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失樂園

幼兒園

我又回到了幼兒園。

大約六歲，我快上小學了。簡陋的午飯剛剛結束，我的世界即將拉下窗簾—―

幼兒園的午睡時間到了。

我睡的地方，正好緊挨著那個女孩。

是冬天，很冷。女孩裹緊被子安靜地躺著，不知道睡著了沒有。她的頭髮帶著一點柔軟的黃色，兩條辮子有點鬆了，拖在被窩外。被面上是一朵一朵很大很大的花兒，綠色的，似乎還在緩緩地旋轉。我一直納悶，哪兒會有綠色的花兒呢？

我躲在自己的被窩裡，閉上眼睛，一切陷入了濃濃地、時而有金星閃爍的黑暗。我堅信，只要自己合攏眼簾，屋裡就一直會是黑的。

房間裡也真的很黑，因為幼兒園老師把窗簾拉上了。沒一個孩子說話，老師不許。我屏住呼吸，等待著，終於聽到了女孩均勻的呼吸聲。她背對著我，睡著了。我的心開始咚咚狂跳，震得眼前的黑暗如深潭般蕩出一圈圈漣漪。又可以開始啦。

我悄悄地從自己的被窩下抽出手，一點一點向輻射著女孩體溫的方向伸過去。她的被子很薄，裹得嚴嚴實實，我摸索了很久，冰涼的手終於扯開了一道縫隙。進去。

被窩裡真暖和，麻酥酥的熱流瞬間傳到了我的肩膀，流向全身。但我的手還是冷的。她身體很小，卻溫熱異常，簡直是一個烤紅薯的小火爐，向我噴來香甜的熱氣。

確定了，她沒醒。會不會夢見我在摸她？我打了個哆嗦，開始默禱，不會的，不會的。接著，我的手再次開始蠕動，循著暖流的引導，終於觸到了女孩的身體。

我緊閉的眼前再次金星亂迸。我知道再往下就是她的小屁股，夏天她穿裙子的時候我天天都盯著那裡瞧，瘋想著那裡面是什麼，甚至想把手伸進去摸一摸。現在，它就在我的掌下，順從而柔軟地靜候著。我不敢睜開眼睛，怕這是一個夢，自己終於觸碰到的美好世界會在光線下頃刻消失。

不會有人看見，誰也不會看見，因為我的眼睛沒有睜開。

裡面更……我一咬牙，腦袋順著掀開的那道縫鑽進了她的被窩。迎面撲來的是女孩香甜的呼吸，不，不是烤紅薯，那股味兒更像是是媽媽煮的珍貴的牛奶，帶著濃濃的乳香，一波一波地沸騰著，汩汩流過。我的心撲騰撲騰狂跳，好像快被煮開了！

窗簾和被窩的雙重黑暗，溫暖而安全。我的指尖伸進了她的褲腰，摸到了她腰背上細細突起的脊椎骨，兩邊各有一個小小的凹窩。奇怪，那是什麼？還沒摸到屁股。真急人。

突然，我陷入了一道淺淺的、軟軟的肉溝。天哪，我終於摸到了！我張開嘴，全身的血液都集中到了蠕動的手上，身體繃得像張弓。再往下，再往下。兩邊是微微凸起的肉脊，嫩滑嫩滑，可是跟她滾燙的身體不一樣，是涼涼的，比我的手還冷。

可愛的小屁股像是受驚了，抖了一抖。是醒了，還是在睡夢中感覺到這隻髒手？

不要動，不要動。我在心裡默默地命令她。

她真的不再扭動。她聽得到我無聲的命令，並且會服從。

再往下，再往下。那是什麼？像是紮緊的袋口，有一圈軟軟的嫩邊，當中熱熱的，粘粘的……被窩裡沒有光，睜開眼大概不要緊吧？

我睜開眼睛，女孩的小屁股貼著我的臉，發出幽幽的白光。我想看清那個袋口到底是什麼樣，但那種熟悉的不祥預感再次出現：不行了，馬上就要不好了……

溫暖濃厚的黑暗瞬時崩塌，冰冷白亮的光線呼嘯著從四面八方刺來。女孩不見了。

我睜開眼睛。我躺在床上―—已是中年。



我早就想不起那個女孩的模樣了，但幼兒園冬日午睡的獵奇卻始終記憶猶新，所有的細節真實到近乎虛幻的地步，就像九歲的但丁相信他在橋上遇見了八歲的貝雅特麗齊―—同時，我並不認為這個比喻有什麼荒誕不倫，所謂純粹精神的愛其實更加下流，對男人和女人也更加有害。

我不知道我是否真的做過那事。我當時才六歲，怎會成熟到如此不堪的程度？或者，那只是一場童年的春夢(我們都知道它的邪惡程度有甚於成年)，只是經過無數白日夢的修飾後成了逼真的記憶？

法王路易十三在三歲時已經能勃起，還對女教師說自己的小鳥能升能降，有如吊橋，真是他媽的好比喻。《紅樓夢》中賈寶玉初試雲雨情的那一年，紅學家們根據黛玉進榮國府的年齡推算下來他才七歲。而我在幼兒園的夢中卻是沒有陽具的，更不知道女孩會有女陰，以為她們被裙子遮住的秘境只有臀部。

這個夢我做過許多次，熟練到了可以在夢中做這個夢。現在是不是還在做夢，一個更加逼真的夢？我捻了一下右手的拇指和中指，中指尖確實有點滑膩膩的。真他媽的見鬼了。

我習慣用右手摸女人，它的觸覺更加靈敏，簡直是我的第二性器。它保養得很好，中指堅挺有力，無名指比食指長出一截(據說這是雄性激素分泌旺盛所致)，手掌寬厚而溫暖，指甲修剪得光滑圓潤。其實左手也有完全一樣的外觀，但我只用它扶著自己的那玩意撒尿，——就像上帝一樣分配不公。

床上可以看見窗外的高樓天際線，在城市飄渺的熱風中微微顫動。醜陋的東方明珠電視塔像隻短腿長頸的怪獸踞立其中，意味著這裡是上海的浦西，可以遠眺黃浦江陸家嘴。天氣陰沉，分不出是上午還是下午。窗前擱著一張小圓桌，兩把羅圈椅，是千篇一律的賓館大床房的配置，熟悉而又陌生。怎麼會躺在這裡？我是從哪兒來的？

空調開得太大，房間裡有點冷，怪不得我又夢到了幼兒園的冬天。被套似乎新漿過，涼涼地貼在我一絲不掛的肌膚上。我習慣裸睡，但衣服整整齊齊地搭在椅背上，而我在醉酒後不太可能這麼做，通常是扔在地上的。

嘴裡仍有苦澀腐化的酒味，腦袋空空的，有點暈，不算太疼，像是懸在天花板上，可以清楚地俯視躺在床上的自己，一切如舊，符合我酒醉後醒來的慣常啟動程序。但我又隱隱覺得，好像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找不出原因。我仍飄在天花板上，看著自己蓋著白色薄被的身形，就像一具仰臥的屍體。被子的中段頂出了一個小小的傘架，那是我勃起的下身。據說男人死後也能勃起，叫做什麼「盎格魯人慾望」。但那要在死亡時保持站立(例如像耶穌那樣釘死在十字架上)或俯臥的姿態才有可能。但我從年輕時第一次醉酒起，就一直是這個德行：早上頭脹口苦、全身疲軟，唯有那話兒是硬邦邦的。

一人獨臥，這麼硬著有個屌用？倒把那玩意憋得又痠又疼。我出竅的靈魂輕巧地從天花板上翻落下來――我從小就會這一手――光著身子下床，進浴室。

幼兒園

我又回到了幼兒園。

大約六歲，我快上小學了。簡陋的午飯剛剛結束，我的世界即將拉下窗簾—―

幼兒園的午睡時間到了。

我睡的地方，正好緊挨著那個女孩。

是冬天，很冷。女孩裹緊被子安靜地躺著，不知道睡著了沒有。她的頭髮帶著一點柔軟的黃色，兩條辮子有點鬆了，拖在被窩外。被面上是一朵一朵很大很大的花兒，綠色的，似乎還在緩緩地旋轉。我一直納悶，哪兒會有綠色的花兒呢？

我躲在自己的被窩裡，閉上眼睛，一切陷入了濃濃地、時而有金星閃爍的黑暗。我堅信，只要自己合攏眼簾，屋裡就一直會是黑的。

房間裡也真的很黑，...

上海是我生於斯長於斯的故鄉。我熟悉這個城市幾乎所有色譜的角落，仿佛身披隱身衣。那些地方讓我看到和聽到了太多的奇異故事，足以構成一個巴爾扎克式的情欲世界。這個世界如此堅硬真實，真實到了荒謬的程度；又如此迷離倘恍，比最瘋狂的夢境還要虛幻。

我在這個世界中黑天昏地，不覺老之將至。某夜酒後，忽有所感，寫下了一段已被忘卻的回憶。之後一發而不可收，終於在一年後完成《上海失樂園》。

我本不是什麼作家，當然全無技巧可言，只能機械地錄下腦中湧出的畫面，有時竟像是舊時扶乩的乩人，神遊醒來後會對自己寫下的東西目瞪口呆。是的，毫無修飾的自然有時是那樣黑暗，連我這個記錄者都被嚇到了。

這種夢遊式的自然主義，導致小說中有多到讓人應接不暇的性，也許太多了。然而我還是堅信，這是一本關於愛情的小說。

我寫的不是那種涉世未深的少年之愛，更不是白馬王子和公主的童話。如果你還沒成年，或者不能像書中的新人尼奧那樣坦然面對古怪的性教育之旅，不要看這本書。在這片幽暗的叢林裡，豔麗的毒花過於耀眼，可能會將你引向歧途。

我寫的是成年人的愛，只有在肉慾的深淵才可探尋。但它就像熾熱岩漿中含量極微的黃金，只有少數堅持不懈而且足夠幸運的淘金者能夠將之捧在手心。《上海失樂園》的主人公方生閱盡花叢，玩世不恭，看似全無心肝，但我相信讀者不僅會欣賞他魔鬼般坦率隨性的魅力，也會產生隱隱的憐憫之情。因為驅使他在紅塵中茫然奔走的，正是對愛的絕望追求。他瀕死前的幻覺，他最後看似不合邏輯的輕率決定，都證明他同所有凡人一樣，無所逃於愛的鐵律。甚至在他對尹娥的無恥追求中，也有某種精神性的東西閃光。

生命太短，太輕，我們不能不妄想超越。愛情是如此脆弱，如此短暫，如此遙不可及，幾乎像是某種錯覺，就像人類會計畫很久很久以後的事，似乎自己永遠不會死一樣荒謬。但沒有這種西西弗斯式的錯覺，生活連一天也不值得。

即使是一個混蛋，也會渴望愛情。而且別忘了，上帝往往偏愛罪人。

方生，2015年夏於上海

上海是我生於斯長於斯的故鄉。我熟悉這個城市幾乎所有色譜的角落，仿佛身披隱身衣。那些地方讓我看到和聽到了太多的奇異故事，足以構成一個巴爾扎克式的情欲世界。這個世界如此堅硬真實，真實到了荒謬的程度；又如此迷離倘恍，比最瘋狂的夢境還要虛幻。

我在這個世界中黑天昏地，不覺老之將至。某夜酒後，忽有所感，寫下了一段已被忘卻的回憶。之後一發而不可收，終於在一年後完成《上海失樂園》。

我本不是什麼作家，當然全無技巧可言，只能機械地錄下腦中湧出的畫面，有時竟像是舊時扶乩的乩人，神遊醒來後會對自己寫下的東西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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