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個男孩
不知何故,我的青春期充滿醜陋。
我的母親生得標緻,我的父親五官也很立體,但我在青春期就像個發育不良的醜小鴨;這種自卑感在國中時最嚴重,因為得留「清湯掛麵中分頭」,頭髮不但不能超過耳下三公分,還得把額際的頭髮用髮夾高高別起,露出無所遁形的大眼鏡;這種醜陋感在我進入復中後仍殘存著,而彼時忙於家務的母親也鮮少教我如何打扮,於是我就帶著既自卑又懵懂的心情進入了男女合校。
因為我國中時實在是太醜了,以致於從來沒有仰慕者;從小在「男生宿舍」長大,跟著三個哥哥一起生活,自然也不會有什麼女孩兒味,例如敷臉、擦乳液、逛街買女裝這種女孩成長過程必做的事,從來就不是我的生活經驗。是以在進入復中後,我重新從住校生活開始學習「女孩子家的生活」,也開始了跟男孩們的正常互動,而「辛可」就是我認識的第一個復中男孩。
那時剛入學,便有學長姊來問,喜不喜歡唱歌?要不要參加合唱團?音樂是我的最愛,小學時我是合唱團伴奏,也是器樂隊的一員;上國中後被迫中斷鋼琴方面的學習,若能在上高中後重新有音樂為伴,那實在是太好了!我立刻答應參加,也就是在合唱團裡,認識了辛可。
辛可的個子不高,鼻子很大,眼睛笑瞇瞇的,負責的聲部是Bass,歌唱時會很投入地晃著頭,十分忘情。每次練唱完回家,同住內湖的我們就一起搭216、217、218到圓山,等247回內湖。在圓山站上車往往沒有位子可坐,我跟辛可就會站在前半截車廂,矮小的我伸手勾住吊環剛剛好,像個吊單槓的猴子,辛可雖然不高,但還是很有男子氣概地撐住身子,用手用力壓住我的吊環。我到現在都還記得,他微笑著撐住整個身體,幫我穩住重心的模樣,其實當時若在別的乘客眼中,我們只不過是兩隻吊單槓的猴子吧!然而那種友善的親切感,讓毫無男女社交經驗的我一度以為自己愛上了他。
那時怎麼懂得愛呢?多數是因為對異性充滿好奇!我很喜歡和辛可相處,我們無話不聊,這種自在的感受讓我誤以為就是愛了!我很無知地開始告訴身邊的同學,我在合唱團裡認識了一個很棒的男孩,他講話時眼睛會發亮,Bass唱得很好,星期六練唱完後會陪我一起回家。這一切是多麼花癡啊!
事實證明,當時荷爾蒙正旺盛的我,對每一個初識的男孩都存有花癡式的好感與幻想,團裡的學長又高又帥,很快就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再沒多久我又轉移注意力到別的男孩身上,辛可的重要性逐漸從我的社交生活中淡去,後來他也有了心儀的對象,甚至在手臂上刻上她的名字。
也因為辛可的關係,我認識更多團裡的同屆男同學。男孩們後來歃血為盟,成了結拜兄弟,辛可為首,其次是周某、老杜、保谷、任某、姜某、炸干,總共是七兄弟。辛可雖然個頭不高,在兄弟圈裡說話卻很有份量,兄弟們後來在復中側門的翠嶺路租屋,人稱「土匪窩」,在高三那年準備聯考時,我們在土匪窩留下許多難忘的回憶,有時到土匪窩,大夥兒圍一圈坐,辛可只要開口說話,兄弟們多半言聽計從。
辛可也寫得一手漂亮的字,在那個年代,人們流行寫信傳情,同學之間喜歡寫字條聊天,寒暑假見面不易,我們也會互通書信。我幫辛可傳過告白信給女同學,也居中傳話,我的日記裡詳細描述著雙方對於「告白事件」的態度與始末。那時的辛可沉默卻熱情,就算不說話,眼神也是笑著的,這使他擁有近似高學歷黑道大哥的氣質。
畢業後多年,辛可放棄軍法官一職,轉做公務人員,整個人更沉默了不少。他迷上潛水,在我們土匪窩的LINE群組裡也像潛水夫般無聲,只有在出國潛水時,會福至心靈地傳幾張正妹潛友的照片給我們看,每每引起眾怒。他的私領域猶如外太空的某顆行星,鮮少與我們產生交集了。
直到我開始決定寫這一本書,他好像是復活了般,開始跟我一起回憶高中時的點點滴滴。他的記性非常好,往往會記得一些小細節,我們有時會在下班後的深夜互通訊息,他總會提供很多寫書的素材給我,叮嚀我要記得寫姊妹冰果室、大陸麵店的炸醬麵、校工小亨利、校長地中海、親頰事件……等等。在幫忙校稿時還會發現我漏寫了什麼:「什麼?妳那時沒跟我們去向天池嗎?」
回憶太多,不復一一承載。然而我永遠忘不了那個十五歲的夏天,在我怯生生地開展自己的人生之際,是辛可陪著我在247的公車上吊拉環;十七歲失戀時投靠土匪窩,也是辛可沉默卻關心的眼神一直守護著我,生怕我受了什麼傷。
我在復中認識的第一個男孩,曾經如大哥哥般守護著愚笨的、渴望有人愛的、醜小鴨的、轉不成大人的我。
禁忌的歌聲──復中合唱團
在加入復中合唱團時,怎麼也想不到,它是個不被學校認可的地下組織。
就在我跟辛可加入合唱團而且開始練唱沒多久,便有同學熱心跑來警告我,不要去「那裡」練唱,但是團裡的學長姊對我們掛保證,這是個正派的組織,我的心裡充滿矛盾與疑惑,明明是個健康的社團活動,為什麼學校會禁止呢?
後來輾轉得知,當時的校長非常保守,不喜歡男女同學互動,或許復中合唱團在歷史上曾經觸犯了什麼,而遭到封殺的命運。
消息傳得很快,教官立刻對我採取行動,她約談我,問我為什麼要參加合唱團、去那裡的有誰、都有什麼樣的活動,並且要我寫下自白書。
這在當時的確是某種白色恐怖,教官對我的關切可以說是無所不在,她三不五時會捉我去教官室謄寫文件;雖然沒有再盤問團裡的事,但這樣的就近管束也對我產生某種嚇阻作用。最重要的是,她還通知了家父,所幸爸爸並沒有強迫我退團,非常感謝他的信任。
復中合唱團事實上是我的男女和聲合唱啟蒙,當時我們唱的歌曲不脫「中國藝術歌曲」這種傳統路線,小品者如〈回憶〉、〈「聞笛〉、〈人生如蜜〉、〈幸福在這裡〉,中品者有如〈在那銀色月光下〉,再龐大一點的就是〈遺忘〉了,這些曲子在後來的班際合唱比賽中皆是熱門之選。每次團練、團聚時,我們也愛唱〈願主賜福保護你〉做為結尾,優美而層次錯落的和聲總令我們感動不已。
有時,我們會在練完唱後,下山到姊妹冰果室吃冰,或是往前走一站,跳上駛往台北的公車(那多半是216、217、218),坐在最後一排忘情高歌。如果乘客稀少,整個車廂就像個天然的回音場,風從車窗外吹進來,再帶走我們的歌聲,我們的快樂是如此單純,不知天高地厚。感恩的是,從來就沒有乘客回頭責難我們太吵,中正高中的學生上車後也沒來「踢館」,簡直是世界和平。
高一時罰我寫自白書的教官,在我們高三時離開復中,她在最後一堂課感性告白,當眾提及我和合唱團的那段過去,說當時一直找我去教官室「出公差」,「也滿辛苦的」;又當場詢問我合唱團是否仍在運作,我不加思索地點點頭,她也沒再多說什麼。
我從未因為自己參加了復中合唱團,而認定自己是叛逆的、不乖的、犯錯的;我所了解的這個社團,也沒有傳出任何不見容於世的不雅情事。事實上,2013年,復中合唱團校友在台大附近舉辦了一次團聚,我們帶著歌譜,重新唱起團歌 「唱唱唱」,以及許許多多代代相傳的曲子……學長姊與學弟妹都在社會上各個領域貢獻所長,沒有人作奸犯科;相反的,我們甚至不乏在音樂領域裡出類拔萃的優秀團員。
如果真有遺憾,那就是我從高一下學期就淡出了合唱團,僅只是不希望惹上麻煩,讓自己在學校裡可以好過些,但我卻無法免除自己的罪惡感──在某種程度上,我背叛了那群與我一樣熱愛音樂的團員;即使沒有人責怪我,我卻始終為此感到羞赧。畢竟,義氣是生而為人某種不可或缺的正向特質吧!當時的我為什麼要輕易放棄呢?我經常思索著。
當年我們所唱的歌也形成了通關密語。在我們「復中30」的畢業紀念冊上,團員老杜簡單扼要地寫下「幸福在這裡」五個字,保谷則寫著「為了彩虹,強忍愁雨,為了重逢,強忍別離」──引用的是〈人生如蜜〉的歌詞。勇敢的男孩們用歌詞對校方傳達了無聲的抗議,卻也總結了復中合唱團帶給我們的快樂。
至今,我的書架上仍收藏著當年的歌譜,天藍色的團徽上,白色的五線譜和高音譜記號勾勒出流動的韻致。土匪們甚至還保有當時的團訊,上面寫著團練的時間地點,以及學長們的感性叮嚀,手寫溫度每每讓記憶躍然紙上。老杜還保有一張我跟他在山下真理堂練唱完拍的照片,那個夏天,我們兩個像兩隻瘦巴巴的小猴子,快樂地對著鏡頭笑……
至於復中合唱團到底為什麼會被學校禁止,畢業後三十年,我詢問了學長與教官,有的學長說,在那個保守的年代,校方認為合唱團的「男女關係複雜」;當年的一位教官則說,一切都是遵循校長的旨意。
在那個單純的年代,歌唱本該毫無禁忌,然而或許也是因為這個莫須有的禁忌,才會讓復中合唱團的記憶更加彌足珍貴吧!?
春燕啁啾小宇宙
如果閉上雙眼,還能清楚地畫出一張地圖;如果輪迴之後,來到這裡會覺得似曾相識,那必然是我們所深愛的大屯山城。
從山下的216、217、218公車站牌往山上走,那條小斜坡就是復興四路了,不知從何時開始,復中的學生們叫它「好漢坡」,因為它走來總令人氣喘吁吁,不是好漢走不上坡。男同學喜歡在校刊上畫漫畫開玩笑,說好漢坡總有兔子跳來跳去,因為每個女生都有蘿蔔腿。
我不在意爬坡時後面有沒有兔子,因為好漢坡一路都是好風景。我們從山下開始,經過兩旁熱鬧的傳統市場,經過好吃的豆干麵店、真理堂,快到學校時右手邊的岔路可以通往復中人最愛的「大陸麵店」。在這條岔路上抬頭望便是校長的家,它緊緊地守護著後方的女生宿舍和女生教室。若是通勤的學生,此時應可在校長家門前開始看見教官和糾察隊站崗,再走一小段,「台北市立復興高級中學」的石碑傲然挺立在校門口,那年代不流行華麗的雷射印刷招牌,瀟灑的行書拓刻在石板上,充滿書卷氣息。
從大門口拾階而上,繞過蔣公銅像小圓環和行政大樓,往右就可以通往女生區;或是在大門口選擇走更靠牆的平面小路,穿過科學館「勤學樓」也同樣進得了女生區。男孩們必須向左走,穿越圖書館和教官室那棟大樓,往更高的山坡爬,才能進入高聳的男生教室「復興大樓」。復興大樓也是全校最霸氣的建築,一整排四層樓的教室橫亙在山坡高處,那裡有女生班無法享有的絕佳視野。
如果是春天,校園裡總是迴盪著燕兒的啁啾聲,牠們築巢在男生教室前方的中正堂屋簷下。中正堂是個低矮的古老禮堂,禮義廉恥四個字與國父、蔣公的照片懸掛其間。那個充滿教條的地方卻是我們揮灑青春活力之處,有時我們在裡面上體育課,一邊尖叫一邊跳馬;漂亮的舞蹈社女生在這裡練舞,國樂社則會在二樓的觀眾席練習著各樣的樂器。我進復中後參加的第一場慈善晚會,就是在這裡舉行。每年校慶,各社團精彩的展演必定在中正堂繽紛登場,高三那年復中驚動社會的「親頰事件」就是發生在這裡。
男生教室「復興大樓」後方自然是男生宿舍了。曾經聽聞有教官為了偷偷去抓在宿舍打麻將的同學,入夜後在男宿圍牆上匍匐前進,一度被誤認是阿飄,傳為笑譚。被男宿和復興大樓包夾在中間的「實踐樓」則是女生上家政課跟英聽課(Lab)的地方,那每每得讓我們低頭穿過熱鬧喧囂、口哨聲不斷、充滿費洛蒙的可怕男生區,既尷尬又有趣。
在行政大樓往右轉,通往女生區的那條路叫「情人坡」,情人坡上有棵老榕樹,標記著男女生禁止交往的年代,男女生想要跨越楚河漢界的曖昧與思慕。
順坡而下,如果不想走情人坡,就得翻牆往下跳到石階上了,但我想沒有人這麼瘋狂。我們的操場像個迷你谷地,邊坡就是石階,它像梯田般順著山城的坡度往下延伸到最低處的操場,每個深綠色的階梯都平滑美麗,那多數不是因為風蝕雨淋所致,而是已經被許多代復中人溫柔踩踏和安坐過。
那時,我們都愛在坐在石階上看人──打籃球的、練跑步的、唱歌的、眉目傳情的、散步聊天的……在晨與昏,在大門口關門前,各路人馬雜沓其間。黃昏時,燕兒啁啾回巢,山城的天空染上暮色,我們總是戀著石階;在晚自習下課後,我們賴在石階上發呆看人,我愛跟阿Pia坐在那裡唱歌,聊聊我暗戀的男孩的近況。
高三下學期時,我結束了高三上學期短暫的外宿時光,再度搬回宿舍,心事重重的我,快樂不起來,在宿舍關門前,摯友的陪伴對我相當重要。就在那段期間,有一晚,我們發現有個男生在操場上跑了很久,天氣很冷,他穿得很少,跑了一圈又一圈,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我們揣測此男或許想要引起某人注意,但是天氣實在是太冷了,阿Pia忍不住對著操場大喊:「同學!求求你!不要再跑了!」阿Pia清亮的聲音在乾冷的空氣裡迴盪著,太清晰、太大聲、太尷尬了!我早已笑倒在石階上。
這件往事我們已忘得一乾二淨,卻被這男孩深刻地記住了!直到三十年後,我們在導師的Line群組裡認識了幾位男同學,其中一位竟然認出,阿Pia是當年呼喚他別再跑的319班女生!
或許因為他當時傾慕於班上某位女同學吧!對於319班女生的動態便特別留意。他認出了Pia,還告訴我,當時他立志考軍校,習慣在晚上長跑,是為了鍛練身體,卻也因此發現,「喜歡在石階上坐的有好幾群不同的女生」,而我跟Pia是當中一群。這樣的形容,很像科學家對非洲草原獅群的觀察,也很像英國動物行為學家珍古德(Jane Goodall)描述黑猩猩的行為表現。
他也注意到,我的個子小小的,「在學校,妳好像不曾獨來獨往,都有伴相隨……你好像是帶頭的,而不是跟班的,都是走在前面的那一個……」多像對黑猩猩的觀察啊!但其實我只是個怕寂寞、喜歡黏在我閨密旁邊、轉不成大人的傻乎乎女生。
我很詫異,原來在我們看人的同時,也被人看了。而記得當時渺小的我的,還會有誰呢?
即使是在三十年後的今天,只要輕輕閉上眼,我彷彿還能看見,隔著操場,司令台後方的「莊敬樓」裡,音樂如何從其間流瀉而出……順著操場跑道的圓弧畫一圈,就是我們散步的路線;跑道有多長,我們青春的煩憂與單純就有多長。我依稀記得石階凹凸不平的觸感,黃昏時白日的餘溫殘存在石塊上,溫柔地賜予我們宇宙的能量。校慶時我們站在石階上嘶喊,為自己的選手加油;我們額際上綁的那條運動頭巾,是我們平時所不允許的裝飾,它讓青春正豔的我們增添幾許俏麗!
今日的山城樣貌雖然變化不大,但是老榕樹與石階都已經消失。我很難想像,沒有石階的復中,女孩們該在哪裡跟閨密抒發心事?我甚至不知道春燕是否依舊呢喃、雨季來臨時是否仍有白蟻大軍鋪天蓋地?
同學們說,有好幾齣偶像劇都在山城拍攝,我感到驕傲,但也深切明瞭,屬於我們的山城小宇宙是如此獨一無二、不可替代,它只存活在1980年代,我們的青春歲月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