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辣家族聚會居然是「她」搞的?
★七年級最嗆的華文鬼才代表作!
★亞洲周刊2015年十大小說!(獲選作家包括王定國、王安憶、王良和、劉大任、陳雪、顏歌、葛亮、遲子建、陳冠中、英培安)
★2012中國人民雜誌未來大家Top20!
★2013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新人!
★德國出版社超過五位數字歐元搶標!已售出5國國際版權!
「作為一個作家,靠版稅活著,我覺得需要為我生活的時代留下一個自己的版本。」──顏歌
你這麼大的人了,還這麼瓜?
我們這一家,不搞的烏七八糟就沒個味道了!
在平樂鎮上,大概沒人不識春娟豆瓣廠廠長薛勝強吧!他是我爸爸,那真是有本事,天上飛的,地上跑的,黑白兩道沒有搞不定的。對婆娘更是像攪豆瓣似的得心應手,連二奶都能安頓在奶奶的同一棟樓裡。
直到那天爸爸忽然心臟病發,差點成了牡丹花下的風流鬼,嚇得二奶從五樓衝到三樓向奶奶求救,一切就此東窗事發!
適逢奶奶的八十大壽,這爛攤子就莫名其妙地收場了。全家人開始忙著搞壽宴,連去歐洲當教授的大伯、鬧離婚的姑姑都被找回來一起操辦,但爸爸夢都夢不到,一家子各有各的心事。偏偏就在壽宴彩排時,所有計謀、盤算、秘密,像算準了時辰的炸彈,一股腦地爆開來……
薛勝強的怪話精選
‧平樂鎮真是屁股樣個地方,人人嘴巴還臉盆那麼大。
‧算逑了,就是個婆娘嘛。
‧心妖作怪要過什麼生,弄得雞飛狗跳的。
‧哪個砍腦殼的亂翻嘴?
‧哪個敢管今天老子就喊哪個吃不到兜著走!
‧都是四十幾歲的人了,社會上吃得溜轉了,夜總會裡也一起唱過歌,喝過酒,耍過小姐了──一句話,都是男人嘛!
‧真的是把老子當悶豬兒在整哦!
‧老子這輩子啥大風大浪沒見過!老子還怕錘子!
‧心妖作怪要過什麼生,弄得雞飛狗跳的。
作者簡介:
顏歌
本名戴月行,1984年出生於中國四川。
十歲開始出版第一本作品,曾榮獲由中國小說協會、中國散文學會等學會主辦的「第四屆中國少年作家杯全國作文大賽」一等獎。2004年被《羊城晚報》隆重推為最具影響力的十大「80後」作家之一。在網路的人氣與張悅然、郭敬明不相上下!
文風變化多端,早期的作品偏於空靈飄逸的浪漫唯美派,後期則轉變為簡潔白描的文字、現實和虛構交織的風格,對人性有非常獨特犀利又多面的比喻。目前有包括《陶樂鎮的春天》、《五月女王》等十本作品。另有短篇作品散見於《收穫》、《人民文學》、《作家》等雜誌。
2011至2012年在美國杜克大學擔任訪問學者時,完成廣受好評的長篇小說《我們家》,並獲得2013年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新人獎;新作《平樂鎮傷心故事集》獲選亞洲周刊2015年十大小說,是華文創作備受期待的青年小說家!目前定居都柏林。
作者微博http://tw.weibo.com/yangemay
作者部落格http://site.douban.com/110350/
章節試閱
爸爸後來總算承認了,他那天做了一個夢。不但做了個夢,居然還把這個夢清清楚楚地記住了,這對爸爸來說簡直是咄咄怪事。一場夢裡,他可把家裡的人都夢見了。奶奶和爺爺,大伯、姑姑和他自己。
說的是爺爺和他去買滷鴨子,原因好像是姑姑從崇寧縣回家來了,爺爺雄赳赳地揣了十塊錢,跟爸爸去買滷鴨子。好大一隻滷鴨子啊,師傅把鴨子從架子上取下來,平平展展放在案板上,就像一架小飛機。師傅舉起菜刀,咚咚咚咚幾聲,把鴨子大卸八塊,然後攏起來往塑膠袋子裡裝。爸爸守在玻璃外面,姑姑在讀中師,也就是說他還沒初中畢業,毛都還沒長齊的小娃娃,一隻鴨子就可以把他饞得清口水流。師傅問:「要不要翹翹兒?」「要!」爸爸忙說。
爺爺看了爸爸一眼,笑咪咪地,跟師傅說:「你把翹翹兒給他嘛。」師傅就推開一絲玻璃窗,把鴨屁股遞給爸爸,油膩膩的一手。爸爸握著這塊鴨屁股往嘴裡塞,滿嘴都是油,濺開來,像是有二十個人在他嘴裡親嘴。「段老師,你的兒長這麼高哦?都有一米七多了啊?」師傅跟爺爺話了兩句家常。
「這娃娃,不長心,就曉得長個子!」爺爺抬眼看了看爸爸,跟他說,「把嘴揩乾淨。」
後來他們回家了,幾步路的事,好像走了幾個小時,爺爺累得不見了,爸爸自己拿著鴨子推門回去。那個時候他們還住在豆瓣廠背後的老房子,進去是個天井,段知明正在天井裡頭坐著跟他的同學下象棋。他們剛剛下完一盤,正在擺棋盤。
「勝強,下棋嘛?」大伯的同學叫爸爸。爸爸就手癢了,說:「等我先把東西放進去嘛。」「你來下嘛勝強,」大伯爽快地站起來讓爸爸,「我給你拿進去。」爸爸就讓大伯拿著東西進去了,坐下來開始下棋,他好像是下了一盤棋,不然就是兩盤,然後馬上就吃飯了。奶奶姑姑大伯,還有他,坐了滿滿一桌,爺爺不知道為什麼還沒走回家。「我們先吃嘛,不等你爸了。」奶奶宣布。一家人開始吃飯了,桌上好像還有些什麼菜,不過大家都在吃鴨子,大伯一筷子夾了個大腿,姑姑喜歡吃翅膀,奶奶吃脖子,爸爸夾了一筷子鹽煎肉。倒是奶奶心細,問爸爸:「這鴨子怎麼回事?只有一個腿一個翅膀啊?」「不得啊?」爸爸嚇了一跳,這種驚恐在夢裡是誇張的,他心都脫出去了。大家就數著桌上的骨頭和盤子裡的肉,的確少了一個腿和一個翅膀。「怎麼回事啊?」爸爸說,「我明明看到邱師傅把整個鴨子裝進去的嘛!」奶奶也沒多說什麼,大家繼續吃飯,她忽然說:「薛勝強,你裝瘋迷竅的嘛,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爸爸從碗裡把頭抬起來看著奶奶,她倒是沒有看他,慈眉善目地吃著一口鹽煎肉。他還沒說什麼,奶奶就繼續說:「響鼓不用重槌,我就說到這了。」
爸爸就這樣氣醒了,躺在床上,多年的冤屈憋得他肝疼。病房裡的兩個婆娘都走了,爸爸想找個人過來罵,又沒半個人。他只有自己狠狠罵:「段知明那個賣屁兒的!龜兒子從來就不要臉!」
爸爸後來總算承認了,這麼多年了,他還是在夢裡才琢磨出來那半個鴨子到底去了哪。
當然了,從來都是,爸爸罵天罵地罵所有賣屁兒的,罵大伯或者廠裡的隨便哪個人,他總算不至於罵奶奶。在醫院裡被關了三天,爸爸得了自由,揣起滿兜兜的藥丸子出得門來,朱成來接他,開車送他到了慶豐園。
「薛廠真是孝順,」朱成打著方向盤,偏著腦袋對爸爸說,「出院了先不回自己家,先去看老太太。」爸爸沒說話,朱成是不知道的,可怕的是爸爸也不知道,家裡到底有什麼陰風在等著他。「媽,你怎麼跟陳安琴說的啊?」他問奶奶,坐在沙發上,摸遍了全身也沒找出一根菸來,只有扯了一張衛生紙在手裡面,來回搓著。「你現在問我了,你讓其他人住在我樓上的時候,你怎麼沒問我一下呢?」奶奶戴著老花鏡看報紙,一邊看,一邊搭理了爸爸一句。
龜兒子的,爸爸居然心頭一塊大石頭落了地,這才有點像東窗事發的樣子嘛。
他就終於把準備給媽媽的那一套說詞搬出來,稍微潤色一番,都講給了奶奶。一邊說,一邊低著頭,來回搓那張衛生紙,把它搓成一條很細的小條子,又撕成一截一截的,打開了,重新搓成了小條子。中途,他差點就動了真感情,下意識又想去摸他的菸,然後又一次發現口袋裡空空如也。這哪是沒帶菸吶,爸爸覺得自己實在是失了心腸,他只有強忍著,聽奶奶罵了他一番,又教訓了一番別的,母子兩個終於說了兩句體己話,都不容易啊,走完了過場。
「都按你說的辦,媽。」爸爸英雄氣短,匆匆收場。
於是事情就是這麼辦了,和他最開始計畫的也沒有什麼區別,大方向都一樣:八十大壽是必須搞的,大伯肯定是要叫回來的,姑姑家裡一家子人齊嶄嶄是不能少的,「興興呢?」爸爸麻著膽子抖出來問了一聲。奶奶黑了臉:「等她醫好瘋病再說!」──家裡的事,媽媽既然不計較,就湊合湊合繼續過下去了,但有些小事則不得不變改一下。鍾馨郁肯定是留不得了,樓上的房子,租的還是買的?租的,那退了去。少喝酒,少抽菸,注意身體,「還有啊,逢人只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奶奶輕言細語地,取了老花眼鏡,揉了揉太陽穴。
奶奶的話說得爸爸菸癮上沖,幾乎要氣急攻心。他不動聲色地站起來,說:「媽,那我先回去了。陳安琴知道我今天出院,說她早點下班在家頭煮飯。」「嗯。」奶奶點點頭,「你有時候還是幫到陳安琴做點家務,跟個死人一樣坐到等吃,她也不容易。」
「好。」爸爸規規矩矩地答應,開了門,就要回家。
「還有啊,」奶奶在他身後說,「勝強啊,你那麼大一個人了,有些事自己該知道怎麼處理了,響鼓不用重槌啊。」
這樣可好,爸爸蔫皮搭耳地去了奶奶家,又灰頭土臉地出來了。他站在樓下面,眼皮也不敢往五樓上抬,一路奔到門口的小賣部買菸了。一包軟中在手,爸爸才總算踏實了,吸氧一般抽著菸,一口接一口地往家裡走。他還是不知道奶奶到底對媽媽下了什麼藥,讓媽媽既往不咎,居然一副要跟鍾馨郁和平共處的樣子,但日子還是不能這麼過下去。「算逑了,」爸爸想著,「不過就是個婆娘嘛。」
等到爸爸終於回了家,媽媽早整治好了一桌子菜,她聽見門響了,從廚房裡探出頭來:「勝強,你回來得正好,馬上吃飯了。」「吃什麼啊?」爸爸把從醫院裡拿回來的那包救命仙丹往鞋櫃邊上一甩,換了拖鞋,饒有興致地走到廚房裡問媽媽。「今天終於餓了啊?」媽媽笑咪咪地說,她扯著一個塑膠袋在往盤子裡倒,爸爸一眼就認出來那是西門城門口的邱鴨子。「中午專門去給你買了邱鴨子,你知道他那生意好,十二點過就關了。」媽媽伸手在盤子裡挑出了鴨屁股,轉頭來遞到了爸爸嘴裡。鴨屁股結結實實地在爸爸嘴裡炸開了,就像二十個鍾馨郁在親他的嘴。「說起你也怪,」媽媽端著盤子往飯廳走去,爸爸拿著兩碗白米飯和筷子跟著她往外走,「人家都不要的東西了,偏偏你喜歡吃。」他們坐下來,媽媽第一筷子夾了一塊肥大的鴨腿,順手扔到爸爸碗裡,滿滿地堆出來了。「吃腿腿嘛,比那個什麼屁股好吃。」媽媽說。爸爸看著那塊油膩膩的鴨腿橫陳在雪白的米飯上,把心一橫,對媽媽說:「今天晚上,不要看電視劇了,早點睡嘛。」
出院以後到底要先和哪個婆娘睡的問題,就這樣被爸爸解決了。
爸爸自然是個重情義的人,他先跟媽媽睡了,一時也就不好意思跟鍾馨郁睡,見了她,也只能兩個人坐在兩張沙發上,客客氣氣的,先說了兩句家常話。
「這幾天好些了嘛?你要記到吃藥啊。」鍾馨郁問爸爸,她把水果盤子放在膝蓋上,切著一個梨。這回她沒有像切蘋果那樣從中劈成幾塊,而是削了梨皮,把梨握在手裡,一塊塊把梨肉切到盤子裡去。當然的,這樣一來難免有些參差不齊,好在爸爸也不在乎這個,鍾馨郁把盤子往桌子上放好了,他就拿這牙籤插起一塊往嘴裡放。
「哎呀,」爸爸吃了梨子,一股清流在心頭,滿身舒暢地往沙發背上一靠,說,「你們不要小題大做,早就沒事了。」這鍾馨郁,畢竟少長了些年紀,眼睜睜地看著爸爸,眼珠子也不轉一下,眼眶就跟兔子一樣紅了。
「哎呀你幹嘛幹嘛!」爸爸就著手裡的牙籤,順手從盤子裡又插了一塊梨,放到嘴裡吃了,「你放心,以前怎麼樣,現在還怎麼樣,就是你最好暫時不要在這兒住了,老太太看到了不好。」
「嗯,」鍾馨郁低眉順眼地點頭,「我知道,我等一下就收拾東西回我那邊。」
鍾馨郁的家爸爸只去過一次。她跟人合租了一套二的房子,睡在裡面的那間。那天也是晚了,爸爸帶鍾馨郁出去,吃也吃了,買也買了,大包小包把她送到樓下,忍不下這口氣,問她:「我送你上去嘛,這麼多東西,你不好拿。」鍾馨郁說:「沒事,我自己拿,我室友應該也回來了,你上去不好。」「哎呀小鍾,你想到哪去了,我放到東西就走,你拉我坐我都不得坐!」爸爸昂起聲音,說道。
鍾馨郁自然著了道,讓爸爸上了樓。那天也是爸爸運氣來了,另一間寢室關得清絲嚴縫地,鍾馨郁的室友早就睡了。「我把東西給你放到寢室裡頭去嘛。」爸爸客客氣氣說。
鍾馨郁還不知道,但爸爸從來都是不見兔子不撒鷹的。等到進了房,背手把門一關,他胡亂把鍾馨郁一把抱住就撲在床上。鍾馨郁嚇得睜圓了一對杏眼,又不好說什麼,一雙手推在他肩膀上,貓抓似的力氣。好久了,爸爸自己都記不清上次這麼想一個婆娘是什麼時候了,他掏出傢伙就要上陣,連衣服也沒脫利索就順勢把事情辦了。想到那天的事,爸爸莫名覺得一絲傷感,他放柔了聲音,問鍾馨郁:「你最近缺不缺什麼東西,我給你買。」
「都有,這麼多東西了。」鍾馨郁輕輕柔柔地說。
爸爸真想去摸她一把,又想到奶奶就端端正正坐在樓底下,只有摸出菸來,點燃了,用大力氣吸了一口。
「薛哥,你少抽點菸,要注意身體。」鍾馨郁說。
「這段時間,我要操辦老太太的壽辰,廠頭的事情也比較多,又加上你嫂子那邊總還是有點不安逸,我就先不來找你了,但是你放心,以前怎麼樣,以後還怎麼樣,有事情你就給我打電話,或者,給朱成打也可以。」爸爸終於抽完了一根菸,把事情徹底交代了。
從鍾馨郁家出來,爸爸路過了奶奶家門口,奶奶把門關得結結實實的,裡面鴉雀無聲,也不知道她在幹什麼。爸爸懶得進去看她,下了樓,心裡面空蕩蕩地,就像剛剛打掉了一個娃娃。
「算逑了,」爸爸對自己說,「就是個婆娘嘛。」說到底,這個事情還是只能怪鍾馨郁自己,大晚上撒潑把他叫過來,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爸爸走出了慶豐園,還是朱成在等他,他開了車門走進去,朱成剛剛掛了電話,問他:「薛廠,回廠頭啊?」「回廠頭嘛。」爸爸覺得一股子氣鬱結在心頭,今天非得要找幾個人從頭到尾罵一遍才舒服,「對了,朱成,如果小鍾給你打電話,你就跟他說我最近都忙得很。」
朱成現在自然是靈性了,馬上就懂了爸爸的意思,他連忙說:「你放心薛廠,我知道了。」「唉,」爸爸又嘆了口氣,「按說小鍾一個外地人在這兒打工也不容易,是應該多照顧一下她。不過最近實在是忙不過來啊,這老太太的壽辰還八字沒一撇,也沒幾天了。」「在飄香先把桌子訂了嘛?」朱成順著爸爸的話往下面說,把鍾馨郁橫豎往上一推就不見了人。
「飄香也可以,或者王府嘛,王府場子要大些,裝修得也有檔次些。要弄好,老太太一輩子就一個八十歲啊。」爸爸說,「訂個豪包,再找兩個唱歌的來,買些啥子氣球啊花啊在門口擺起,不管其他的,先要圖個熱鬧。」
「是啊是啊,」朱成應著,「老人家就要圖個熱鬧。」
也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爸爸靠回後座的靠背上,細細地想,「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奶奶不知不覺就活到了八十歲,以往她總是說自己這裡又不對了,那裡又不舒服了。爸爸總是記得爺爺還在家裡的時候,她動不動就撐著半邊腰,靠在沙發上,有一聲沒一聲地,說:「你們就氣我嘛,幾爺子氣我嘛,把我氣死了也好,你們好好過你們的日子,你,」奶奶指了指爺爺,「你就把你外頭那個接回來,你,」她又指了指爸爸,「你就每天想怎麼玩就怎麼玩,還有知明一個,莉珊一個,兩個人這輩子都不用回來了,我死了你們的日子就好過了,你們一個比一個幸福就對了,我死了也算成全你們了。」這麼多年了,奶奶就是沒有死下去,呻喚歸呻喚,老太太反而一天活得比一天精神了。當然了,媽媽也經常說,「家有一老,如有一寶。」奶奶能健健康康地活著,一眨眼還活到了八十歲,這真是全家人的福氣啊。「朱成啊,」爸爸舒舒坦坦躺在奧迪車後座,感慨自己的福氣,「等會到了廠頭,先把門市部那幾個人給我喊過來。」朱成一邊答應,一邊捏緊了方向盤,穩穩當當地把車往豆瓣廠開去了。全廠的人都是知道爸爸的這個脾氣的:薛廠長想起來要叫門市部的人開會,那就是要罵人了。
可能連爸爸自己都忘了,不過總還會有其他人記得。爸爸第一次聽到「 ×你媽」這個詞是從爺爺嘴裡。那天下午學校早放了學,說什麼有領導明天來檢查,大家停課打掃衛生。大伯從來不做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就叫上爸爸回了家。那個時候,爸爸他們兩兄弟還算親熱,他們走在路上,大伯說:「勝強,你想不想吃烤紅苕?」爸爸本來不想吃,但是聽到大伯這麼一說,口水就掉起來了,他說:「想吃。」
「那回去了你去找媽要錢嘛。」大伯建議。於是兩兄弟加快了腳步,往家裡走。他們進了天井,正要進房間,忽然聽到爺爺在裡面罵人的聲音。
「×你媽!」爺爺說,「我×你媽!」 不只如此,爸爸聽到奶奶也在,嘟嘟喃喃不知道說著哪國的話。
「哥,他們怎麼了?」爸爸有些害怕,要推門進去。
還好大伯拉住了他,他說:「勝強,你瓜的啊!」
他們站在天井裡聽了一會,爺爺罵了十幾個各種各樣的「 ×你媽」。大伯像吃飽了烤紅苕那樣,臉上笑得紅燦燦的。
當天吃了晚飯,爸爸正在洗碗,水嘩啦啦地,碗乒乒乓乓的,但是他滿腦子都是那個「×你媽」的聲音,像一團濃痰卡在他喉頭上 爸爸沒忍住,只有張開嘴罵了一句「 你媽」。說來就是這麼奇怪,他一罵出來立刻舒坦了很多,「×你媽」,不罵白不罵──爸爸對著水池子,著魔了似的罵起來,「×你媽,我 ×你媽,我 ×你媽,我 ×你全家!」──不知道為什麼,他居然覺得下面一陣酥酥麻麻地舒服,像是要撒尿吧又不是真有尿要撒。
直到奶奶終於聽見了,過來一把把爸爸從水池邊上拉開,叫起來:「段賢駿,你過來聽下你兒在罵些什麼!」
爺爺過來了,爺爺不得不把爸爸打了一頓。畢竟他罵了那麼多「 ×你媽」。
爸爸現在當然知道了,那天爺爺和奶奶是在房子裡做愛,而爺爺要在做愛的時候罵 ×
你媽。說起來真是血濃於水啊,雖然越是大了,爸爸在床上罵的怪話就越是千奇百怪,但時不時總要罵起來的,還是那句「 ×你媽」。
在廠裡當然不會。爸爸總還是要注意自己形象,最多也就罵幾句笨蛋瓜娃子。他把門市部的人都罵了一遍,最後罵到售貨員小朱。小朱是去年才來的售貨員,年輕漂亮,爸爸一眼就看上了她,所以每次他總是罵她格外久一些,有時候居然也把小朱罵哭了,爸爸就順勢哄她兩句。但他是個講分寸的人,最多也就是拍拍小朱的肩膀,說兩句「好了好了,別哭了,多大的人了」之類的話──被奶奶教育多了,爸爸自然知道人言可畏的道理,天下的兔子多的是,不用硬在窩邊找。這一天也是這樣,爸爸正罵著小朱呢,她把頭越埋越下去,眼看著就要哭了,他的電話忽然響起來了。
「好一朵美麗的茉莉花」,這個曲子,爸爸一聽忽然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他把電話摸出來,果然在上面看到了「媽媽」兩個字,他就腦子嗡的一下,心怦怦地跳起來了。爸爸把小朱孤零零地留在會議室裡,拿起手機兩步走了出去,靠在走廊上接起了電話。
「喂?」爸爸對著電話小心翼翼地說,那邊什麼聲音都沒有。
「喂?」爸爸又說了一聲。
這下電話終於有聲音了,但卻果然不是奶奶的聲音,完全不是奶奶的聲音,是一個陌生的男中音,對著話筒也說了一聲:「喂?」「哪位?」爸爸問出來又由衷覺得荒謬,這不是奶奶家裡的電話嗎,他想問,「我媽呢?她是不是出事了」,但一片孝心的爸爸啊,怎麼問得出口。
電話那邊又是一陣沉默,可能有幾秒鐘吧,說不定足足有五秒鐘。就這五秒鐘,爸爸腦子裡已經跑過了千軍萬馬,他把奶奶這輩子都想了一遍,然後決定要找平樂一中的退休語文老師鄭老師來寫悼詞,鄭老師是以前中央大學的高材生,也是奶奶一直都敬佩的。
「勝強啊。」電話那邊的人說話了,卻是在叫爸爸的名字。爸爸忽然就明白了過來,奶奶這回還是沒有死,沒有死也就罷了,居然回來了一個段知明。「他龜兒子的還精靈的,回來先跑到媽那去了!」像是發現自己的婆娘被人睡了一樣,爸爸站在走廊上,細細地觀察著對面的牆壁,腦子裡狗日的是一片空白,罵人的話從屁股一直卡到了嗓子眼。
「媽要八十大壽了,我想還是給她操辦一下,」大伯說,「你有空回媽這來吧,我和你商量一下。」
「要逑你管!說得好像一直是你在管一樣!龜兒子賣屁兒的段知明,從小到大都這麼不要臉!」爸爸在心裡罵著,還有更多難聽的話。
「好嘛。」爸爸說。
爸爸也沒打電話給朱成,從廠裡出來,深一腳淺一腳往西門外面走過去了,一路上,他沒想著大伯的那些瑣碎,滿腦子都是豆瓣和花椒的事。豆瓣是大生意,薛家做了恐怕也是四五代了,花椒是小攤攤,無非就是找個門面再進貨的事。但英雄不問出身,這兩件都是我們平樂鎮上人吃飯少不了的營生,我們鎮的人吶,怎麼說呢,可能從小就把舌頭打了洞,生出來就吃著海椒麵,喝口稀飯都少不了麻辣兩味。花椒不麻,豆瓣不辣,那是天要塌了。
爸爸在豆瓣廠打滾了二十多年,從陳修良手下學得工夫,逃出生天,這才總算明白了一件事情:人活著就是為了出汗。吃豆瓣是為了出汗,吃花椒也是圖出汗,吃麻辣燙還是要出汗,跟婆娘睡覺就更是出汗了。熱汗嘛,出得越多人越舒暢,爸爸想,他想起了紅么妹房頭那張火辣辣汗膩膩的床單。都是感傷的事啊,爸爸收拾心情,打了個轉彎,走進西門城牆邊曹家巷去。巷子口有家花椒店,也算是做了兩代的生意了。走進店門去,端端就遇見花椒西施周小芹坐在店門裡。
「勝強!好久沒看見你了!怎麼走到這來了?」伊一見了爸爸就跳了起來,驚驚慌慌地把手上的書丟到了櫃子上。
「咳!小芹姐你說呢?這麼不親熱!我走兩步走到這來看你一眼不對啊?──今年漢源的新花椒到了沒?」答應著答應著,爸爸忍不住瞟了一眼櫃子上的書──是一本《讀者》,「看《讀者》你慌啥慌?又不是黃色小說!」他心裡揣了個麻花──多餘的也不說出口了。
爸爸後來總算承認了,他那天做了一個夢。不但做了個夢,居然還把這個夢清清楚楚地記住了,這對爸爸來說簡直是咄咄怪事。一場夢裡,他可把家裡的人都夢見了。奶奶和爺爺,大伯、姑姑和他自己。
說的是爺爺和他去買滷鴨子,原因好像是姑姑從崇寧縣回家來了,爺爺雄赳赳地揣了十塊錢,跟爸爸去買滷鴨子。好大一隻滷鴨子啊,師傅把鴨子從架子上取下來,平平展展放在案板上,就像一架小飛機。師傅舉起菜刀,咚咚咚咚幾聲,把鴨子大卸八塊,然後攏起來往塑膠袋子裡裝。爸爸守在玻璃外面,姑姑在讀中師,也就是說他還沒初中畢業,毛都還沒長齊的...
作者序
寫《我們家》的過程就像書寫一個秘密。那時候我在美國杜克大學讀書,因為用另一種語言來談話,難免變得肆無忌憚,最終,談論的內容也就自生自滅,與己無關了……於是我時常有一種感覺,那就是我假裝成了另一個人在生活——只有回到我的小公寓裡,打開電腦,回到我所書寫的川西小鎮「平樂鎮」上,我才覺得身體裡重新有了痛感。
──顏歌,《我們家》台灣版作者序
寫《我們家》的過程就像書寫一個秘密。那時候我在美國杜克大學讀書,因為用另一種語言來談話,難免變得肆無忌憚,最終,談論的內容也就自生自滅,與己無關了……於是我時常有一種感覺,那就是我假裝成了另一個人在生活——只有回到我的小公寓裡,打開電腦,回到我所書寫的川西小鎮「平樂鎮」上,我才覺得身體裡重新有了痛感。
──顏歌,《我們家》台灣版作者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