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在臺灣,那些所謂大紳士們的家庭,往往喜歡把子女自幼就送到日本內地去。使他們早些學得一口正確的日本話,同時希望他們能更深入的去體會日本的風俗習慣,期望兒女們外表與日本人無異,這種觀念已蔚為一種風氣了。甚至於還有一些人,認為自己的兒女完全忘記了臺灣話而只能說日語,對這件事視為是一種榮耀。臺中市聞名的醫生張泰岳的家庭,就是屬於這樣的類型。他的兒子張志平,自從初中一年級起,就去東京留學,現在已是慶應義塾大學英文科三年級的學生了。
最近,張志平讀到一本東京帝大教授矢內原忠雄著的《帝國主義下的臺灣》。由於對這本書起了共鳴,所以張志平對於臺灣總督府的政策,懷抱著很強烈的反抗心理,這個帶給了他機緣,使他更醉心於矢內原教授的無教會主義基督教。因此,最近這些日子來,他每逢星期日,便到東京郊外自由丘的矢內原公館去,在那裡和同道們一起聽聖經講義。
平常,張志平是住在青山,但每到禮拜天,他一早就從涉谷車站搭乘東橫電車到自由丘去。自由丘這個地方,仍然保留有若干雜木林和草原,多少還蘊蓄幾分郊野的清新氣氛。在這一帶,到處可以看見許多紅瓦、綠瓦的「文化住宅」,若與東京的舊市區比起來,總有點新鮮之感。矢內原教授的家,是一座日本式的房子,正好被這一帶的紅綠瓦文化住宅包圍在中間。
第一次正式參加聖經講義的當天,張志平就由同道們的介紹而認識了宮田洋子。他的座位正好被安排在這位穿和服的美麗女郎身邊,所以,坐在那兒,使得他也感到心跳。他時時把視線集中在她身上,每一次,當志平抬眼望住了洋子時,洋子便以微笑回答他。他禁不住感到有點兒窒息。那晚,他久久不能入眠,洋子一雙黑而亮的瞳子底光芒,好幾次射入他的夢中。
在第三次自由丘集會的那個星期天,當聖經講義完畢後,大家便在一起聚餐。餐後,很意外的,矢內原教授把張志平與宮田洋子叫住,並要他們暫時留下來。「張先生!你不是英文科的學生嗎? 我想,你對英文的造詣一定很深才對。這位宮田夫人,她對池坊流花道相當有研究,」矢內原教授微笑說:「她最近正計劃想用英文發表一篇論文,你能不能幫她忙? 就是為她做點英文翻譯的工作就行了。」
「好是好,只不過我對花道一竅不通,我怕翻譯不出來。」事實上,他在心中已憧憬著洋子很久了,因此,今天矢內原教授要他將洋子的論文譯成英文,對於他,那真是求之不得的事。然而,張志平到底是老實人,所以,他還是把自己對花道是外行這點老老實實的聲明在先了。
「我想,這是不會有什麼問題的,一定得麻煩你多多幫忙」宮田洋子在一旁誠懇的說話了:「不知道能不能現在就請你到我家去,我想先讓你看看花道的器具,並將若干術語說一些給你聽,我們現在就一起走吧!」
張志平好像被迫拖著走似的,只得站起來,跟著洋子搭上東橫電車。先到涉谷,然後再改乘室內電車,終於到達了麻布的長坂──洋子的家了。
具有東京女人特有的明朗氣質的洋子,一路上,她毫無顧忌的,不斷問起張志平的身世及家庭狀況,張志平不管被問到什麼事,他都很坦白的回答,但他並沒有反問洋子任何事。所以,洋子對這位老實謹慎的青年十分的喜愛。
如果認真來說,洋子對世間上的男人已經感到不敢領教了。當初,她是在許許多多追求者當中,眾星拱月似的情形下,嫁給她現在的丈夫的,沒想到婚後不久,丈夫竟發瘋了,他不但沒有給與她任何幸福,相反的,卻使得她背了一身的包袱。由於丈夫在精神病院已很久了,所以,很多男人個個都以對寡婦的那種好色眼光來看她,這點,可以說是最使她覺得難以忍受的侮辱。但今天,出乎她意外的,在自由丘認識的這個青年,他是這樣的純真無邪,與別人迥然相異。想到這裡,洋子對張志平就愈加懷有好感。
靠近長坂的洋子家,是一座古老的日本式房屋,裡面只有剛換不久的榻榻米顏色是新的。走廊外,有狹狹的小花園,站在這裡,看得見斷崖底下的十番通,以及古川橋那邊極混雜的街道。遠遠的,還望得見品川海面的水光帆影,可以算是景勝之地。
「請你一邊吃紅茶和點心,一面聽我說明。」洋子很禮貌的說:「池坊流花道,主要是要表現花生長在山野中,漸漸成長出來的自然姿態,但假如是遠州流的話,則是要把花與樹枝的型態改變……這樣你懂嗎?」
洋子對花道的說明繼續了很久,張志平雖不十分懂,不過他是專心一意的把洋子說的全部詳細筆錄下來了。
「請不必這樣緊張,坐得輕鬆些,因為後面要說明的還很多。」
洋子以微笑請張志平放輕鬆點。由於並沒有什麼原稿,所以,只須將洋子講的話筆記下來。這工作一直到黃昏,還無法做得很多。張志平一看,夕陽已染紅西邊的天空了,俯看十番及古川橋的街道上,也已開始閃耀著燈光了。
「糟糕!糟糕……我竟忘了燒飯,」洋子看看手錶,著急的說:「對不起,請你稍等一下。」
洋子站了起來,走向廚房去。志平也把桌上的簿子以及紙張整理一下,準備回家。
「我該回去了,下次要我什麼時候來?」
一聽見志平要走,洋子立刻挽留他:「今天沒有準備什麼菜,你就在這兒吃了飯再走吧!」
「不! 謝謝妳,不麻煩妳了。」
「我絕不能讓你這樣就回家去,今天你忙了這麼多工作,至少也得吃了晚飯再走。不過,沒有什麼的東西就是了,只要你不嫌棄就好了。」
張志平終於被挽留住了。看見他又坐在走廊的藤椅上,洋子這才放心的走開去指揮下女。不一會兒,長坂的一家最有名的老店﹁更科﹂的侍者,送來了幾份蕎麥麵,張志平與洋子面對面的舉起筷子來。
「這東西合不合你的胃口?」洋子問志平說:「真對不起,今天沒特地為你準備什麼好菜,明天晚上,我想正式請你吃飯,你能不能來?」
「不,不,這東西已經夠好吃了,長坂『更科』的蕎麥麵有兩百年歷史,是東京特產之一,我早就很喜歡這東西了。」
「哦!原來你什麼都內行。我還以為只有我一個人喜歡它,想不到你也喜歡,那真巧。」
張志平因洋子約他次日晚上再來,心中倒有點興奮得起伏不定。而洋子呢?也因為發現張志平與她趣味相同,心中暗暗自喜。
時間過了七點半時,張志平便起身告辭,離開宮田家,踏上歸途。為了再細細回味一次今天與洋子在一起的快樂時光,所以,他沒有坐電車,而獨自一人從長坂散步到青山的寓所去。這一帶地方,夜晚的住宅區顯得十分幽靜。一路上,洋子的笑聲,彷彿還清晰的留在他耳畔迴蕩著。還有,當擦身而過時,所聞到的香水味及粉香,仍會使得他的血液又再度的沸騰,也使得他眷戀不已。
張志平才離去不久。就有一位不速之客突來訪問宮田的家。
「真對不起,很久沒來拜訪你,今天路過此地,順便來拜望老太太。老太太!看見您這樣康健,真使我高興。」
對洋子的母親山中子爵夫人佐代,以如此隆重而殷勤的態度來請安的人,不是別人,就是丁炎的顧問岡田勝夫。他今天因為是懷有心機而來的,所以,手裡還提著一盒風月堂的糕餅。這位出身貴族,而一向顯得憨直大方的老太太,絕不會想到岡田是懷有心計而來的,所以,她便從容不迫的與岡田毫無顧忌的對談起來。
「你這樣客氣真不敢當,你現在都住東京,很少去臺灣嗎?」
「我們年紀大,不中用了,現在是深居簡出。」岡田說:「洋子小姐的先生現在身體好些了嗎? 我知道老太太對這件事一定是非常掛心的。」
岡田為了向丁炎效忠,所以,今天特來打聽宮田洋子的家庭狀況。
「我那女婿還是老樣子,我女兒實在命苦。自從她父親去世後,連我這老人家也得連累女兒來奉養。做人還是早點死好,命太長還不是活著獻醜。」
老太太嘆息著,她滿以為岡田是懷著好意而來的。所以,她毫無考慮的,便將什麼話都一五一十的跟他說了。
「老太太,以前子爵還在世時,小的也曾受他的恩澤很多,現在您們有什麼困難,就跟我商量好了,我一定會盡力幫忙的。請原諒我說句不禮貌的話,你們的債務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