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寒(節選)
去年那天,七官是買了大束棒香的,她把點亮的香一炷炷插在地上,從天井逐漸插到店門外邊,鎮人也都這樣在街上插香。
柿樹下的香味太濃,樹葉輕颺,枝杈上掛著青色堅硬的柿子。壽生在天井的暗處露出面孔。七官沒理他,蹲著細心地把香插在一條條的磚縫裡,香頭的微光,照著七官的手指,周圍像更暗。這一晚,七官身上的鹹肉氣不再存在,身透出了線香的味道,她感到壽生一直尾隨在後,幾乎正逐步貼近她,緊跟著她。七官捧著香束走到街上去,聽任壽生在後面細數這些香光,她一直走到慈渡橋的橋堍。很多人都這樣插著棒香,河中也倒映兩岸細碎發亮的香光,猶若落滿星雨。她隨人流緩緩踏上慈渡橋,站到橋頂。河對岸的繞鎮祈福隊伍蜿蜒而來了,幾乎有頭無尾,那些燈籠、香火的亮光,把店面照得陌生而古怪。壽生挨近了七官,從她手裡抽出一炷棒香,在橋石縫裡插直,香頭忽閃地顫抖,在風中像是要燃起火苗。壽生沒說話,身體被橋上來往的行人擁來擠去,一手拉緊了橋欄。你不把庵堂裡的娘子接來?七官問。壽生沒說話,他的臉被鎮河泛出的黃光,弄得有點可怕。七官不想多問了。看看這些傢伙。壽生說:今天怎麼「出會」了?照理今天是不該「出會」的。壽生說。祈福隊伍細敲細打,舉著燈籠旗幡,打頭是「八家將」和「巡府」的鬼魅。我不知道。七官說。七官看到人群簇擁著一夥塗了墨彩的男人過來,赤裸的臂肘,甚至是兩腮、前胸,直接用肉店鐵鈎鈎穿皮肉,懸吊沉重的銅香爐,大小銅鑼,一路焚香鳴鑼。這是什麼人?七官說,他們在做什麼?壽生不語,把手裡的香折斷,拋到河裡。這幫人是湖裡來的,有罪孽,就要贖罪還債,受皮肉之苦,對不對?壽生說。
七官幾乎緊靠在他身邊,把香細細插入橋欄縫中,眼前到處是香,她甚至悄悄把別人的香扔到河裡,插上自己的,暗暗祝禱,連續插九炷香,是她滿意的數字,反覆數到了九,然後重新開始。街上的遊行隊伍,香光映照,肘下只有被鐵鈎墜吊拉長的皮膚,卻不會見血。鑼聲蕩人心魂,順橋堍遲緩地移過去,煙霧繚繞,鼓樂齊鳴。橋下的河中,點綴香火的船隻穿行其間,一時上下香氣瀰漫,弄得她睜不開眼。但不久,前方遊人、不遠遊行隊伍不知怎麼就亂了,附近巷子裡也忽然擁出許多人,幾只燈籠著了火,金星飛竄,直朝人群裡落去。女人尖聲詈罵,又一只燈籠燒穿了,冒出了火苗,被人甩到河裡,只見它紅亮亮在橋墩上打個滾,水中便浮起一團火,燈籠的竹架子嗶叭作響,被船家一篙子打滅。岸上的人群喧囂起來,朝巷口那邊湧去,橋上的人也朝那裡擠。
「捉姦。」七官聽到這兩個字。
高高抬舉的佛像忽然傾斜過來,杏黃色「萬民傘」穿到了廊棚下的瓷器店裡。七官想走了,想回到店裡去,但人群直往橋下湧,把她和壽生衝散,匆忙中,七官丟了一隻鞋,心裡很不高興,她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壽生說的那兩個字一直在騷擾七官。她想回去,心裡有點慌張,並不想看小巷裡抓住了怎樣的一對男女,但很難擺脫人流,一股更強的力量挾帶她往前湧,人頭簇動,她想站定腳步,拒絕走向這個方位,但無法奏效,她正逐漸接近那個漩渦,看見很多手和腳的下面,像有一塊肉白的肚皮,或說一些香頭正在灼燙那些皮肉。餅店師傅拿著香頭也朝那裡湊。七官轉過了臉,迴避漩渦中那一對捆綁一處的赤裸男女。七官心慌意亂往後擠,感覺大腿和臀部忽然被人狠捏了一把。她真想回去了,心裡很不高興,人太多,她很想看看是誰在做這種事。
這個夜晚使七官頭暈目眩,她沒有回頭去找壽生,看見馬老三的兩頰都塗了墨彩,目光如炬朝牆邊擠來,就拼命拉住他的胳膊。
這一夜,七官是隨著馬老三回到岸邊的。馬老三攙她坐入一艘空船,七官鎮定地看看他的黑臉,回頭去看橋上的香火,想靜心找一找認出自己的九炷香,七官想回去睡覺,她縮起了一隻光腳對馬老三說,送我回店裡吧。
方島(節選)
老莫一把一把地抓住麥子,一把把地割。從他這裡望去,板桌依然那樣遙遠,似乎割三天都到不了頭。他很想知道今天桌上擺了什麼。太陽明晃晃的,桌上也黃亮亮射過來幾束金子般的光采。大餅子和窩頭吧?沒錯的。他這麼想。要是今天能撈上一頓,吃了個半飽也就滿足了,現在已是饑腸轆轆,沒有一絲力氣。這樣癡想了一會,他猛然發現別人都上了前頭,自己竟處在倒數第二的位置。他覺得很傷心。從上學、坐牢、到改行務農,他還沒得過這樣糟的名次……吃什麼呢?餓死?——肚裡那個討厭的胃一陣陣活動起來,唾沫立刻增多了。除了那桌子上的食物,還能吃什麼?泥土還是……麥穗?他蹲在地上,眼睛死魚樣地盯緊黃燦燦的麥穗不肯移開,他很想吃裡面的麥粒,麥粒嚼著嚼著會黏糊起來,變成一個清涼的小麵團,但是他知道吃這東西的後果,想到這兒他有些生氣。麥粒不是自己的,自己的口糧不是沒有,它在桌上擺著,得靠勞動去獲得。他喃喃地這麼嘀咕著,又割了起來。這時他的手臂沒了知覺,割下了麥杆,手掌鬆不開;等鬆開了再抓,又抓不緊……
他心裡嘆息,明白只有今晚上那頓稀粥了,遲早要吃完,不是初一,就是十五……他雖然這麼頹廢地想,但是鐮卻沒有停過。這麼緊割慢割,漸漸在麥香裡嗅到一陣別的氣味,很刺激誘人的氣味。他發現在麥杆上吊著一個拳頭大小的草窩兒,剝開草窩,裡面躺著六隻嫩紅的小鼠崽,這嫩紅色和奇異氣味引起了他的食慾。他把這一團小東西弄到手,提起其中一隻在太陽裡照了照,那種通紅通紅的光亮,使他的兩腮溢出了過多的口水,他迫不及待地把牠囫圇吞下,覺得這食物滑軟細膩,在安慰地撫摸乾燥的食道,在動……他嘴裡呵呵地吁著氣兒,又吞了三個。我是貓,天生是吃這東西的料。他默默地望著手掌裡兩隻還沒睜眼的小東西,這麼樣想著。這時,末尾那個滿臉菜色的書生割過來了。老莫遲疑了一陣,就讓他看手裡的東西,並往嘴裡比劃著。可那綠臉傢伙鬆開了鐮刀,突然閉死了眼睛,彎下腰乾嘔起來……
老莫沒有再說什麼,順著壟趟又割開了。現在他覺得胸有成竹,手臂的肉又活過來了。眼睛明亮了些,鼻子也靈敏起來。雖然他中午沒撈著吃的,但並不像早晨那樣饑腸轆轆。幹到天黑,割了近千公尺的麥。還獲得六窩鼠崽。他脫下襪,把這些吃食小心掖好藏著。自己有了主心骨,有了希望,回場的步子也不再拖沓了。
他喝了晚上的稀粥(那是份子飯),撒了一泡白尿,就立刻躲進被窩睡了。他明知道自己睡不著,心裡惦著的是那些鼠崽子。襪袋裡發出輕微的吱吱聲,摸上去發燙。這傢伙。他心裡有些快樂地這麼想。這樣好了,他不會死了,活著吧……他把自己的粗手指伸進襪子,挨個地摸著這些小東西,發熱的,嫩生生的,像是一個個精心做就的小饅頭,專為他做的小饅頭……於是他挑出一個,迫不及待地吞下去……
碗─死亡筆記(節選)
再以後,去老農場的火車出發了。在集體北上的人員中,增加了年輕的電視記錄片編導K、攝像U,錄音師……還有小英的女兒,她獨自站在月臺上,勾著頭,帶了長錠,香燭。我記起了第一次見她時說的話:姑娘,你長得多像你媽媽。
火車日夜飛馳,小英的女兒坐在臥鋪車窗前,與同行者的興奮嘈雜格格不入。她比她母親小英當年反復經過這條鐵道的年齡,應該大得多。三十年前,小英不可能坐臥鋪,但她看待火車,應該更是親切,更滿足,對於旅行的環境,小英都有極自然的應對,有更多的幸福感,這是艱難年月造就的一種篤定與從容,諳熟舊時代的硬座車廂,來回幾千公里,小英究竟坐了多少次,無法考據了。冬季的哈爾濱、或齊齊哈爾的車站前,寒空的榆樹枝條靜止不動,路面冰凍如鏡,常見當地女子身背嬰兒,在亮閃閃的大街上騎車穿行,而不少上海女青年走個三兩步,就要滑倒,相當狼狽,也其樂融融。當時上海出品的黑布面鬆緊鞋,或燈芯絨面的繫帶棉鞋,蚌殼棉鞋,都採用一種白塑膠鞋底,極易打滑,但她們對於綠皮火車,總有天生的親切感,看到了擁擠的車廂,看到車頭瀰漫的蒸汽,等於看到上海,看到初戀情人。她們對出行的敏感,幾乎是天生的,也許遺傳了母親或者外婆一輩坦然面世的稟賦,青出於藍。也是因這片不斷革新的土地,始終經歷柳暗花明的變動,婦女的自信始終有顯著的提升,在這顛沛流離的環境中,如果她身單影隻,一上車就會自然而然,倍加關注留意結識一可靠的男伴,以便到站時幫著攜拿行李或其他。對於車次,買票,逃票,農場沿線,上海沿線車站的通勤口,出售站臺票的方位,瞭然於胸,即如現今女孩子進入大商廈,走向眼花繚亂的化妝品櫃檯,從不會搞錯方向。那時的火車比現今慢得多,旅客類別也單純得多,「春運」階段更是超級擁擠,畫面細節也更為不堪,車門前那種種撕心裂肺的混亂掙扎,或更接近表現俄國「十月革命」車廂的電影內景,蠻橫的青年乘客,完全可在其他青年人頭與肩膀上踩踏爬行。記得有個女青年爬上階梯稍不小心,一頭鑽進了前方男子的大衣下襬裡,後擁前擠,大汗淋漓,她差一點悶死。月臺上的整列車廂,打開了所有的車窗,以便傳遞行李,當年這些旅客攜帶內容更樸素,也更沉重——北上目錄肯定是盤麵,卷麵,米粉等等基本的城市糧食製品,以及分量不輕的肥皂洗衣粉和大疊廁紙。南歸則是著名的東北白瓜子,黃豆,木耳,圓木砧板。見過一個上海青年的超級大箱內,裝滿了東北黃豆,好不容易搬上車來,箱板就全然散架了,滿地豆子,不知滑倒了多少人。經常整節整節車廂的一側行李架全部坍塌,無法擺放物品,引起更新一輪的肉搏或械鬥,頭破血流,無怨無悔。那年頭的鐵路名詞,真無「春運」一說,車廂內部彷彿永是各城市青年的世界,大群南下或者北上的上海青年,杭州青年,寧波青年,尤其後者女音的尖高嘈雜,車廂幾為女聲的世界,她們語速非常快,如果上海話像日語,杭州話像韓語,而寧波話是日韓混搭,那是個杜絕鶯聲燕語的時期,車輪的哐噹聲更響,廣播喇叭播放的紅歌更是激昂慷慨,她們必須響亮叫喊,否則根本聽不見,這也是為什麼這一代女性即使到了今天,說話依然高亢的淵源。前些年我參加一個活動,集體到得香港機場,同行中一女子立刻警惕響亮地高喊,快快快!行李要擺在一道!我來看我來管!隔日我們坐上了銅鑼灣的地鐵,她在安靜的另一節車廂對我厲聲叫喊:老金!快過來!儂快點來!快來呀!來呀!這搭有位子!快來坐呀!來呀來呀來呀!我知道,她過去一定是知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