他
文章的人自己去思索。佛家的答覆很簡單:某人現世是壞人,但他之所以有如此好的境遇,是因為他前生善業所得的善報還沒有完;他現生所做的壞事,等到惡貫滿盈時自會結算。在我個人的人生經驗,佛法說的是對的,我看到許多人一生的經歷,報應非常快,好像比電腦計算還要快。其實許多人就是現世報,但是受報的人自己並不明白。所以中國社會,普通流行的有四句話:「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日子未到」,這是大家都愛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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