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貓魔法手工書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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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現在已經進入電子書的時代，但是，喜愛美麗的書籍設計、裝幀的人，仍然熟知書的靈魂與光輝。不僅只是在本書中登場的人物，作者，還有與本書相關的編輯、畫家、設計者，對書的喜愛也都適切地透過這本書傳達了出來。――產經新聞

讀了《黑貓魔法手工書店》之後，想起對自己來說最重要的一本書，頓時像是魔法般心情變的大好。－－書店店員　中村

環繞著書的數篇故事，以及主角自身的故事。讓人沉浸在靜謐的餘韻中，讀了後記，也覺得被不可思議的溫暖籠罩全身。讀後瀰...

玄關前，有個人背著光站在那兒，他一看到克勞蒂亞，立刻說聲：「怎麼？」然後重新把門旁那塊招牌打量一番，再轉頭看著克勞蒂亞，像是受到驚嚇似的張大了嘴低聲自語道：「真的是，那個……」

說著，那人拉起圍在脖上的毛巾，拭去額頭的汗水，再把毛巾重新圍上，他的兩手緊緊抓著毛巾，像要把毛巾絞乾似的。接著，他又把手伸向斜掛在肩頭的塑膠皮包，用手緊握著皮包的背帶。

這個人看來已累得筋疲力竭。他的年齡大概跟我們中學的工友差不多吧，琉璃想。不，或許更年輕一點。可能因為他駝著背，頭髮又比較少，而且因為疲累而顯得臉色很差，所以看起來比較顯老吧。

「歡迎光臨。」克勞蒂亞微笑著說。

「大熱的天，歡迎您到我的工作室來。請問您有什麼事？」

就連琉璃也能看得出，原本顯得非常無力的那個人，一聽到這句話，立刻很明顯地恢復了生氣。

「我叫大竹，一直在找這間工作室。聽說您住在這個小鎮上，所以我從很遠的地方趕來了。不知您是否能幫我修補一本書，這本書對我很重要，是全世界僅有的一本。」

「好，我可以幫您修補。因為這正是我的工作。」

克勞蒂亞微笑著。一陣風兒從庭院吹來，把她那頭又長又捲的紅髮吹得瓢來飄去。

琉璃端著茶走回房間時，大竹先生還站在門口欣賞滿牆的書架，他的兩手緊握著掛在脖上的毛巾，很用力地，緊緊地握著。

那雙小眼睛閃閃發光，心無旁騖地凝視著那些書本的書背。琉璃回憶起小學時，班上有幾個男生，偶爾也會露出那樣的目光。

「您的藏書數量真是驚人啊。」

說完，大竹先生才在椅上坐下，一面坐一面還回頭看著書架說：

「這本《仙后》，裝訂得多漂亮啊！這本書雖然很厚，但做成這種珠寶盒的裝幀外觀，真的很合適！還有那本《崔斯坦與依索德》，是用文庫本重新裝訂的嗎？」

「是的。我嘗試把岩波文庫改製成自己專用的文庫。當年岩波文庫出過的那些故事都好令人懷念！我特意採用有層次感的那種草木染布料，書名的字體也是手寫的。」

大竹先生的視線落在那兩本書上。

《仙后》裝在淺藍棉紙製成的紙盒裡，棉紙上另外包覆一層半透明紙張，看起來就像小仙女的翅膀。書名和圍繞書名的唐草花紋框邊則採用耀眼的金色。紙盒上繫著一個深藍色蝴蝶結，看起來就像守護著書裡的故事，要把故事深深地藏在盒裡似的。琉璃一看到這本厚書的紙盒背影，就已被它深深吸引。

另一本《崔斯坦與依索德》則比較薄，也跟前一本書一樣，只能看到書背，書皮用一種難以形容的淡青色布料裝幀，封面的書名是銀色字體。琉璃並沒讀過這兩本書，所以不太清楚故事的內容，她覺得兩本書看起來都像是中世紀的騎士故事，也是跟亞瑟王有關的傳說，但內容究竟如何，她也不太有信心，只覺得袖珍書本的書背像海面的漣漪似的閃閃發光，實在美極了。

琉璃不禁低聲自語。

「文庫本竟然可以變成這麼可愛的書啊。」

正因為書本的尺寸比較迷你，所以看起來更加可愛。要是能親手做出這樣的書，該多麼有趣啊！如果能按照自己的意思，把心愛的書本裝訂得那麼漂亮，肯定會變成世界上唯一的寶貝書吧。

「妳想學的話，我可以教你怎麼做。算是答謝妳剛才幫我做了那麼好吃的義大利麵吧。」克勞蒂亞笑著說。

大竹已把他的塑膠皮包放在膝上，但仍然緊緊抱著皮包打量書架。喔！您有那本書，這本書也有……他不斷發出低語。

「還有《三麗鷗科幻文庫》……全部都有……哎呀！這本《夢之蛇》好漂亮！」

他的視線緊盯著那本書，書背上畫了一排金色蛇鱗，都是手繪的。

「啊！對不起。」半晌，他終於轉回頭來。

「我特別喜歡書，尤其是科幻故事和幻想小說。真是太好了！全都變得這麼漂亮。要是哪天我寫的故事也能變成這麼美麗的書本的話……」

說到這兒，他像要把毛巾和皮包都緊緊抱住似的笑起來。

「哎唷！您是作家啊？」

「喔！……不是的。」大竹先生舉手摸著腦袋。

「我都這把年紀了，還是個打工族。偶爾也替別人當寫手，平時主要是在便利商店打工。很久以前，我的短篇小說曾在雜誌上登過，大概就只有這樣而已。雖然我立志想當科幻作家，但也不是容易的事，最近科幻雜誌和徵文比賽都變少了……嗯，更重要的是，可能自己的能力也不夠吧。」

原以為夢想很快就能實現，誰知再三蹉跎之後，就變成這把年紀了。大竹先生說著露出笑容。他笑的時候，眼角被肌肉牽扯向下，表情顯得很溫柔。

「所以，是這樣的……」

說著，他的手用力握緊皮包，並拉開了拉鍊。

「這是一本給兒童閱讀的圖鑑，已經很破舊了，像這樣的東西，您也能幫我修復嗎？」

那本紙張已經變色的書被他輕輕地放在桌上，是一本兒童圖鑑，書名是《天文與氣象》。看得出來，封面已經快要跟書體分開了。

封面上有一艘細長的白色火箭正在飛行，尾部冒著火光，背景是滿怖繁星的天空，藍色的地球正在星空下方發出燦爛的光輝。星空裡，隱約可見淡色繪製的星座圖，是大熊座和獵戶座。圖畫非常漂亮，卻充滿復古的氣息。以現代的眼光來看，印刷技術顯得比較粗糙、低調、樸素。一望即知，這是昭和時代的書籍。

「可是這種懷舊的氣氛好棒啊。」琉璃想。

像這種年代久遠的圖鑑，即使在現代的兒童圖書館裡也看不到了。不過琉璃卻覺得很眼熟，好像她家裡就有這樣的書。

「這是昭和四十年代的書。我小時候就已經有了，是我出生前不久出版的。我把它藏在……不，放在晒不到太陽的地方，但還是變成這副破破爛爛的模樣。

主要因為我那兩個弟弟，從前他們都還小的時候發現了這本書，不但把書亂丟亂扔，當成玩具一樣胡攪爛纏，還在書上隨手亂塗，留下了一堆鬼畫符。」

說著，他把書本翻過來，只見封底上一大堆奇異筆畫上去的塗鴉，有卡車，還有警車。對琉璃來說，一本書被弄成這副德行，實在令她無法忍受。

「啊唷！用酒精擦擦看，或許可以擦掉吧？」

琉璃不由自主地想起媽媽教她的一些方法，那些把塗鴉擦掉的工具，還有除去塗鴉時的順序。這本昭和時代出版的圖書，儘管封底的紙張曾做過防水加工，但是想單獨除去塗鴉，可能很難吧？

大竹先生嘆了口氣說：

「這是朋友的書，向他借來很久了，現在因為某些原因，必須馬上還給他……但這副德行，實在沒辦法還給人家。」

克勞蒂亞向大竹先生打招呼問道：可以看看嗎？說完，便翻開桌上的圖鑑。

一陣聲響傳來，書頁被翻開了，書頭部份已經散裂，連綴書頁的細線也已鬆弛。如果要修補這個部份，必須先把書頁拆開，重新繫緊細線才行吧，琉璃想。

整本圖鑑的書頁紙張都變色了，到處都是傷痕、污漬。然而，每一頁都印著好多好多美麗的圖畫和照片。前半部是關於氣象的章節，除了印著天空、雲彩和雪花結晶的圖片，還有隨著四季變換的地面風景照，以及住在全世界各角落的兒童親手繪製的圖畫，其中包括愛斯基摩人的冰屋，還有沙漠的駱駝和遊牧民族的笑臉。

圖鑑的後半部是關於天文的部份，書頁上的圖片裡，仰望天空的古代牧羊人正在敘述星座的傳說，大海裡的船員正在北極星下面向前航行……接著，書頁裡出現了氣球、飛船、飛機、火箭……等等圖片，還有阿波羅太空船降落月球表面的黑白照片。圖片裡的那些大人或小孩，都穿著與現代流行式樣不同的服裝，髮型也跟現代不一樣，他們住在狹窄的小屋裡，似乎過得很幸福的樣子，屋裡的電視機和收音機的形狀跟現代完全不同。圖片裡那些人同樣都是日本人，雖然只是生活在不久前的那個時代，但那種生活景象卻使人覺得他們好像是一群外國人。

「請問……」大竹先生開口問道：

「聽人家說，這間工作室的修補技術就像魔法一樣，不論舊書破成什麼樣，都能修成原來新書的模樣。像這樣的書，也能修理嗎？」

是的！克勞蒂亞毫不遲疑地答道。

大竹先生露出驚訝的表情。

「可是，這……老實說，這本書有好多書頁都快散落了……可能是我小時候，原本打算自己修理，所以把那些快要散掉的書頁都拆下來放在一邊，放了一段日子之後，書頁就沒法再跟書體連起來了……我記得好像是這樣。」

哎唷！琉璃在心底慘叫一聲。

「沒關係啦。只是這種程度的話。」

不料克勞蒂亞卻很乾脆地回答。

「其實，出乎一般人的想像，修補書籍的知識和技術是很多樣的。而且，這是昭和四十年代白柳社出版的圖鑑，對吧？修補這本書的難度並不大啦。」

說到這兒，克勞蒂亞似乎感覺到琉璃的視線，所以轉頭望向琉璃，嘴角露出笑容。

「還有，這封底上面的名字……」

說著，大竹先生用手指向封底塗鴉當中的簽名。那幾輛到處亂跑的卡車和警車之間，確實寫著一個人名。

「這個相川亘，是我朋友的名字……能不能，把塗鴉擦掉，但把這個簽名留下？這個簽名，聽說是他過世的父親寫的……所以，我想幫他留下來。」

這大概很難吧，琉璃想，封底的簽名和塗鴉都是用奇異筆寫上去的，雖說酒精可以擦掉奇異筆的墨跡，但簽名和塗鴉同時存在封底，而且筆跡重疊，只想把塗鴉擦掉，怎麼可能呢？

然而，克勞蒂亞仍然笑容滿面。

「這點小事，也不需要什麼魔法，修起來很簡單啦。」

大竹先生臉上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然後，他一字一句地說道：

「太好了！……呃，就算不能完全修復，只要您盡量，我也很高興了。」

「我已經說過了，可以完全修復成從前的模樣啦。」

克勞蒂亞答道。

「真的嗎？」

「對！」

「是嗎？我可是完全不懂修書的知識，但只要拿到這兒來，就有可能辦到，對吧？」

「那當然，這裡是我的工作室嘛。」

克勞蒂亞點著頭說。說完，鏡片後那雙藍眼珠不時地盯著大竹先生的臉孔。「你究竟為什麼要哭成那樣？」她問。

大竹先生正在低頭哭泣。他的雙手放在膝頭的皮包上，緊緊地握著拳頭。

「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他的背脊不斷顫抖。突然，他像想起什麼似的抬起滿是淚水的臉孔。

「請問，那價格方面，我大約要付多少錢？……很貴吧？是我這種人能付得起的金額嗎……？」

「這個嘛……」克勞蒂亞歪著腦袋想了一下，說道：

「看來你好像有什麼隱情吧？如果方便的話，可以告訴我嗎？」

於是，大竹先生開始慢慢地說起自己的故事。

相川亘是我小學五年級的朋友。三年級換班的時候，他跟我分在一班，從那時起，我們就是好朋友。因為我們的學號連在一起，身高也差不多，他在班上是一號，我是二號，座位也是前後相連。最先怎麼會開始跟他相熟的呢？我記得，是因為我的橡皮掉到地上，他幫我撿了起來。我便向他道謝說：謝謝！那天放學以後，我們就一起到公園去玩。因為彼此都很合得來吧。

後來我們整天都在一起。成績呢，可就不是一號跟二號的關係了。阿亘是模範生，他不但運動神經發達，性格也屬於優秀領導型，但這傢伙一點也不驕傲，做什麼事都漫不經心的。腦袋裡想著一件事的話，其他的事情就忘得一乾二淨，走路時要是想著別的事，就會撞到電線杆上去。大家也覺得他這些特點很有趣，都很喜歡他。

我跟他的生長環境完全不同。他是商店街那家吳服店的獨生子，自己擁有一個很大的房間，房裡有一座天體望遠鏡，還有擺滿書籍的書架。而我呢，我家住在一棟老舊得快要倒掉的國民住宅裡，家裡有三兄弟，我是老大。我跟阿亘的相同之處，就是我們都很喜歡書本和宇宙。

我爸爸在鎮上的一家小工廠上班，工作很忙，經常不在家，但我爸爸也很喜歡星星，還帶我一起爬到國民住宅的頂樓，把天上星座的名稱都教給我。爸爸很能幹，他用厚紙板給我做過一個星座盤。那個星座盤跟爸爸自己的星座盤一模一樣，是我最珍愛的一件寶物。

阿亘什麼都有，就缺一樣東西。在他懂事之前，他爸爸就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開吳服店的祖父母和媽媽從小就很寵愛他，把他教養成一個大方又隨和的孩子，但我現在還記得，有時他臉上會露出難以形容的寂寞。

你好幸福啊！他不知這樣對我說過多少次。大竹好幸福啊，可以跟你爸爸一起看星星，他說。

每次聽了他的話，我總是故意露出無所謂的笑容答道：那你也一起來看，不就好啦？

但我記得當時自己的內心深處，還是會湧起一絲得意的感覺。我很幸福吧？羨慕吧？我會在心裡對他說。但也只是一瞬而已，我立刻又會覺得自己很討厭。

我好羨慕阿亘，羨慕他一個人獨佔那麼大一個房間，房間裡還有天體望遠鏡，並排釘在牆上的許多書架，書架上擺著好多好多書籍。說到了書，對了，就是那本書，也讓我羨慕得要命。每次到他家去玩，他那位美麗的母親總是端出紅茶和點心招待我，但那滿牆的書籍比點心更讓我羨慕。譬如像《科幻少年文庫》、《冒險者》、《納尼亞傳奇》、《少年偵探團》、《騎鵝歷險記》，還有《世界名著全集》……都放在那個書架上。

我很喜歡書，但家裡一本書也沒有，所以我只好自己把故事寫在筆記本裡。我寫的冒險故事一點都不曲折，通常是先設定一個主角，跟我在任何一本故事書裡讀到的主角差不多，然後這個主角去尋找謎底，或結交盟友，或跟邪惡的宇宙人鬥爭。不過，同班同學都很喜歡我寫的故事。我用學生筆記本寫了好幾本，還送給班上同學傳閱。但阿亘擁有那麼多書籍，念都念不完，我對他的羨慕之情有時令我難過得想哭。

他的書架上最令我羨慕的一本書，就是這本圖鑑。雖然其他像《昆蟲圖鑑》或《動物圖鑑》之類，也令我眼紅，但這本《天文與氣象》卻特別吸引我。

那時的我對宇宙充滿幻想，阿亘也跟我一樣。昭和時代的那段時期，漫長的戰爭剛剛結束，人們心中對這段歷史記憶猶新。當時人類已完成了登月的壯舉，很多小孩都對宇宙非常嚮往。因為宇宙和火箭似乎變成了未來與和平的象徵。也就是說，我們也是那些孩子當中的一份子，譬如我那時的夢想，就是長大以後要當太空人。《天文與氣象》真的是一本很棒的圖鑑。我們不知把這本書翻開過多少遍，一起欣賞書頁裡那些天文台的照片，還有從天文台拍攝到的星空照片，永遠都看不厭。我們還記住了整個天空裡的八十八個星座和位置，也曾親自觀測過流星。還有啊，這本圖鑑最後一頁的「發刊詞」，我也很喜歡。這篇文章是發行這套圖鑑的出版社長寫的，寫得很像給孩子們的一封信。信裡說明了他的理想，也就是當初為什麼會想出版這套書。他熱情澎湃地寫著，現在和平重新降臨日本，今後建設日本的重任將落在下一代的身上，他希望下一代的孩童都能累積豐富的知識，熱愛地球、宇宙，和整個世界。即使今天重讀這篇「發刊詞」，我仍然覺得這是一篇不朽的文章。直到現在，我還記得那篇文章的最後幾句話。「孩子們，你們要具備知識的翅膀，在未來展翅高飛。就算運氣不佳，遇到不幸，受到挫折時，也不要放棄，一定要重新站起來。不論生命的旅途多遙遠，即使走到地球的盡頭，即使走到宇宙的邊緣，請把這些足跡都留在生命的道路上。我們這一代在此祈禱，祝福新時代的旅人幸福快樂。」

我們還到很遠的城市去參觀過天象儀。因為那時我們鎮上還沒有大型天象儀。我們兩人都沒錢買電車的車票，所以是走路去的。那個天象儀看起來好宏偉呀！簡直就像做夢似的。回家的路上，我們在黑漆漆的路上一邊走一邊觀賞星星。阿亘對我說：

「我真希望鎮上也有個像那樣的天象儀。這樣我們每天都能去參觀呢。」

日復一日，時間一天天地過去，我們的升學之路也來到了分歧點。因為每個人的頭腦不一樣啊。阿亘決定投考遙遠城市的私立中學，我決定直升當地的國民中學。唉！阿亘一定能夠美夢成真，將來會變成太空人吧。那時我曾在心裡告訴自己。

也就是從那時起吧。我開始覺得，自己馬上就不能跟阿亘做朋友了，我們快要變成兩個不同世界的居民了。所以我在學校都避著他，盡量找別的朋友玩。

阿亘的表情看起來很落寞。他好像不懂我為什麼突然不再跟他一起玩。

那時是冬天吧，有一天，我剛好在鎮上碰到他媽媽。今天是阿亘的生日，到我們家來玩吧？他媽媽對我說，還準備了蛋糕呢。看來他媽媽好像不知道我最近都沒跟他在一起。

其實我覺得自己應該拒絕的，但我很喜歡他媽媽，而且我想，既然她邀請了我，不去的話不太好。不，老實說，我是被蛋糕吸引去的。那個時代，我家可能一年都吃不到一次蛋糕呢。蛋糕在那時就是那麼稀奇的東西。現在我在便利商店打工，看到蛋糕像普通食物那樣，每天都擺在貨架上，我心裡總是非常感慨。

那天是隔了好久之後第一次去他家。他還沒放學，你先到他房間裡等一下吧，阿亘的媽媽說完，領著我走進他的房間。還給我倒了一本熱紅茶，旁邊放著白方糖和檸檬片，就像她以前招待我的時候一樣。我待在他的房間裡，心中既懷念又悲哀，然後，我看到了那本《天文與氣象》。才一秒鐘的工夫，我就偷了那本書，把它藏在自己的毛衣裡。我想起一點急事，我對他媽媽說。說完，便從他家逃了出來。

那時，我怎麼會做出那種事呢？真的不懂我為什麼會幹出那種事。

回到家裡，我從毛衣裡面掏出那本圖鑑。激烈的心跳令我痛苦，欣喜和痛苦像波浪似的輪流襲上心頭。我為什麼做出這麼可怕的事？一想到這兒，我就覺得兩耳嗡嗡作響。然而，過了不久，另一種想法又在腦中浮現。

我沒有偷這本書，我只是暫時借來而已。所以，我並沒做什麼壞事，也沒有背叛朋友。這本書只是暫時放在我這裡，將來有一天，我會把書還給他。我不斷在心裡告訴自己。

可是，後來在學校看到阿亘，我卻沒法開口向他打招呼。我拼命避免直視他的眼睛，他跟我說話時，我立即轉身逃跑。他已經發現圖鑑不見了嗎？或者根本還沒發現？圖鑑失蹤這件事他會認為跟我有關嗎？還是根本沒想到是我？…這一切疑問，我都不知道答案。

從那以後，我再也沒跟阿亘一起玩過。後來，他如願考進遠方城市的那所中學，接著，又進了高中、大學，他再也不曾回到小鎮來過。而我呢，雖然勉強地考取了高中，但大學的升學考試卻沒有過關，我變成了失學的浪人。也就是從那時起，我開始寫小說投稿。升學考試等於現實給我的最後一擊，太空人的夢想也只好放棄，然而，慢慢地，另一種想法出現在我腦中：難道不能以另一種方式飛往宇宙嗎？我決定要當一名科幻作家。我還是跟孩童時代一樣喜歡閱讀，這也是從小到大唯一不曾改變的嗜好。我寫的故事一點一滴地累積起來，也沒有朋友肯念我的故事，我只是寫給自己看。況且我寫的故事也不是那麼精彩。

我投稿應徵新人賞，也是為了逃避現實。但是以這種方式度過浪人生活，當然不會有什麼收穫。後來我雖然勉強擠進一間大學，可是學校的評價卻不值一提，我也就無法對這所大學產生眷戀，而且心裡總想著，馬上就可以當作家了，所以大學沒念幾天，我就休學不念了……從那之後，我一直過著現在這種生活。雖也得過幾個小獎，還有雜誌登過我的短篇小說，但也僅此而已，對我的將來並沒有任何幫助。而更糟糕的是，曾經風行一時的科幻小說熱潮消失了，原本是因為我個人的喜好才開始書寫科幻小說，現在科幻作家卻變成了無人問津的行業。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兩個弟弟都踏入社會，並從家裡搬了出去，父母也因為年邁而相繼去世，最後只剩下我一個人，留在老舊的公寓裡生活。公寓日漸老朽，居民人數跟昭和時代比起來，已減少了許多，我就在鬼城一樣的建築中的某個房間裡，孤零零地一個人在那兒生活。

過了一段日子，從小相熟的同學們也開始逐漸離我遠去，我的生活似乎已跟「過去」切斷了聯繫。後來有一天，我到一間拉麵店去吃飯，突然在那兒得知阿亘的消息。因為在一份地方報的經濟新聞裡，我看到阿亘的照片。

當時鎮上的商店街計畫在鎮中央的位置，合資興建一座大規模的綜合商城，而阿亘就是這項建設計畫的發起人之一，他做為興建項目的代表接受了報紙採訪。原來他並沒有去當太空人，我想。大學畢業後，他又回到家鄉，繼承了家業的老字號吳服店，並已成為商店街青年會主席。那項綜合商城的企劃構想就是他提出的，為了拯救日趨沒落的商業街，他說服其他老店的經營者，企圖用這項建設計畫引爆商店街東山再起的活力。

在這座綜合商城裡，原有的老店將陳列出一流的高級商品，餐廳和日本料理店都會推出具有歷史深度的美味供顧客享用，還有電影院、劇場，以及可供孩童遊戲的廣場。

除此之外，這裡還會建一座真正的天象儀。因為這是我的夢想，阿亘回答記者說。附在新聞旁邊的照片裡，他笑得很開心。隨著歲月的增長，他已長成一位身穿合身西服的大人了，但那隨和的笑容，還有溫柔的眼神，都跟小時候一樣。

是的，我這才想起，我跟阿亘都已是四十多歲的成人了。

我又想到那本圖鑑，心情變得很鬱悶。那本圖鑑一直沒還給他，可是早已變得破爛不堪。我想，自己大概永遠也不會跟阿亘碰面了，但就算永遠不再見面，我還是要做個優秀出色的大人，才配當他的朋友。

看到的那則新聞，是在幾年以前呢？已經記不清了，我還是說說今年夏天的事吧。

日復一日，我仍然過著相同的日子。有一天，我在便利商店上完夜班，已快到中午了，我一面擦著汗，一面在如雨的蟬鳴聲中走回公寓……

就在公寓前面，我看到一個穿著西裝的男人站在那兒。我家就在那棟建築裡，男人背對著我，周圍野草叢生，枝葉亂長，早已變成一片雜林，男人站在那兒，抬頭仰望建築物的窗戶。

那棟公寓裡幾乎已經沒有其他居民了，所以這男人才會引起我的注意。

「請問……」

我原本想問：你要找誰。誰知那人回過頭來，竟然向我說道：

「啊！大竹君的爸爸，您好。」

接著又說：「我是阿亘，到您家來玩。大竹君在家嗎？」

那張開朗的笑臉，沒錯！正是阿亘。

「很久沒來，都找不到您家了。」

我有點納悶兒，雖然他穿著一身整齊的西裝，領帶卻是歪的，而且褲腳和那雙看起來很貴的皮鞋都沾滿了汙泥。再說，我也不是什麼「大竹君的爸爸」。原先以為他在開玩笑，但他並不是那種愛開玩笑的性格，而且這也不像一個正常大人會做的事情。不過，天氣這麼熱，全身裹著西裝的阿亘汗流浹背，看起來熱得要命的樣子，所以我便招呼他進門。

反正，你先進來吧！說著，我領他走進屋子，想要拿些冷飲給他。剛好有便利商店買來的罐裝啤酒。每天這個時間下班後，我為了獎勵自己，都會來一罐啤酒。正要打開啤酒的瞬間，我想，不對，還是給他麥茶吧。接著，我向他建議：「看你流了著麼多汗，去沖個澡吧？」我家因為沒有淋浴設備，所以夏天總是在澡盆裡裝滿水，然後從盆裡舀水沖涼。盆裡的水在夏天會變得很溫熱，澆在身上一點都不冷。從前小時候，阿亘夏天到我家來玩的時候，經常這樣澆水沖涼，因為我家沒有冷氣嘛。所以，他把杯裡的麥茶喝光之後，很自然地向浴室走去。

走了一半，他回頭笑著問我：「大竹君快回來了嗎？」

「應該快回來了。我到外面找找他，你洗完澡，就在房間裡等我吧。」

說完，我抓起自己的手機走出房間。心裡有一種很不好的預感。因為我曾在一間養老院打工，住在那裡的，都是有病的老人。

阿亘家的電話號碼我還記得。從前不知打過多少次，次數多得讓我到現在都沒忘記號碼。

「喂！這是相川家……」

一個女人來接電話，聲音顯得很沒有精神。我報上姓名之後，只說明自己是阿亘小時候的朋友，現在阿亘正在我家。

聽了我的話，電話那頭的女人吸了口氣，用哭泣似的聲音說：「太好了。原來他到大竹君家裡去了……」

女人介紹了自己的名字。我立刻明白了。原來她是阿亘的妻子，而且是我們小學的同班女生。還記得她是個好勝心很強的女孩，躲避球打得很棒。嗯，開門見山地說吧，那時我有點喜歡她。原來如此，原來他們倆結婚了。喔，對了！我突然想起，小學六年級的時候，他們倆一個是級長，另一個是副級長。

「阿亘生病了。」女人細聲細氣地說。

「那座建築……那座天象儀被推倒的那一刻起，他就出問題了。」

當初之所以提出興建綜合商城的計畫，是為了挽回日漸沒落的商店街，也為了再度引來人潮。而那座擁有天象儀的建築物完工後，綜合商城確實也曾繁盛過幾年。在那之前，商店街幾乎已變成家家店門深鎖的鐵門街，多虧後來建起了綜合商城，商店街又重新恢復了從前的活力。但是好景不常，才過了幾年，又有大資本家在隔著一山之遠的地方，興建起一座購物中心，其中還同時開設了流行的暢貨商場。那家購物中心不但在電視上敲鑼打鼓大事宣傳，還連續邀請著名藝人舉辦過好幾次宣傳活動。

於是，顧客的足跡開始移向郊外。更糟糕的是，阿亘他們的綜合商城有個很大的弱點。因為商城是後來才在市區建起的，所以完全沒有多餘的土地，停車場面積也不夠用。而且，商城周圍的道路即是小鎮的生活圈道路，每天早晚都免不了塞車。萬一再碰上交通意外，道路便完全癱瘓，寸步難行。

而那座購物中心位於郊外，顧客隨時都能順暢地駕車前往，不需等候就能立即找到車位，因此普遍受到顧客的好評與歡迎。

另一方面，由於購物中心是大資本家投資的店舖，店內陳列的廉價商品數量和種類當然比商店街更多。

綜合商城是由當地商店街改建而成，商城裡賣的都是高級商品，店員都在商店街的老字號接受過訓練，擁有完美的待客技術。譬如魚店可以按照需求，在顧客面前免費切出一盤美觀的生魚片，洋服店也能像變魔法似的，按照顧客的預算選出適合的品牌與配色。

但唯有一件事，綜合商城是辦不到的，那就是「陳列大批廉價商品」。就算忍痛削減人力，就算努力拜託各家廠商減價，效果畢竟還是很有限。

商店街的店家們商討之後，決定趁大家還沒倒閉之前先行放棄。儘管如此，很多店家早已債台高築。不久，擁有天象儀的那棟漂亮的建築物被拆掉了，那塊土地上又蓋起一家柏青哥店和停車場。商店街的許多店家又拉下了鐵門。

##

這件事我是知道的。因為新聞裡播報過，小鎮居民也在談論這件事。那棟建築被拆掉的時候，我也親眼看到了。

所以，我曾為阿亘感到擔心。

阿亘那時昏倒了，他的妻子告訴我。他冒著酷暑，跟商店街那些人開了無數次會議，也到銀行去過很多次。那段日子，他每天都遭到很多人的追問與責難。然後，有一天早上，他正要從棉被裡爬起來，卻當場昏倒在床上。

前一天晚上和之前的晚上，他都很晚才回家，據說他幾乎整夜沒睡。

阿亘被救護車送到了醫院。等他醒來之後，卻認不出自己的妻子是誰，不僅如此，他也不認識那些來探病的親友，臉上只露出呆滯的表情。

他一直吵著要回家，還嚷著說，現在放暑假了，他要到外面去玩。

相川亘又變回小學生了，只有內心變成了小學生。

「醫生說，檢查結果顯示，腦波圖並沒發現異常。或許是疲勞和壓力使他腦中暫時出現混亂吧。但是當我詢問醫生，什麼時候會變好呢？醫生卻沒有給我答覆。」

他的妻子原本是個好強的女生，但在電話裡卻一直不斷地啜泣。

「他不只是認不出我喔，連自己的小孩都忘記了……」

不要緊，馬上就會恢復的。我對他妻子說完後，掛斷了電話。

回到房間裡，阿亘一臉神清氣爽的表情坐在桌子前面。他已脫掉西裝上衣，也把襯衣的袖子捲了起來。

「大竹君呢？」

「喔，那傢伙到奶奶家去了。因為……你看，舊曆中元節快到了嘛。他讓我向你道歉呢。」

不能指出阿亘認錯人了，我想。這是以前打工跟老人打交道時學到的經驗。如果對方的認知能力有了問題，而我卻當面指責他弄錯了，對方便會陷入混亂。

「到奶奶家去了？」

「是啊。」

「所以大竹君的媽媽和弟弟們都不在喔。大家都去了啊。」

「嗯！對！正是如此。」說著，我發出一陣哈哈哈的笑聲。

「只有叔叔我一個人，因為我有工作嘛。我留在這兒看家啦。好寂寞呀。」

阿亘沈默半晌，然後，開口說道：「請問……我啊，暫時讓我留在這兒，可以嗎？雖然大竹君不在家……」

「喔，我是無所謂啦。可是……為什麼呢？」

「我家裡現在有點怪。我媽媽和祖父、祖母都不見了，但有個不認識的女人，還有，我沒看過的小孩，都在我家……」

「喔。」

「那個女人和不認識的小孩，也不知怎麼回事，一看到我，就開始哭。哭得好傷心啊。可是我也想不出理由。看著他們，心裡就發緊，所以……」

說著，眼淚從阿亘眼中流下。

他低著頭，用雙手揪著自己的手臂，眼淚不斷從他臉上滑落。

「待在那個家裡，我心裡好苦……」

「我了解。」我點點頭說。

「我喜歡在這兒，叔叔也只有一個人，很寂寞吧。剛好嘛。」

說著，滿臉淚水的阿亘有點害羞似的笑起來。

我又給阿亘的妻子打了一個電話。就讓他暫時住在我家也不錯啦，我說。他妻子哭著說：那就拜託了。一連說了好幾遍。我不知道將來會變成什麼樣，但我想，至少讓他妻子和他都暫時休息一段日子吧。

於是，相隔多年之後，我跟阿亘一起度過了這個夏天。

##

跟一個重返童年的朋友共同生活，那當然是一件令人傷心的事情。但是很奇怪，這件事同時也令我感到很快樂。

以前，為了想當那個沒有未來的作家，我是靠打零工維持一個人的生活。每天從便利商店下班回來，隨便買點食物填飽肚子，然後一邊喝著啤酒一邊寫稿。每天大概都是這樣度過的。但現在生活裡突然多出一名患者，我開始動手做晚飯給阿亘吃，每天晚餐的材料都準備得很齊全。但我能做的料理，至多也就是咖哩飯、烤肉和炒麵那幾種而已。做菜時，我一面回想父親從前在假日做過的那些男人料理，一面幹勁十足地用心烹飪。

阿亘很喜歡吃我做的飯菜。他那佈滿喜悅的臉孔給我帶來極大的動力，讓我更加地願意努力。儘管打工令我疲憊，徵文落選令我沮喪，但只要為阿亘做一頓晚餐，我的心情立刻就會變好。

阿亘是個懂事的傢伙，在我家才住了幾天，就趁我去打工時，把家裡打掃得一乾二淨，衣服也用洗衣機洗好了。家裡打掃得窗明几淨，真的感覺很不錯。下班回到家，有個朋友笑著對自己說聲「辛苦啦」「下班啦」，也是令人開心的事情。

也不知幸還是不幸，我家裡沒有電視機和收音機，也沒有訂報，更沒有電腦。喔，因為我不擅長使用機器嘛。我家僅有的物品，就是書籍。在這個感覺不出時間的環境裡，每當我不在家時，阿亘就一直捧著書本閱讀，靜靜地打發時間。

我不知道阿亘的腦子究竟是怎麼回事，有時，屬於成人認知的部份似乎會浮出到他腦部的表層。譬如有一次，他把我唯一那套能洗的西裝拿去熨平，他那握住熨斗的手勢、表情、還有動作的熟練程度，完全就像成人。我家地上鋪著很多舊報紙當地毯，阿亘發現那些泛黃的報紙，便攤開來閱讀，他讀得非常專注，好像要鑽進報紙裡去似的。那眼神完全屬於成人的阿亘，然而，當我問他，你恢復了嗎？阿亘卻又立刻變成童年時代的笑臉。

對了，還有一件事，他在鏡子裡看到自己現在的模樣時，一點也不驚奇的樣子。可能他腦子裡總是同時並存著童年的他和成人的他吧。因為腦中的狀態如此，所以不覺得混亂，也很自然地接受了自己現在的模樣吧。

有一天黃昏，我下班回家，阿亘看到我便說：「那篇小說，我已經讀過了。」

那是一份寫在稿紙上的草稿，我收進檔案夾之後放在書架上。阿亘說他在書架上發現了草稿，所以拿出來讀了一遍。小說內容是講一個科幻冒險故事，原本我對這部小說很有信心，但最近才知道，它在徵文活動的第二輪競賽裡被刷了下來。現在聽說阿亘已經讀過，心裡不禁暗叫一聲：哎唷！糟了！

「這是大竹君寫的嗎？」阿亘用手指著稿紙上的姓名問我。

「啊！不，不是。這是我的筆名啦。我用那孩子的名字寫的。」

「原來如此。起先我還在納悶，難道是大竹君寫的嗎？但是看這些字跡，都像大人寫的，而且小說的內容也是給大人看的，果然是大竹君的爸爸寫的喔。」阿亘露出微笑說。

「這是一部非常有趣的小說，讀著讀著，我把時間都忘了。這麼有趣的故事，這輩子到現在可是第一次看到。」

「啊？」

阿亘臉上的表情熠熠生輝，接著，他充滿熱情地表達自己的感想。小說有多吸引人，小說的主角多麼瀟灑……阿亘說得十分急切，幾乎都來不及呼吸。

看他臉上的表情，我不禁緊握雙手。阿亘是千真萬確喜歡我費盡心血寫成的故事，他真的看懂了我想表達的主題，而且最重要的是，他是真的非常欣賞我的故事。

「大竹君也在寫小說喔。」說完，阿亘壓低聲音又說：

「他用鉛筆寫在學生筆記本裡，還給全班同學傳閱呢。譬如宇宙大盜的故事，還有銀河帝國的故事，寫得好有趣喔。」

對呀！那時是寫過那些小說啊！我想起了往事，內心感到十分懷念。那時，只是為了想讓大家高興，就在筆記本裡寫了那些故事。那本筆記本後來弄到哪兒去了？

看著阿亘的笑臉，我慢慢地想起當年那些同學的表情，眾人連連發出「真好玩」「好有趣」的叫聲，還有，彼此爭奪筆記本，都想搶先閱讀小說的模樣……這一切，都清晰地在我腦中重新浮現。

我重新想起當時心底升起的那種自豪，迫切想為大家繼續書寫的那種熱情。有很長一段歲月，我已把這些感覺忘得一乾二淨。

##

晚上，我們兩人睡覺時把棉被並排鋪在一起。

不記得那是第幾個晚上了。有一晚，阿亘對我說：「這樣睡在一起，我好像變成大竹君爸爸的小孩啦。」

「是嗎？」

阿亘發出一陣咯咯咯的笑聲。房裡的燈光已經熄滅，我聽到阿亘翻個身把臉轉過來，同時也感覺出他的視線。

「我一直好羨慕大竹君。他可以跟爸爸把棉被鋪在一起，像這樣一起睡覺，我也好羨慕。還有，他可以跟爸爸一起練棒球，一起抓蜻蜓，一起洗澡，我都覺得好棒喔。」

「這些都沒什麼啦。爸爸打鼾的聲音很吵，害我們都不能好好睡覺。」

「啊？」

「喔！不，家人總是抱怨說，爸爸打鼾的聲音很吵。」

「嗯，但是……」

「啊！對不起，剛才我很吵吧？」

也不會啦，阿亘答著笑起來，然後仰望著天花板，嘆了口氣說：

「我一直希望能像這樣，跟那個曾是我爸爸的人並排躺在一起……然後，我就可以把很多話都告訴他，我心裡總是期待這樣的情景。譬如心裡難過的事，悲傷的事，不論任何大事小事，都想告訴他。」

「……難過的事？」

您不能告訴大竹君唷！阿亘說。

「我啊，其實我根本不喜歡念書，也不喜歡運動。跟朋友一起聊天、玩耍，讓我覺得很累，我最喜歡的，是一個人待在家裡，一面吃點心一面讀書。」

「啊？阿亘，不，亘君是模範生，又很受同學歡迎，看起來一點也不像那樣……」

「我是相川家的長子嘛。我知道，自己將來必須繼承相川吳服店，而班上同學長大以後，就算不來我家光顧，至少也會變成商店街的顧客，所以從現在起，我跟同學交往都是小心翼翼的。」

「……是嗎？」

我太驚訝了。脾氣隨和的阿亘整天看起來笑呵呵的，難道他從那時起，腦中就在考慮這些了？這真是做夢也沒想到的事情。

「啊唷！可……可是亘君不是想當太空人嗎？」

「那只是夢想啦。」阿亘淡淡地答道。

「只是做夢的話，也不用花錢，再說，只有夢想，不去實踐，也是可以的吧？」

「嗯……也對。」

「我倒是真的很想實踐我的夢想。」

阿亘深深地嘆了口氣說：

「但我是長子啊。我必須長大成材，必須為家族爭氣才行。因為爸爸已經不在了。爸爸留給我的相川吳服店，還有他最喜愛的商店街和小鎮居民，我都必須好好兒守護……可是，有時我也會覺得厭煩、疲倦……碰到這種情形，我就會感嘆，要是爸爸還在的話……」

他的聲音顫抖著，混合著淚聲。

「我常常想，要是爸爸還在的話，我就可以坦白地告訴他，我現在好痛苦，我想從這裡逃走……」

輕微的啜泣聲不斷傳來。

黑暗中，我輕輕地伸出一隻手，撫摸著朋友的腦袋，就像在撫摸一個小男孩的腦袋。阿亘默默無語，繼續哭泣著。手掌下的那個腦袋正在顫抖。

##

「後來啊……」

大竹先生敘述到這兒，像是想起當時的情景似的低下頭，一面吸著鼻子一面說：

「到了昨天，阿亘突然向我提起，說他想讀《天文與氣象》那本書。他說要自己回去拿來，還說，失蹤的祖父母和媽媽說不定已經回來了。」

大竹先生用手緊握著放在膝上的毛巾。

「但被我阻止了。我告訴他，圖鑑還是我去幫他拿來……因為，他祖父母和媽媽很久以前就過世了。所以，回家也看不到他們的。我已經打電話問過阿亘的妻子，不能讓阿亘回到相川吳服店……真不知道這樣的日子還要過多久。但是，反正……」

大竹先生深深吐出一口氣。

「最起碼，我想讓他看到圖鑑。現在正是歸還這本書的機會。然而，圖鑑已經變成這樣破破爛爛的樣子，我怎麼能還給他？

正在為這件事煩惱的時候，我想起從前聽人說過，風早的港口旁那座山丘上，有一條古老的商店街，名字叫做酸漿巷，這裡有一間神祕的手工書工作室，專門製作美麗的手工書。不論書本多古老，破損得多厲害，這間工作室都能把書本修復成原來的模樣。所以我想，只要能找到這間工作室，一定就能把書修好吧。或許這只是的誇大的傳言，但如果真能親眼見識一下奇蹟般的特技，我還是決定過來找一找。」

克勞蒂亞笑著點點頭。

「是啊！這地方是有點難找。好像大家都會迷路呢。真不好意思。謝謝您的光臨。」

看到克勞蒂亞臉上輕描淡寫的表情，大竹先生有點疑惑地問：

「請問，那……是否可以幫我修理？」

克勞蒂亞的左眉輕巧地往上一挑。

「能修！從剛才到現在，我已經不知說了多少次了吧？順便再跟您說一聲，我這間工作室能夠完美地做出藝術成品，並不是誇大宣傳，也不是什麼都市傳說，而是千真萬確的事實唷。」

說著，克勞蒂亞露出微笑，非常鄭重其事地拿起那本圖鑑緊緊抱在胸前。

「不用擔心啦。世上所有的愛書人，還有受人所愛的書本，我，克勞蒂亞，就是你們大家的救星。我會幫你想辦法修好的。就把這本書交給我吧。」

「是，拜託，拜託您了。」

大竹先生從椅子上站起來，向她深深一鞠躬。

他正要走出玄關時，克勞蒂亞突然從背後向他說道：「費用的問題，你不用擔心。」

「啊？」

「我今天剛吃了一頓美味的餐點，心情很愉快。而且啊……」說著，克勞蒂亞像貓一樣瞇著眼睛笑起來。「我最喜歡聽愛書人的故事。你給我講了一個很好聽的故事。」

「可是，這也……」

克勞蒂亞連連搖頭。然後，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說：「要不然，等圖鑑修好之後，如果你的朋友看了很高興，就把他的情形告訴我，寫信告訴我就好了。寫信比較好。」

她像唱歌似的說：「因為啊，語言變成文字之後，永遠都能保存下來，不是嗎？不但可以裝訂成冊，還可以反覆閱讀。所以，就拜託你囉。」

玄關前，有個人背著光站在那兒，他一看到克勞蒂亞，立刻說聲：「怎麼？」然後重新把門旁那塊招牌打量一番，再轉頭看著克勞蒂亞，像是受到驚嚇似的張大了嘴低聲自語道：「真的是，那個……」

說著，那人拉起圍在脖上的毛巾，拭去額頭的汗水，再把毛巾重新圍上，他的兩手緊緊抓著毛巾，像要把毛巾絞乾似的。接著，他又把手伸向斜掛在肩頭的塑膠皮包，用手緊握著皮包的背帶。

這個人看來已累得筋疲力竭。他的年齡大概跟我們中學的工友差不多吧，琉璃想。不，或許更年輕一點。可能因為他駝著背，頭髮又比較少，而且因為疲累而顯得臉色很差，...

第一章 秋的詠嘆調──金銀島
第二章 通往星星之路
第三章 黃昏的相簿
第四章　魔神之夢──博斯普魯士的人魚

第一章 秋的詠嘆調──金銀島
第二章 通往星星之路
第三章 黃昏的相簿
第四章　魔神之夢──博斯普魯士的人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