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宇。
如果用兩個字形容我的高中生活,我想,就是邵宇。
「咖啡還是奶茶?」
「奶茶,謝謝。」
電影結束後,我和邵宇學長來到行政大樓附近的廣場聊天敘舊,敘著我刻意遺忘的那兩年。
「妳一點都沒變呢,」他拉開易開罐,充斥著砂糖味的咖啡香撲鼻而來,「還是有點跩跩的。」
「我哪裡跩?」順便白他一眼。
邵宇學長像是看見什麼經典畫面似的拍掌大笑,「就是這個!哇,好久沒看妳翻白眼了,還是一樣犀利。」
「原來你是M吶。」
「什麼?」他興致盎然地想知道,我不想解釋。
晚風流動,有好一陣子我們沒人開口說話,任憑安靜緩緩充盈,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邵宇學長和我成了不說話也沒關係的那種關係,沒人說破的親暱。
「學妹,妳知道嗎?」學長開口,他放下手中的咖啡罐,在石階上發出叩地一聲,「我常常想起我們在練團室的時候,跟現在一樣安靜,可是,一點也不寂寞。」
他說著,我無法控制地在腦海裡浮現那些畫面……那些回憶。
體育館樓下的練團室,放學後的寂寥,丟在一旁的書包,彈著吉他、輕聲吟唱的他,抱著小說埋頭啃讀的我,以及散落一地的斜陽……
那曾經是我想獨占的自以為。
「學長,你不寂寞。」我忽略眼睛周圍的酸澀,笑著說:「有學姊在,學長怎麼會寂寞呢?」
邵宇學長笑了,揚起那抹我很熟悉的笑容,笨拙地抓抓後腦勺,他看著前方空無一物的草地沉靜地想了很久,久到我以為他不想理會這句問話,可是,他終究還是笑著開口,卻始終沒有轉頭看我。
「對啊,我不該寂寞的。」他說。
是啊,你不該寂寞的。
你寂寞了,那我該怎麼辦?我凝視著邵宇的側臉,無聲地問。我追逐的是你,你是遠在天邊的太陽,我自以為被你的溫暖環抱,忘了你是我所不能及的想望。
這樣的你,怎麼能寂寞?
「過去這一年,妳跑去哪了?我怎麼從沒在學校遇過妳?」邵宇學長大概是想轉移話題吧?他故作精神的語氣讓我心裡留下問號。
「大一嘛,新生事多,你又不是不知道。」
「喔?我看是有人聯誼夜衝跑不完吧?」他三三八八地用手肘撞我。
「哎唷,不錯嘛,一猜就中。」我沒否認,我去年幾乎是玩過來的。
「怎樣?」
「什麼怎樣?」我挑眉,對上他有點曖昧的目光。
「有沒有認識什麼咖、帶來給學長鑑定一下啊。」
「呵,這倒沒有。」隨便敷衍過去,我不想跟他聊有關去年的那些雜七雜八,「又不是每個人都能像學長一樣,那麼快就找到命中注定的另一半。」
話才出口,我就後悔了。
我不是故意又把話題拉回,可是只要一見到邵宇學長,我滿腦子的回憶就會被另一個身影給覆蓋。我不敢看他,假裝自己被奶茶罐上的成分內容給吸引,一字一字讀著上頭的化學材料,故作鎮定。
一股溫柔的力道往我頭上撫了幾下,心口揪緊,我還是沒辦法抬頭看向他,低垂著頭,我差點哭出來。
「學妹,」看不見邵宇學長的表情,卻清晰聽見他話中的寂寥,「所謂的命中注定,說不定只是一場惡作劇。」
我沒有勇氣問為什麼,也不想問為什麼。
我怕問了,就必須知道很多很多有關於學長和她的事情。他和她所有的回憶,不管是開心的、還是悲傷的,我都不想知道,真的。
這是我永遠都不想碰觸的傷口。
學長不知何時聊起了他系上的大刀老師,我回過神來只聽見他哀嚎著某堂必修又被擋,暑假說不定得重補修的壞消息。
說來,我們已經兩年未見。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時間,曾經的熟悉似乎成了阻礙,若有似無的客套、淺談即止的話題,逐漸在空氣中累積成壓力,這不是當初的我們會有的狀況。
於是,這場意外重逢在陌生的尷尬中落幕。
「那,學妹,」邵宇陪我走到停車場,他笑著抬起手,「下次社課見。」
點頭,我朝著他的方向揮手道別。
直到他身影消失在路的一端,失去節奏亂跳的心臟才逐漸平穩,深呼吸,或是嘆氣,我搞不清楚,只知道我真的累翻了。
跟回憶見面,好累。
﹡﹡﹡
「呵呵,我看到了哦。」一回到租屋處,開門就聽見沛芸怪裡怪氣的笑聲。
「啥?」我甩下包、丟在沙發上,隨手將奶茶空罐投入垃圾桶。
「假仙,妳身上有帥哥的味道喲。」她像隻八卦蜘蛛從房間竄出來。
「什麼帥哥?」好死不死,洗好澡的于珊打開門就聽見關鍵字,「帥哥在哪?」
「哼哼,本小姐從社辦回來的路上行經行政廣場,眼角餘光瞥見一對相依偎的愛情鳥,本想撿起路邊小石打散鴛鴦,可轉念一想,今日花好月圓,本小姐心情也好就大發慈悲放過你們吧,沒想到一道精光閃過:欸?那隻母的好眼熟……」
「什麼母的,太難聽了吧?」而且我跟邵宇哪有相依偎啊,我們起碼隔了……呃,半個人的距離。
「別吵啦!」沛芸毫不留情地撥開我的臉,繼續說:「定睛一瞧,沒想到是我們家的小蜻蜓和長得好帥好帥的大帥哥在談情說愛耶──姊姊要去開香檳慶祝了!嗚呼!」
沒救了,這三八。
我撇撇嘴,無言以對,準備回到自己房裡。
「Wait! 我親愛的小蜻蜓──」于珊漂亮的長指搭上肩頭,我發誓我馬上打冷顫加冒起雞皮疙瘩,「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憑著日常生活的相處,我知道要想逃過于珊的追問是不可能的,猶豫半晌,還是決定簡單告知。
「……高中學長啦。」
大概是聽見我話裡的無奈,沛芸又從另外一邊黏了過來。
「怎麼?有故事哦?」
淒美悱惻的愛情故事沒有,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的故事倒是有。
我就是那隻癩蛤蟆。
沒回答她的問題,用一記白眼躲過沛芸的騷擾,我快步走回房間收拾東西,拿起沐浴用品和換洗衣物就想落跑。
「欸,好歹也跟我們說學長叫什麼名字啊?」還差一步就逃到浴室,沛芸仍鍥而不捨。
「改天再說!」我拉著門把,嘗試關門。
現在真的不行,我還不想說。
「最後一個問題!」就站在門邊的于珊抓住我的手臂,嬌聲輕問:「那位『改天再說的學長』還不是男朋友吧?」
我簡直嚇壞了,連忙否認,「怎麼可能!」
「很好,下星期三晚上聯誼,穿漂亮點啊!」于珊臉上露出得意的笑容,揮揮手、表示她的問題到此為止。
無言的白眼。
可是比起被她們緊迫盯人的聯手拷問,區區聯誼算得了什麼?我就這麼胡亂答應下來,連跟誰聯誼也沒問,只為了換得一絲喘息,逃到浴室洗澡兼胡思亂想。
旋開熱水,將自己沐浴在思緒與蒸氣交雜的小空間,動作順著習慣,此時此刻,我的腦子裡幾乎全是邵宇學長。
我喜歡他,曾經;我喜歡他,依舊。
我發現我無法從這兩者之間選擇一方,然後理直氣壯地說出口。必須承認的是,我喜歡他是事實,無論是現在還是以前,我沒辦法假裝這份感情不存在。
雖然,他是我直到現在都無法說出口的單戀。
門外依稀聽見家榕回來的聲響,不敢再霸占浴室陷在自己無限的記憶迴圈,我加快洗澡的速度,趕緊擦乾身體、換上乾淨衣服出去。
「哇,洗很久哦?」家榕的房間正好在浴室對面,她抱著衣服坐在電腦前等我。
我不好意思地乾笑,「在想事情。」順手打開窗,讓蒸氣散去。
「在浴室想事情很傷腦子的。」她走出房間,拍拍我的肩,「要是暈倒了,妳可是會全身光溜溜的被抬出來喔。」
……這可惡的冷面笑匠,好笑嗎?
不理會家榕的黑色幽默,我拿起櫃子上的吹風機,順口問:「等一下我要去便利商店,妳有沒有要買什麼?」總覺得待在屋裡沒辦法靜下心,我決定找個理由出去走走。
她擺擺手說不用,直接走進浴室。
「誰誰誰要去買東西?」沛芸的順風耳根本算是一種絕技。
「我啦。」
抬頭看看時間,這兩個女人一定又窩在一起看八點檔,「喔喔,我跟于珊想要吃爆米花,還有……」
緊接著是一連串的食物清單,要不是我表明她吃完這頓明天臉絕對腫到爸媽認不出來,沛芸還想逼我買巷口阿伯的鹽酥雞。
吹乾頭髮,披上外套,我抓著錢包走出我們四人的甜蜜狗窩。
為什麼會選擇在校外租屋?事情是這樣的,原本都住學校宿舍的我們,在大一學期末的時候,說好只要一個人沒有抽到宿舍,全部的人都不許住,一起到校外合租房子;沒想到我們太看得起自己的運氣,一群四人根本沒人中獎,只好認命在學校附近找房子住,而通過挑剔鬼于珊嚴格把關的,就是現在這間位於五樓的小公寓。
于珊不愧是于珊,她為了這間離學校只要十分鐘車程、附近有三家便利商店、五間便當小吃店,還有一間超市和美妝店的公寓,硬是跟房東斡旋了一整個暑假,才讓他用合理的價格租給我們。
感謝于珊與可憐的房東。
只不過現在的我並不想去附近的便利商店,沿著明亮的馬路邊,手插著外套口袋,漸漸地遠離我們平常習慣的生活範圍。
走到我覺得可以了,才走進路邊一家擁有寬敞座位區的小七。
「歡迎光臨。」
連鎖商店就是這樣,不管在哪個縣市、哪個轉角,每一間商品的陳設位置幾乎都差不多,我隨意在店裡晃了一下,就把沛芸要的東西給抱在懷中。
這女人也買太多了吧。
我忍住白眼,努力騰出手抓住一包差點墜樓的餅乾。
「我幫妳拿吧。」
眼前突然出現一雙手,快速卻又不粗魯地將我懷中所有東西給接過。
抬頭一看,是一張我很確定不知道他是誰的熟悉臉龐。
矛盾吧?我也覺得。
「這樣就好了嗎?」店員笑問,笑容的下緣有兩個小小的梨渦。
輕聲答應,我跟著他走到櫃台結帳。隨著他熟練地刷過條碼,我放空地盯著收銀機螢幕不斷跳出的品項金額,一邊在心裡嘀咕沛芸專挑貴的買。
「爆米花需要微波嗎?」
「喔,好。」
將爆米花放進微波爐,設定好時間,店員轉身繼續處理未完的商品結帳項目。
「這樣一共是五百六十元。」
在我打開錢包的那一剎那,我只有一個念頭──
糗了。
錢包裡居然一毛錢也沒有,甚至連提款卡都不在裡面。
頓時間我腦袋裡的記憶全部回籠,我突然想起昨天才在家附近的便利商店拿了網拍包裹,順便繳清電話費,而我買的網拍商品就是等了好久終於到貨的新皮夾,一拿到手我就興致沖沖地把所有鈔票、卡片移到新皮夾裡面,卻在今晚拿著舊皮包出門──
糗了。
我看著空空如也的舊皮包,全身僵硬到不知如何是好。
「同學?」
「……我忘記帶錢了。」我深吸口氣,勇於認錯。
他愣了一下,我看見他笑容下緣的梨渦差點消失,可是,沒有。
他的笑容終究沒有消失。
「這樣啊,那這些我請妳好了。」
Seriously?
這堆只會堆積熱量、沒半點營養的食物超過你半天的薪水耶!你是哪根筋不對要幫我付錢?同學你是不是以為這世界上沒壞人?要是我到處去跟別人講這裡有一個會隨便請客的店員,同學你就破產了你知不知道啊!
當然,這些話我不可能說出口。
「不用,我等一下會再過來拿錢給你。」我用我最理性的語氣說道,儘管我真的糗到家,此刻的臉一定也紅到不行,還是得維持該有的冷靜。
他居然露出為難的表情。
「可是……妳回去拿錢再回來,應該就找不到我了。」
「為什麼?」
「我只是暫時幫我朋友代班而已,待會兒還要去另外一個地方上班。」店員說....呃,他不是店員。
「那我把錢交給你朋友就好啦。」完全沒有衝突,不是嗎?
他還是一臉苦惱,眉頭鎖得死緊,「不,事情是這樣的,我朋友他跟我打了個賭……」
我真的差點翻白眼,在這個陌生人面前。
你跟別人打賭關我什麼事?我只想一手交錢一手交貨,趕快回家躺著耍廢啊,雖然是我的過失,但我真的打從心底覺得這個人怪怪的。
「待會兒他回來的時候,會跟今晚所有女客人要電話。」他認真地看著我說,甚至慎重地點點頭,「我說真的,妳應該不想遇到這種狀況吧?」
……我可以客訴嗎?要是半夜來買零食給孫子吃的王奶奶被你們嚇到了該怎麼辦?你們有沒有想過王奶奶的心情?
我還是沒說出口。
「可是我真的不想欠別人錢。」還有人情。
這時爆米花好了,他轉身從微波爐取出鼓起的紙袋,在開口處用釘書機釘上餐巾紙後放在桌上,然後繼續與我兩相對望,無語。
就在我們之間只剩下店內循環播放的廣告聲音時,他突然拍掌大叫。
「啊,妳是C大的學生嗎?」
「嗯。」我疑惑地頷首。
他重新漾起笑容,梨渦又出現在他頰邊,「我也是。」
「所以……?」
他拿出一張紙,寫上一串數字,抬起頭、交給我。
「這是我的手機號碼,妳之後要還錢的話再打給我。」他笑著說。
我這才發現他長得很好看,然而那股不知道在哪裡看過他的熟悉感依然揮之不去。
「我知道了,我再打給你。」
反正我也想不到其他辦法,只想趕快離開。
「啊,對了。」
我皺眉向他看去,不曉得又怎麼了。
「請問需要袋子嗎?」
……可惡。
「好,謝謝。」
於是,我總共欠他五百六十一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