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臘先生確實幫曉蕾找到去坎城的方法,但是中間轉了好幾趟車,等到她終於抵達坎城,已經是凌晨三點鐘,在這個城市度過無數個夏天的她,還是第一次在這個時間獨自站在深夜的街頭,市中心的酒吧和賭場燈火通明,人群喧囂的穿梭來去,這些熱鬧和歡樂,與她的形單影隻形成強烈對比。
然而奇異的是,她一點都沒意識到自己的孤單,此刻的她只有一個念頭:找到陳克襄。
一輛車在她面前停下來,裡面露出幾張不懷好意的臉孔。「喲,這麼漂亮的小姐怎麼會落單?要不要我們陪妳呀?」
「不需要。」她腳步堅定的繞過那輛車,伸手攔下一台計程車,說出房子的地址。
司機邊開邊透過後視鏡觀察這個奇怪的小姐。「往海岬高地那邊只有私人別墅,您指的是那一間?」
「夏波樂。」
「我知道那個房子,但是那裡好像沒人住,這麼晚了,有人會幫您開門吧?」
「我有鑰──」她突然止住,改口道:「有一個人,在那裡等我。」
這個好心的司機,即時聽她這麼說,仍然不放心,非要看到她用鑰匙打開門,確定她安全入內才肯離去。
「陳克襄!」她進入寬敞的客廳,在黑暗中喊著:「陳克襄!」
面海的日光室裡沒有他,小偏廳裡沒有他,飯廳裡沒有,她一舉衝上二樓,在樓梯口被施工中的樓梯絆倒,不管膝蓋和手掌傳來的疼痛,爬起來繼續尋找。
「陳克襄!你到底在哪裡?給我出來!」
別墅裡共有十幾個房間,她瘋了一樣一間間尋找,中間又被絆倒好幾次,踢翻了好幾桶油漆,到處都找遍了,卻仍然不見那個人的身影,最後來到盡頭的主臥房,打開玻璃門,她走出露臺,和從海上迎面而來的海風抗衡,倚著露臺欄杆,對著漆黑一片的海面,大喊大叫宣洩心裡的挫敗、無助、和心痛:「陳克襄,你該死的躲到哪了?讓我找到你就完蛋了!」
光是喊叫猶然無法洩憤情緒,她對著空氣揮舞拳頭。「你這個自以為是的傢伙,憑什麼這樣利用人?!誰叫你用我的名義買下這個房子的?!不要以為這樣我就會原諒你,我不會原諒你的,你聽到沒?就算你求我,跪下來求我,我都不會原諒你的!」
喊到聲音都啞了,她疲憊至極,抱住腹部,因為極度的空虛而痛苦的彎下腰,喃喃念著:「我不原諒你。」
「不原諒你放下我,不理我,搞失蹤,你完蛋了,我告訴你……」坐在地板上,她將頭埋在膝蓋裡,嗚咽道:「你到底在哪裡?」
「不要不理我,不可以不理我,求求你……」
「我錯了,我是白癡,一直沒看到你對我的感情,我……」
「我不能沒有你。」
她在潮浪規律的拍打聲中清醒,發現自己正舒適的躺在熟悉的床上,側臉就能看到地中海平靜蔚藍的景緻,花了幾秒才想起身在何處,她只記得自己對著暗黑的海洋哭喊了一整夜,但不記得自己什麼時候爬上床的。
翻動身體時,膝蓋傳來異樣的感覺,掀開棉被發現昨天跌倒的傷口已經被包紮處理好,她依稀記得睡夢中,有雙溫柔的手曾經輕撫自己的臉龐,並且在她的傷口上施展魔法……
試圖從混亂的思緒裡拼湊記憶時,房門外傳來重物被放置在地的聲響,和零零星星的對談聲粗暴的中斷她的思考,她一臉狐疑的下床,一打開房門,就和外頭十幾個粗壯的男人面對面。
「醒了醒了,韓小姐終於醒了。」
男人們紛紛鼓譟起來。
她瞇起眼假裝凶狠的瞪著這群侵入她的房子的男人。「你們是誰?這是怎麼回事?」
一個領導模樣的男人撥開人群走上前:「韓小姐,我是這個工班的負責人,妳叫我阿藍就行了,今天要進行二樓的粉刷,關於其他工程的內容……」
她舉起手制止他。「只要告訴我一件事。」
阿藍嘴巴開開的怔住。
「監工的人在哪裡?」
阿藍身後的工人以她不明白的語言七嘴八舌討論,阿藍也愣愣的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他在哪裡?」曉蕾大聲質問。
一遍靜默後,所有人的手整齊劃一比往下方的海灘。
她不記得自己上次奔跑是什麼時候的事,也不記得奔跑原來這麼困難,膝蓋痛的不得了,腳步抬舉的再快,距離都不能如心裡所願的立即縮短,但她不顧一切,專心一致的朝目標奔跑。
主屋懸掛在天然的平台上,其他的部分則是逐步往下,鑿海岬而建,因此抵達海灘前,得經過無數的階梯,穿越彎彎曲曲的花園步道,經過好幾個改為運動場地的平台,游泳池、網球場、溫室……
她跑得氣喘吁吁,好不容易才抵達最下方的海灘,焦急的舉目四望,長度約三百公尺的私人海灘上空空蕩蕩的,杳無人跡。
他不在那裡。
她終於放棄了,虛軟無力的倒地,抱著膝蓋在海灘上坐了許久,靜靜眺望著遠方的漁港和遊艇,海鷗此起彼落,聽著浪潮拍在岩石上的節奏,她慢慢的領悟:不管她怎麼努力,都找不到他。
因為,他根本不想讓她找到。
領悟撕裂了她的心,一股她此生從未感受到的心痛,緩緩的滲透進身體裡的每一個細胞,她的知覺,從來沒有這麼清醒,這麼,疼痛過。
她需要陳克襄。
不是以律師,也不是朋友的身分,她需要他,繼續的存在她的生命中,與她為伴。這個世界上只有他,真正的看見了她,因為她的存在與否,而有所不同。
諷刺的是,陳克襄失蹤了以後,她才終於「看見」這個人,清楚他的價值何在,也才清楚,她的世界因為少了他,而有所不同。
他批評過她不懂得怎麼去愛人,因為她從來沒想過愛一個人,不是讓所愛的人以自己為中心的活下去,而是,成全那個人的追求。
就像,芝芝對麥文那樣,殷少對瓊安那樣,也像……
陳克襄對她那樣。
從今天起,容許妳自己去認識一個全新的人,這個人既不是妳的律師,也不是妳的老好人朋友。
真正的陳克襄,不是小熊維尼,而是頭獵豹,耐心等待只為了攫取獵物,她早就應該看出來了,所有人都敬畏他,連塞吉都怕他,只有她一直不懂。
她的不懂,她的視而不見,是他刻意的安排,為了她,他將自己變成一個溫柔和危險兩種特質並存的男人。他要的,是讓她自己想通,愛一個人的意義究竟在哪裡,不是為了治療寂寞,而是,為了完整自身的生命。
「曉蕾。」
她的肩膀倏然僵直。
「先別回頭。」她感覺到他在她身後蹲了下來,輕輕的攏順她隨風飄揚的髮絲。「安靜的聽我說。」
長長的靜默後,他說:「請原諒我。」
「妳應該已經明白,我一直在利用妳,利用妳接近夏波樂,醞釀擊垮他的時機。為什麼針對他?一開始的理由很簡單,因為他趁我不注意時,把妳搶走。假如他懂得珍惜妳,那麼我也準備放手,但他偏偏又用那些卑劣的手段蒙騙妳……」
「剛認識妳時,我愛妳愛得瘋狂,妳口中的初戀情人是那麼完美,在家人都放下妳時,陪伴,緊緊守護妳那麼久,我不知道自己怎麼跟這樣的人競爭,認識芝芝,給了我機會打聽真正的麥文究竟是怎樣的男人,也因此,得知芝芝對麥文的心意,那時的我有自信,能夠取代麥文,用一樣的方式陪伴妳,守護妳。」他的聲音窒了窒:「沒想到,反而把妳送給了夏波樂。」
「因此,當我有機會教訓他時,便沒有理由不把握,調查局找我協助蒐證,妳的離婚案件提供了最佳煙幕彈,後來蔣瓊安又找上我處理瑪莉歐諾的併購,更給了我理由接近歐雅的管理核心……我一直不希望妳太依賴我,因為我很清楚當妳知道這一切的真相時,會有多受傷。」
「說到底,我和夏波樂做了一樣卑鄙的事情,利用妳的無知,控制妳的情緒。」
「在妳和麥文差點擦槍走火那晚以前,我本來打定主意不再見妳,僅僅透過電話和妳維持聯繫,提供妳所需要的幫助,但是看到那幕,我失去了理智,在最不適當的時機,離開法國,到妳身邊。這不是我的初衷。妳是我所知道最單純,最沒有心機的女人,不論是我、夏波樂或麥文,都不是適合妳的男人,真正適合妳的,是能夠保存妳的美好,不讓妳失去自我的人,我能夠為妳做的,就是離妳遠一點,讓妳自己去領悟:能夠讓妳不寂寞的,只有妳自己,沒有別人。」
「幫妳在台灣安頓,幫妳拿下威爾森、瑪莉歐諾,和這個房子,不管妳信不信,我為妳所作的一切,都是希望妳能自主,不靠任何人,不成為任何人的附庸,自主而獨立的活著。」
他的聲音哽住,過了片刻才找回聲音:「想說的話都說完了,很抱歉不是妳期待的答案,很抱歉,我不是妳所以為的那個,能夠無所求的守護妳一輩子的男人。」
浪潮和風聲填滿兩人間的沉默。
「妳對我,還有任何問題嗎?」
她動也不動的背影,就是她的回答,他長長的嘆口氣,站了起來,準備離開這裡,離開曉蕾的生命。
「有一個問題,」她乾澀的聲音制止他的腳步,他不確定那真的是她的聲音,或者只是幻覺。
「先站到我面前。」她清晰的命令,這次他確定不是幻覺,猶豫了幾秒,他不確定的移到她面前。
她直直的望進他善於隱藏的靈魂深處:「你還……愛我嗎?」
「曉蕾,」他的聲音裡充滿痛苦:「十一年,那已經不能稱為愛。」
「那是什麼?」
「妳早就成為我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