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她小學二年級,而他是小六的學長。
放學的鐘聲響起,高年級的小隊長領著各路隊走出校門。
「燁霆哥哥,等我!」夏妡瀅朝著路隊長大叫,邁開小短腿擠向隊伍的前方。
手執路隊旗的男孩昂起下巴,夏風拂開他微長的瀏海,露出眉宇清秀帶點書卷氣的臉龐。他故意加快步伐,無視身後又跳又叫的小不點,因為每到星期三,學校只上半天課,往往是他噩夢的開始。
「齊、燁、霆!」見他對自己視若無睹,她微怒地噘起小嘴,用力抱住他的手臂。
齊燁霆的上身被扯得傾斜,低頭望著身穿白紗小洋裝的小女孩,細緻的五官,秀氣的臉蛋,及腰的長髮綁成公主頭,不說話的時候,她笑起來像娃娃般甜美,一開口就露出嬌縱的個性,乖寶寶形象瞬間破滅。
「妳這樣勾著我,要我怎麼走路?」不慍不怒的口氣,早習慣她這種驚天動地的出場。
「誰叫你不等我!」她理直氣壯地糾正,錯的永遠是他。
齊燁霆沒好氣地撇嘴,任她占著自己的手臂,繼續領著隊伍前行,隨著孩子們一個個離隊歸家,最後剩下兩人漫步在小路上。
「書包好重喔,你幫我背!」夏妡瀅鬆開他的手,卸下書包塞進他的懷裡。
齊燁霆甩甩痠麻的手臂,順勢將她的書包丟在地上。
「哥哥是小氣鬼!」她氣惱地拎起書包,一手擦著額頭上的汗,「好熱,好想吃冰……」
「怕熱就剪掉頭髮。」
「不要!我不要剪!」
兩人一路鬥嘴,吵吵鬧鬧走到巷口,齊燁霆就住在第一家。
塗著白漆的兩層透天厝,門楣上掛著「齊家早餐店」的招牌,修剪過的扶桑花圍成一個小庭院,即便現在打烊了,空氣中仍殘留一絲豆漿甜香。
齊母坐在門邊刷洗鍋碗,老遠就聽見兩個孩子的爭執聲,溼答答的雙手在圍裙上拭了拭,起身走到庭院門口。
夏妡瀅眼神一亮,跑到她面前大叫:「伯母!我跟妳說,我今天看到燁霆哥哥在操場打躲避球,把一個姊姊的裙子打飛……」
「媽!」齊燁霆拉開她,一隻手緊緊摀住她的嘴,「妳不要聽她亂講。」
「訴真嗒!塔真嗒油……」即使嘴巴被摀住,她還是拚命告狀,彷彿她的出生,就是為了打他的小報告。
「發生什麼事?」聽見外頭的吵鬧聲,齊父好奇地走出大門。
夏妡瀅一看到齊父,連忙使盡全力,掙開齊燁霆的箝制,尖叫:「粉紅色!」
「粉紅色?」兩人異口同聲問。
「姊姊的小褲褲。」她瞇眼賊笑。
笨蛋!這個大白痴……齊燁霆心裡暗罵著,看到爸爸和媽媽噗哧笑出來,又氣得耳根赧紅,他狠瞪了夏妡瀅一眼,進屋將書包放回二樓的房間裡,挑出幾本作業簿下樓。
「爸、媽,我去同學家寫功課。」哪裡都好,就是不要和她共處一室。
「我也要去。」夏妡瀅聽了又想跟。
「不給妳跟!」
「小氣鬼!」她用力跺腳,看到他逃命似跑開,神情隨之落寞。
「哥哥小氣,妳別理他。」齊父彎身望著她沮喪的小臉,「下個月放暑假時,伯父帶妳去一個好玩的地方。」
「去哪裡?」她眼神放光,透著期待。
「去遊樂園,」齊父滿臉疼愛地揉著她的頭,「暑假結束燁霆就要上國中了,以後功課會很忙,今天早上看到妳媽媽要出門產檢,想到她肚裡有小弟弟,不方便帶妳出去玩,所以伯父跟她提議要帶妳一起去,她也答應了。」
「哇!謝謝伯父!」她小臉綻出燦笑,摟住齊父的腰撒嬌著。
齊母溫柔地望著兩人,心知丈夫一向喜歡孩子,也想要有個女兒,可惜生下齊燁霆後就無法再孕,心裡總是有些遺憾。
午後,齊父和齊母外出辦事,夏妡瀅坐在齊家客廳裡寫功課,電風扇的風吹聲和窗外的蟬叫聲,唱得人昏昏欲睡。
「燁霆哥哥怎麼還不回來?」她愛睏地揉著眼睛,拿起書本和鉛筆盒在茶几上搭房子,轉頭尋找客廳裡可以當玩具的東西時,發現窗邊桌上多了一個小魚缸,裡面養了十多條小魚。
走近細看,小魚身上的顏色鮮豔,長長尾鰭像跳草裙舞般擺動,她欣賞了半晌,瞥見魚缸旁邊掛著一支小魚網,眼神倏地一亮——
下午三點多,齊燁霆抱著作業返家。
空盪盪的客廳不見夏妡瀅的身影,茶几上散落著書本和文具,視線掃過窗邊的小魚缸,瞬間呆愣住。
魚缸裡的魚全部不見了!
他拋下作業簿衝到窗前,桌面溼淋淋一片,旁邊擱著一個碗公,心臟一陣無力,那缸孔雀魚從水族館抱回來不到三天啊……
「夏、妡、瀅!」他氣得渾身發抖,拉開大門直奔夏家。
夏家位在巷尾,是獨棟的小別墅,白天總是門窗緊閉,只有夜晚才會亮燈。
夏父夏良暉是電子公司的經理,夏母張玉甄在市區經營服飾店,夫妻倆平常都工作到晚上八、九點才回家,所以打從夏妡瀅出生滿月後,就託給附近一位五十多歲的奶奶照顧,直到現在。
「奶奶,妳有沒有看到瀅瀅?」齊燁霆跑到夏妡瀅的保姆家,奶奶正帶著兩個小孫子坐在屋簷下乘涼。
奶奶搖著扇子說:「剛才我買了幾支冰棒,去你家叫她過來吃,吃完她和大寶、二寶玩了一下,就匆匆跑出去,隔沒多久又看到她往屋後跑,這個女孩子跟野馬一樣,整天衝來衝去,閒也閒不住……」
齊燁霆道了謝,轉身朝屋後的小路跑去,遠遠看見田野間有一間土地公廟,廟前的榕樹下蹲著一個熟悉的小身影。
「夏妡瀅!」
一聽見他的叫喚聲,夏妡瀅慌張地跳起來,將雙手藏在背後。
「我的魚呢?」齊燁霆跑到她面前,氣喘吁吁地質問。
她木然望著他,睫毛上掛著晶亮淚珠。
「魚呢?」他提高聲量,用力揪出她的右臂,發現她的手沾滿泥土,視線緩緩下移……她腳邊地上隆起一個小土丘,「妳埋了什麼?」
她畏懼地縮縮脖子。
「埋了什麼?」
「魚……」
齊燁霆呆了幾秒,突然朝她的肩頭猛力一推,氣憤地吼:「妳怎麼那麼壞心!把牠們全部弄死?」
「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夏妡瀅小小身軀一彈,重重地跌坐在地上,聽到他罵她,淚水忍不住撲簌簌滾落。
「我討厭妳!遇到妳都沒好事,妳以後別來我家了!」他眼圈漸紅,氣憤地拋下她,轉身跑回家。
望著齊燁霆遠去的背影,夏妡瀅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
她只是無聊得發慌,看到那麼一缸魚,就玩起夜市的撈魚遊戲,等她把全部的魚撈到碗裡時,保姆奶奶剛好叫她吃冰,她跟去嗑了兩支,順便陪大寶和二寶玩耍,等她想起那十幾條小魚時,已經過了一個小時,碗裡的魚因為缺氧全部死了。
「不然,我去抓還給你嘛……」附近都是稻田,水溝裡應該有魚。她收起眼淚吸吸鼻子,起身行動。
都是夏妡瀅害的!搞不懂爸媽為什麼那麼喜歡她?
齊燁霆難過地跑回家,望著空空的魚缸發呆,不知隔了多久,傳來一陣敲門聲,他走到門口拉開一道小縫,夏妡瀅狼狽地站在外面,雪白小洋裝沾滿爛泥,不僅臉髒,頭髮也亂了。
他埋怨地瞪她一眼,沒想到她突然用力推開他,鑽進屋內跑到小桌前,將一袋泥水倒進魚缸裡。
「喂!妳做什麼?」他衝上前,將她拉離魚缸。
「魚還你!明天我不會來了。」她大聲頂嘴,轉身一跛一跛走向門口。
齊燁霆轉頭看著魚缸,黃濁的泥水中,一群小蝌蚪和大肚魚自在悠游著,心情一陣複雜,明明下定決心不原諒她,但她沮喪模樣教人看得心煩,再說魚死也不能復生。
「妳弄得這麼髒,晚上一定會被媽媽罵,去洗澡把衣服換掉。」他追上前拉住她,將她拖到浴室前面。
「罵就罵!反正爸爸媽媽又不管我。」她雙手抵住門框,打死不肯進浴室。
「聽說泥水裡有寄生蟲,當皮膚發癢,牠們就會開始鑽進妳的血管裡。」
夏妡瀅微微睜大眼,沾著泥巴的雙腳開始互搓。
「牠們會吸乾妳的血,生出一堆小寶寶。」
她緊抿小嘴,大眼流露出恐懼的淚光。
「小寶寶長大後,會咬破妳的皮膚鑽出來!」
碰!她縮進浴室,用力地關上門。
齊燁霆忍不住偷笑,胸口充滿一股復仇後的快感,隨後拿了一套乾淨衣服給她換穿,擦掉客廳地板上的泥腳印,再將魚缸裡的大肚魚和蝌蚪撈起,放進蛋捲鐵盒裡。
做完這些事,夏妡瀅正好洗完澡走出浴室,一頭溼髮披在背後,他的衣服穿在她身上顯得尺寸過大,幾乎變成裙子。
「走。」他拎起鐵盒。
「去……去哪裡?」她一臉心虛覷著他。
「帶魚回家,這些魚不適合養在家裡,比較適合住在野外。」
再次出門,天色已近黃昏,兩個孩子一前一後走向土地廟。
「我在那裡抓的。」夏妡瀅指著廟後的一條小水溝。
齊燁霆將全部的魚倒進水溝裡,瞥見旁邊的田埂上布滿凌亂的鞋印和擦痕,看來為了抓這些魚,她一定跌跤不少次。
「回去吧。」完成任務後,他拎起鐵盒朝回家方向走去。
夏妡瀅望著他的背影,心情非常難受,從小到大,她做過不少讓大人頭痛的「好事」,但這是她第一次對自己所作所為深感懊悔。
「對不起!」她朝他大喊。
他停下腳步,沒有回頭,似乎在猶豫要不要原諒她。
「燁霆哥哥,對、不、起!」雙眼浮起水霧,他的身影一下模糊、一下清晰。
澄色的夕陽懸在地平線上,齊燁霆緩緩轉身,朝她伸出手,脣角沒轍地扯了下,若有似無的一笑,身後的紅霞宛似玫瑰綻開……
暮色中,他的明暖目光像初春的曉陽,唯美的身影就此烙印在她的心底。
***
那年夏天,齊燁霆自國小畢業了,齊父和齊母依約帶他和夏妡瀅到遊樂園玩。
不過這顆災星的威力不小,她一早走進庭院,家裡的轎車就罷工了,齊父不忍掃大家的興致,四個人直接搭火車前往。
這天非常炎熱,暑假的開始,遊樂園裡人山人海,夏妡瀅興奮地拉著齊燁霆東奔西跑,個性文靜的他也被她的熱情感染,進而活潑起來。
「燁霆哥哥,你敢坐嗎?」她一臉挑釁指著海盜船。
「敢!妳怕就不要上來。」他挺起胸膛。
「我才不怕!」
兩人硬著頭皮坐上那艘巨船,當下魂飛魄散、淚水橫飛,十分痛苦。
「我好想吐喔……」下了海盜船,夏妡瀅腿軟地掛在齊燁霆的手臂上。
「真丟臉!要吐去旁邊吐。」他嫌棄地說。
「你才丟臉欸,剛才叫得比我還大聲。」
即使驚魂未定,兩人仍不忘鬥嘴,只要看到沒玩過的遊樂設施,又爭相搶著玩,飄飄河、旋轉咖啡杯、獨木舟、雲霄飛車……身上的衣服溼了又乾,乾了又溼。
齊父和齊母看到兩人玩得那麼高興,心想多虧帶了夏妡瀅來,否則由兩個中年人陪著,齊燁霆絕對無法玩得開心,畢竟孩子間有專屬的語言,一個眼神和微笑就能互通心意。
晚上十點,公車在社區外緣的大馬路邊停下。
下車後,從站牌走到齊家還要一段路,沿途星斗滿天、蟲聲唧唧,齊父溫柔地牽著妻子的手,不時在她耳邊低語。
望著眼前恩愛的一幕,齊燁霆刻意放慢腳步,讓父母能有更多獨處時光,只可惜夏夜雖美,身邊卻有一隻小麻雀殺風景地吵不停。
「燁霆哥哥,我好睏,腳好痠,走不動了……」她又巴著他的手臂不放,走沒幾步雙腿一軟,當真要把馬路當床睡。
「噓,我背妳好了。」他怕她一吵,爸媽又要過來安撫。
齊燁霆在她前面蹲下,夏妡瀅不客氣地趴在他背上,他用力背起她,眉頭皺了一下,她兩手圈著他脖子,小臉舒服地枕在他的肩頭上。
「哥哥你看,草裡有小流星。」她嗓音輕柔,伸手指著路邊的草叢。
「那是螢火蟲。」他朝旁邊的草叢瞥了一眼。
「可以許願嗎?」
「那是螢火蟲。」
「我許好願望了,哥哥也許一個。」根本沒在聽。
「妳許了什麼願望?」他有些好奇。
「不能說,說了願望就不會實現。」
「我也許好願望了。」
「是什麼?是什麼?」她精神一振,沒人比她的好奇心更大顆。
「不告訴妳,除非拿妳的來交換。」齊燁霆暗暗得意,對她使上這招,擺明在欺負小孩。
夏妡瀅猶豫了一下,怕說出來願望會無法實現,不過比起這個,她更想知道他的願望,最後她決定犧牲自己的願望,換來一夜好眠。
「第一個願望,我希望我爸媽可以和伯父伯母一樣,常常陪我玩,陪我寫功課。」
「嗯。」
「第二個願望,我希望我爸媽能像伯父伯母一樣相愛。」
「相愛?」
「他們常常吵架,爸爸說要不是因為我,他和媽媽早就離婚了。」她落寞地說。
齊燁霆聽了非常驚訝,沒想到她的父母感情不太好,更沒想到平常看似神經大條、無憂無慮的她,也有一顆纖細善感的心,只是大家被她開朗的外表矇騙了。
想到每天晚上,他和爸媽窩在沙發上看電視時,她卻獨坐在奶奶家的客廳裡,望著門外痴痴等待爸媽下班,常常等到在沙發上睡著,心裡突然有點不忍。
「我說完了,那哥哥的願望呢?」她打了個大哈欠。
齊燁霆連忙回神,他都國小畢業了,早過了相信聖誕老公公的年紀,怎麼會對著夏螢許願?
不過,若是願望能夠實現,送給她也沒什麼不好。
「我的願望是,希望瀅瀅所有的願望都能夠實現。」他微微轉頭,臉頰在那一瞬間輕觸到她的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