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一夜,陪你一段。
一個人,北京,夜晚,愛,歷史與塵埃……
One Night in Beijing
他凝縮的身影一方面令我感到擔憂和傷心,另一方面,多多少少緩解了我內心的焦慮。彷彿父親這堅硬黑暗的身影,就能把一切醜陋與罪惡抵擋在門外。我甚至想起了魯迅先生寫的那個先行者形象:肩起黑暗的閘門,把年輕人放進光明裡邊去。但我沒有光明可以去,我只能和父親一道,把黑暗的閘門放在瘦弱的肩上,讓閘門落得慢一些罷了。──〈父親的報復〉
作者簡介:
王威廉
1982年生,祖籍陝西西安。先後就讀於中山大學人類學系、中文系,中國現當代文學博士,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現任職於廣東省作家協會。著有長篇小說《獲救者》,小說集《內臉》、《非法入住》、《聽鹽生長的聲音》等多部。被譽為大陸「八○後」文學代表作家之一。曾獲首屆「紫金人民文學之星」文學獎、第十一屆「十月文學獎」、首屆《文學港》「儲吉旺文學大獎」等。
章節試閱
〈第二人〉
王威廉
我的左手開始痛恨右手,當然,右手更加痛恨左手。我被綁起來了,那狗日的綁得真緊,他別讓我重獲自由,否則我非讓他加倍償還不可。車向西邊一路開去,我看到窗外迅速掠過一排排低矮的村屋,覺得這些景物竟是如此熟悉。我在腦海的坑窪裡仔細爬梳著,但是一無所得,或許是這些風物毫無特徵的緣故吧。我問他:「你到底帶我去哪裡?」他專心開著車,頭也不回,說:「坐著吧,很快就到了。」
恐怖在我心間滋生,但另一種情緒:好奇也在蓬勃興起,我罵自己真是個賤東西,都他媽的快死了還好奇什麼呀。但是,就是好奇,不可遏止地好奇。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呢?我無仇無怨,誰會對我感興趣呢?琢磨來琢磨去,這事越來越充滿了未知的誘惑,甚至,我還有了點兒興奮。真是個賤東西。
前幾天我回海市探親,和幾個朋友晚上喝醉了,在大街上走走唱唱的,丟死人了,好像還和幾個行人發生了衝突,難道是那幫人的報復?那也太小氣了吧,跟個醉漢還這麼計較,是他媽的懦夫才幹的事。要真是這樣的話,我也沒什麼好怕的,這幫狗日的懦夫。我閉上眼睛,迷迷糊糊睡著了。
待我睡醒的時候,車已經停了。他叫醒我,搖著頭說:「你這人還真睡得著。」我打了個哈欠說:「你到底想幹什麼,你知道嗎,你已經嚴重違法了!」他不理會我的指責,讓我趕緊下車,我雙手只能合十,像是出家人一般,行動非常不便,連車門都打不開。他絲毫都沒有考慮到我的難處,還不耐煩了,催促我說:「快點啊!」
好不容易,我掙扎著下車了,我站在那裡,瞪大了眼睛向四面八方望去,發現這是個小鎮,冷清得很,一片衰敗凋敝的景象。我問:「這是哪裡?」這次他倒回答得乾脆:「青馬鎮。」
「青馬鎮?!我小時候生活的地方?」
「對,正是。」
記憶之門瞬時開啟,二十年前,還是十歲小少年的我,跟隨父母離開了青馬鎮,也離開了我的童年。那是一次平庸無奇的離開。我坐在搬家大卡車的駕駛室裡,幾個童年夥伴朝我揮揮手,沒多久,車就開了,我什麼話也沒和他們說。在車轉過拐角的時候,我看到他們已經開始在院子裡玩鬧了,像是沒事發生似的。當時的我並不失落,那時我還不認識這種情感,在那離別的一刻,我只是有種錯覺,似乎我並沒有離開,依然在他們中間玩耍,反而坐在車上離開的這個我,似乎並不是我,而是另一個讓我完全陌生的人。
「這是青馬鎮?我怎麼一點都認不出來了?」我認真打量著四周,試圖喚醒一些熟悉的東西,但是徒勞無功,這裡和中國其他地方的小城鎮一樣,毫無特色,只是對某種城市印象的仿製品。
「二十年了,在當代中國,二十年相當於別的地方、別的年代上百年呢,你怎麼能認得出來?」
他居然說出這麼有水平的話,讓我不得不刮目相看了。他頂著鴨舌帽,戴著墨鏡,穿著一身迷彩服,顯得非常不合時宜,是那種走到哪裡都會被人記住的形象。
我說:「是啊,我一點都認不出來了,看來你對我的過去很熟悉,你到底是誰?」
他沒有什麼表情,用墨鏡後的眼睛盯著我,說:「帶你去見個老朋友。」
「我在青馬鎮還有老朋友?據我所知,他們和我一樣,都搬到海市去了。」我有些摸不著頭腦了。
「你跟我走就是了。」
他走在我的前面,腳上還穿著那種過時的軍用皮靴,後跟的鐵掌輪番敲打著水泥地面,劈里啪啦,像是一間活動的鐵匠鋪子。
我們走了十分鐘左右,我的雙手就那麼綁著,像是示眾的囚犯,光天化日之下竟撞不到一個路人,更別說熟人了。我忍不住問他:「這是死城嗎?!人都去哪裡了?」
「差不多是個死城了,經濟中心轉到臨近的白馬鎮去了,高速公路也不經過這裡,這裡快要廢掉了。」
「我小的時候,白馬鎮不如青馬鎮啊。」
「白馬鎮正好在高速公路的邊上,有來往汽車必經的加油站,所以人家百業興旺了。」
我不再說什麼了,我跟著他穿過一條小巷子,走過小巷之後,我突然呆愣住了,我看到了一幢非常熟悉的建築!
「這是……好熟悉……」我嘴角囁嚅著。
「這是青馬鎮電影院。」
「對,對,電影院!」我高興起來了,早已忘記了自己的囚徒處境。
一片蕭條的青馬鎮竟然保留了這家電影院,而且還被修葺一新,太令人驚訝了。這家電影院代表著青馬鎮曾經的繁榮歲月,也吸納了我童年時無數的歡樂記憶,我站在它的面前,就像是見到了昔日的戀人一般,竟然心潮起伏,眼角都感到有點兒濕潤了。
不過,它和過去還是不同了。
它不再是開放的,而是封閉的。像是動物園對待猛獸似的,褐色的鐵栅欄把這座淡黃色的建築物給圍了起來,也把我擋在了外面。我問:「還有電影放麼?」他咳嗽了一聲,說:「廢話,還有誰來這看電影?」「那還修葺一新……」我疑惑不已,他卻不理我,眼睛望著別處。我站在栅欄前,用雙手握住了一根鐵條,覺得這電影院已經成為了一個純粹的象徵產物,在這方面它甚至都超越了巴黎那座鏤空的艾菲爾鐵塔,那鐵塔還可以供人們登上去看看風景呢,而它就放置在那裡,難道只是為了時不時提醒一下人們的記憶嗎?
在這個炎熱的午後,我和他呆站在這裡,就像是公墓裡的憑弔者似的。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我不知道站了多久,似乎他費那麼大勁抓我,就是為了讓我站在這裡似的。如果真是這樣倒也不錯,符合我的心意。我獲得了足夠的時間去憑弔我的童年,許多早已雜草叢生的記憶現在開始逐漸顯現出來,不過殘酷的是,再鮮活的記憶也只是往事的灰燼而已,我心中的傷感開始持續增長,終於,我長嘆了一口氣。
「有點感覺了吧?」他突兀地問道。
「什麼感覺?」
「過去的感覺。」
「當然。」
「那好,是時候了,我帶你進去吧。」他說著從褲兜裡掏出鑰匙來,把鐵柵欄的門打開了,這很出乎我的意料,也讓我感到恐懼,好像塵封的記憶突然敞開了似的。他先進去了,然後朝我招手:「快來!」我突然意識到這是我逃跑的最佳時機,但是我看了看周圍,馬上打消了這個念頭,我能跑到哪裡去呢?或許老老實實跟著他走,毫不反抗,才是最安全的。我走了進去,他馬上把柵欄鎖上了,他還朝我解釋道:「並不是怕你跑,而是怕別人進來。」
我心想誰會進來,這裡連個屁都沒有。我向電影院走去,越來越近,近得已經能看清楚「修葺工程」的拙劣了,塗在表面的淡黃色太淡了,隱約還可以看到「主席萬歲」等字樣。我這才想起,這建築是很古老的了,在我的童年,它就已經是上一個時代的遺物了,沒想到它的生命力竟然如此之長,我想,如果它能在風雨中再堅持上五十年或更久,那真是不折不扣的文物了。
電影院大門緊鎖,我湊近門上的兩扇小窗向裡看,結果除了一片黑暗,什麼也沒看到。他說:「別看了,我們從後門進去。」我跟著他,繞著電影院走了半圈,一側的地面上長滿了濃密的野草,那裡散發著濃烈的尿騷味,讓人快要窒息了。我捂著鼻子,看到了一扇黑色的小門,僅容一人通過,和龐大的電影院很不匹配。他走過去,輕輕踢了下門,門一下子就敞開了,根本沒有上鎖。
「請進吧。」他說。沒有絲毫的命令口氣,更像是一種商量。即使他綁著我的雙手,即使我恨他,我也難以拒絕這樣的商量。不知道是我的心軟到了愚昧的地步,還是裡面的誘惑慫恿著我,我一抬腿便跨了進去。
或許是青馬鎮電影院裡充滿了我童年的碎片,我的恐懼漸漸消散了。裡面光線比較昏暗,不過倒是寬敞,廢話嘛,電影院裡面能不寬敞嗎?能坐好幾千人呢。待我的眼睛適應了裡面的光線後,我看到裡面並沒有想像中的落滿灰塵,而是乾乾淨淨的,破舊的椅子上一塵不染,就連幕布也還掛在那裡,彷彿滿座的電影剛剛散場似的。太神奇了。
我坐在了一張椅子上,閉上眼睛,童年的歡欣如約而至,我記得在這裡我看過電影《紅高粱》,然後學會了吼裡面的歌:妹妹你大膽的往前走哇,往前走,莫回呀頭!還有周星馳的《九品芝麻官》,笑得我肚子疼。當然也有可惡的時刻,就是電影《大紅燈籠高高掛》,當時說十八歲以下的未成年人不能進場,真是急死我們了,越不給看,越想看,有人說那是黃色電影,讓我們的心更癢了,想像著那些成年人享受著怎樣的視覺盛宴,我們恨不得馬上長大。許多年後,等我看到那片子的時候,我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心急火燎地尋找著「黃色」的部分,但是一無所得,我強烈懷疑是不是還有另外一部同名電影……是啊,太多的回憶瀰漫在這個空間裡,這就是我的「天堂電影院」啊!
他站在我的身邊,像個沉默的幽靈,任我沉浸在漫無邊際的緬懷中。
「這麼說,你是帶我來懷舊的?」我睜開眼睛,感慨萬千。我看了看我緊密合十的雙手,又忍不住抱怨道:「但你的方式也太粗暴了吧!」
「我說過了,是帶你去見個老朋友。」他的語調毫無起伏變化,像一段鐵軌。
「既然是老朋友,對我還這麼粗暴?!」
「他在樓上的放映室等你。」
我打了個寒顫,扭頭向後上方望去,那是個熟悉的地方,電影開始時,是那裡投出的一束光變出了花花綠綠的世界。現在,那裡只是一個小黑洞,我仔細盯著那裡,好像看到了一個人影,他站在那裡,也盯著我看,我能感覺到他的目光打在我的身上,就像陰森的寒氣將我包圍了。我不禁戰慄起來,我敢打賭,那個站在高處的人肯定沒有眨眼,就那麼蠻橫地大睜著雙眼。真要命啊,我小時候有過什麼仇敵麼?我迅速回憶著,但是毫無結果,一個小孩子能惹下什麼滔天大禍,讓人惦記了二十年來報復?沒可能,絕對沒可能。
「我們上去吧。」
他說著向樓梯口走去,我緊跟其後,待踏上樓梯時我有些喘不過氣了,那個人的氣場太凌厲了,遠遠地就能讓人心慌意亂。這回他媽的死定了,我為什麼要老老實實跟過來?!我這是天堂有路不走,地獄無門偏進啊!我真切地感到自己這次遇上大麻煩了。不過,我也使勁安慰著自己:他總說帶我去見「老朋友」,既然這麼說,應該沒有什麼危險吧,畢竟也是老朋友嘛……也許是老同學的惡作劇呢。
樓上的光線要好很多,窗外陽光明媚,可以望見很遠處的低矮民居,不過還是杳無人跡。他站在房間門口說:「請——」雙手還做出請的姿勢,我甚至覺得他是站在我這邊的,是專門來保護我的,凡是他讓我做的,似乎危險就不大。
我咬咬牙,走進了房間,立刻就看到了那個陰鬱的人影,他穿著一身黑色的中山裝,端坐在椅子上,正對著我,最讓人起雞皮疙瘩的是,他的臉上戴著面具,一個滑稽的兔子面具。
面具人看到我,衝我點點頭,大聲叫了一聲我的名字,我渾身一震,但我對這個聲音無比陌生。他說:「請坐。」那個一路看守我的傢伙趕緊給我搬來了一張椅子,我坐下來說:「先給我的手鬆綁再說其他的好不好?」
面具人說:「不是故意要綁你的,而是等會你自己會主動同意的,所以我就想沒必要再多此一舉了。」
這番瘋話讓我有些氣急敗壞,我說:「我又不是神經病,我等會還會求著讓你綁我不成?!」
「那真的很難說,」面具人笑了起來,聲音很難聽,他說:「小山,那就給他先解開吧。」
原來那個傢伙叫小山,這個名字聽起來是有點兒熟悉的,或許是平凡的熟悉吧,叫這個名字的人成千上萬呢。當然,我也想到了晏幾道的〈小山詞〉,不過在這種狀況下想起這個也太不合時宜了。
小山做什麼都一絲不苟,他用木偶般的機械動作解開了繩索,我的雙手一陣舒爽,我使勁在空中甩了十幾下,才感到血液開始貫通手掌的每一道血管。手腕上有道深紅色的印痕,像是很深的傷口,我在心裡狠狠罵著這兩個王八蛋,但表面上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只是用兩手輪換著搓揉受傷的部位。
「聽到小山這個名字,你想到他是誰了嗎?」面具人伸開右手,小山把繩索遞到了他的手中。
「有印象,但一時半會兒還想不起來。」
「小山,摘下帽子和眼鏡,讓他仔細看看。」
小山摘下了鴨舌帽,然後把墨鏡丟在帽子裡面。原來他長得眉清目秀的呢,剛才的暴戾之氣消失了大半。看來他的這身怪異的裝束就是為了嚇唬我的。我仔細研究了這張臉,但是一無所獲,這是一張完全陌生的臉,或許鼻子眼睛有些熟悉,但組合在一起就是十足的陌生了。
「我不認識。」我說。
「你還真是貴人多忘事呢。」面具人調侃道。
「我真的不記得了,我看他也不認識我吧,他綁我的時候,還掏出照片來對認了好久。」
「哈哈,二十年不見了,是得認清楚。」
「你太無恥了,他都不認識我了,憑什麼就要我認識他?」我生氣了,他那是不加掩飾的雙重標準嘛。
面具人站起身來,有些煩躁地揮動著手臂,制止我再說下去,他咳嗽了一聲,清了清嗓子說:「不說這個了,我們找你來,是真心想請教你一些問題的。」
原來是想請教我問題啊!他這麼說,我有恃無恐了,我必須提點條件才行,我說:「我可以回答你的問題,但你先告訴我,你們到底是誰?」
「問得好,我們是誰太重要了,這也是我們請你來的目的,等會我自然會說的。我想問你的是,我最近讀了一篇小說,名叫〈內臉〉,發表在《花城》雜誌上的,作者的名字和你的一樣,那是你,沒錯吧?」
「對啊,是我,沒想到你還關注文學,這年頭關注文學的人不多了吧。」
「我從小就很喜歡文學,我只是沒想到連你都能寫小說。」
「你嫉妒了?你不會是因為這個才把我綁架來的吧?」我不乏嘲弄地說。
「你可以這麼認為,如果這樣讓你高興的話。」面具人坐回到椅子上,說:「現在,讓我們來談談你的小說吧。你在那篇小說裡寫了兩個女人,一個女人在權力的頂端,有著變化多端的表情,另一個女人的內心善良豐富,卻得了一種病,失去了表情,你在和這兩個女人的情感糾葛中,探索了臉的很多意義。我總結的對不對?」
面具人苦思冥想地用書面語言描述著我的小說,那斟字酌句的樣子真夠滑稽的。不過這給我帶來了極大的困惑,他到底想幹什麼呢?難道他不滿意我小說的敘述?不滿意就直接綁架作者,逼我就範?這也太荒唐了吧!
我說:「你可以這麼說吧,你是讀者,你有闡釋權。不過,不是我和這兩個女人在糾葛,而是小說的男主人公。」
他說:「隨便吧,你不就在意淫嘛。」
「放屁!」
他不理會我的憤怒,繼續說:「我覺得你對臉的本質還是有些想法的,比如臉與虛無,臉與存在,等等。但是,你忽略了臉的一個重要特性。」
「什麼特性?」
「哈哈,這就是我請你來的原因,我要當面告訴你!」面具人一下子興奮起來了,他策劃的一齣好戲終於到了上台的時候了。
「你說吧,我願聽高見。」我雙手托住下巴,等待著他的長篇大論。真沒想到我還真碰見了瘋狂的讀者,這是二十一世紀了,而不是十九世紀——那個文學的世紀。我應該為文學的未來多一份信心嗎?
「臉還有個特性,在我看來那或許是最重要的,那就是:威懾性,威懾滋生的恐怖,恐怖滋生的權力。你在小說中表達了權力對臉的塑造,但是你卻沒想到臉也可以獲得權力,這才是臉最奇妙的地方。」面具人邊說邊揮舞著手中的繩子,得意洋洋,好像時刻都想重新綁住我。
「這個,這個我不是沒想到,一張俊秀的臉是比一張普通的臉更有傳奇色彩,比如就我知道的作家裡邊,海明威的臉有著男人的剛毅,加繆的臉有著電影明星樣的帥氣,他們的臉令人難忘,以至於讀他們的文字時都會不自覺地受到他們的臉的影響。」
坐在二十年前的一家廢棄電影院裡,和一個戴著面具的怪人探討著這樣玄虛的問題,我覺得自己在做夢,我碰了碰手腕上的勒痕,那裡疼得發燙。
面具人說:「哈哈,你恰恰理解反了我的意思,我說的是臉的恐怖。臉的帥只能作為一種錦上添花,但不能單獨獲得權力,但臉的威懾、臉的恐怖卻可以。」
「我不大明白你的意思,……你覺得你戴個面具是對我的一種威懾嗎?然後你就有了綁我的權力?」我實在被他搞糊塗了,他究竟想表達什麼呢?我可不喜歡和陌生人猜謎。
「不好意思,你又說反了,我戴面具是為了阻斷對你的威懾。」
難以索解的話。我沉默,看著他,他的白兔面具是一副竊笑的表情,我知道面具下方的那張臉也在竊笑。
面具人等待著我的回應,可我臉上毫無表情,緊閉嘴巴,牙齒緊緊咬合在一起,有種的話就拿刀子來撬吧。
「不說話了?」面具人對我的沉默感到十分失望,他說:「你的作家思想上哪裡去了?你不想和我探討一下臉與權力的關係?」
權力是社會分配給個體的,然後塑造了個體,雖然一點兒也不公平,但也沒聽說過一張臉本身可以滋生出權力來,最多,臉也只是權力塑造的一種神話罷了。不想和他糾纏這些。沉默。
「唉,看來你還是太狹隘了。」面具人痛心疾首地搖頭,好像我很讓他失望,他嘆口氣說:「其實,現實遠比小說有趣得多,我們還是回到現實中來吧。」
現實?我想,沒有比眼下的現實更荒誕的了。沉默。
「算了,我告訴你我是誰吧,我叫大山。小山,大山,記起我們沒有?那對雙胞胎。」面具人這次頗有耐心地提示我。
〈第二人〉
王威廉
我的左手開始痛恨右手,當然,右手更加痛恨左手。我被綁起來了,那狗日的綁得真緊,他別讓我重獲自由,否則我非讓他加倍償還不可。車向西邊一路開去,我看到窗外迅速掠過一排排低矮的村屋,覺得這些景物竟是如此熟悉。我在腦海的坑窪裡仔細爬梳著,但是一無所得,或許是這些風物毫無特徵的緣故吧。我問他:「你到底帶我去哪裡?」他專心開著車,頭也不回,說:「坐著吧,很快就到了。」
恐怖在我心間滋生,但另一種情緒:好奇也在蓬勃興起,我罵自己真是個賤東西,都他媽的快死了還好奇什麼呀。但是,就是好奇,不可...
推薦序
認真編織一場小說家的夢
藍建春(靜宜大學台文所副教授)
看完這本書的初稿之際,我腦海裡不免萌生著些許困惑。究竟,這樣一本小說、這樣一個作家,適合怎樣的讀者?或者說,是怎樣的一種讀者,會越看越過癮?在哪些情境之下,會油然而生心有戚戚焉之感?這些問題,其實都還不難找到對應的答案。比較複雜的倒是,如何找到一個最適切的方式,來描述或介紹這本小說。當然,這也正是這篇短文最主要的任務。而這下,可有點難倒我了。
猶記得,大約半個月前,編輯傳了封e-mail來,想託我幫忙寫篇序文之類的,隨信附帶了一個檔案,正是小說集其中的一篇,〈第二人〉。儘管篇幅算是蠻長的,但我還是迅速地把它給瀏覽過一遍,以便盡快回覆。還記得,我當時的回信中,只簡短地表示,「好像有點意思」。
說起來,一開始的時候,我那封回覆之所以如此簡短、經濟,其實背後的原因,只不過是匆匆閱讀過後,一時難以把當下抓到的感覺,經過沉澱、再化為精確的理解把握。所以只好從權地給了一個模稜兩可的精簡短語。待看過整本書之後,這個「一點意思」,總算比較清晰了些。
原來,那點意思的產生,可能正來自於這位、大陸俗稱「八〇後」的作家王威廉,在他的作品中所運用的敘述手法。一種既近於大眾通俗、流行範疇,卻又隱含深奧哲思的詭異綜合。而這也正是我多年來,曾經反覆用來為難自己的一項小說難題。如果主流文學老是長得那麼高不可攀、難以親近,而大眾文學、流行文學卻生就一副別來這裡自找麻煩、只要過過癮就好的長相,那麼,這兩者難道就不可能揉合出一種新的面貌?
我這個人平常總是瞎忙,有時忙到連自己也不清楚在忙些什麼。若有幸擁有一些連瞎忙都不用的休閒時間,通常便不大會再去研讀什麼勞什子解構、後現代、環境正義、生態批評,什麼P. Bourdieu、什麼J.Rawls,連M. Atwood也不碰、連F. Kafka也不摸。如果還想看點有文字的東西,多半便是科幻、武俠、奇幻、或者推理偵探。運氣好點的時候,恰巧找到上官鼎的新作《王道劍》,或者劉慈欣的《三體》,便會一鼓作氣練完整套武功。即使一時之間找不到新作,我仍寧願重翻橫山秀夫《震度O》、貫井德郎《慟哭》,又或者R. Jordan的《時光之輪》。言而總之,打死我也不想再謀殺自己的腦細胞,卻又想獲得一些莫名的閱讀滿足之際,這時,我總是既不臉紅、也不心跳地,翻出那些被主流批評家視為荼毒純正心靈的通俗文學、類型文學。這下可好了,這一切到底跟王威廉、跟《北京一夜》,有什麼關係?
台灣在八十年代前後,曾經也有好些所謂的主流作家,開始嘗試以科幻的形式、創作小說。知名者如林燿德、黃凡、張大春,連李昂、平路也寫了一些。但平心而論,企圖揉合流行文學形式與主流文學意念的這段過往,雖然為台灣文學歷史留下了饒富興味的作品,但反映在閱讀市場上,卻是乏善可陳、少有一般讀者予以關注。換句話說,這樣的嘗試其實並不容易兩面討好。最淒慘的結果,往往可能是裡外不是人,被當成了豬八戒扮演的蝙蝠。顯然,願意這般嘗試的作家,至少擁有非凡的勇氣、和一顆不怕人家說三道四的強大心臟。這下又好了,這些那些,究竟跟王威廉《北京一夜》存在什麼瓜葛?
我想說的其實只是,看起來,王威廉,好像就是這麼樣一個、願意嘗試也持續嘗試揉合不同小說傳統的作家。當然,我只能說好像是,也完全無法百分百肯定,王威廉已經達到了某種巨大的敘述成就。畢竟,這樣一條路,並不好走。
引發我「好像有點意思」的〈第二人〉這篇,算是中篇小說。中篇小說通常無法開展如長篇、也難以濃縮為短篇。換句話說,中篇小說〈第二人〉,同時得要通過閱讀耐性的考驗、卻又需求著有點長又不能太長的細節,從而輻輳、對應出某些抽象主題。在作品中,王威廉先是借用類似推理偵探、常見的懸疑手法與犯罪元素作為開場,進入故事中段回到童年故鄉青馬鎮,又轉而渲染一些些浪子返鄉、人面桃花式的情懷,但最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第二人〉的核心意念,圍繞著巨大創傷後的負面精神遺產之轉化、及其一體兩面的尋求自我肯定,則在前述的敘述基調下,成為作品最後的構成重點。我應該要多用白話才對。上述這段話的白話版大概是,雙胞胎哥哥大山,由於小時候的一場意外而導致顏面傷殘、人見人怕,當大山在成長過程中確認這樣的真理之後,決定好好運用這個具有震懾效果的利器,從此功成名就。而敘述者,則是大山的童年夥伴、長大後曾寫過一篇描述臉孔的小說〈內臉〉,於是,大山就策畫了這場綁架。只因為大山渴望能夠有一個充分理解自己這種遭遇的「第二人」,來確認或錯認自己的存在樣態。於是,小說就這樣雜揉在一種奇詭的綜合手法當中。
與書名同題的〈北京一夜〉,則有許多我們往往能夠在韓劇或者各種通俗劇裡頭常見的元素,舉凡愛的錯過或錯愛、意中人久別重逢、情慾的勃發之類。但可怪的是,王威廉卻又寫得一本正經。正經的不是兩性情愛與道德倫理的關係辯證,而是敘述者(又是一名小說家)一本正經地娓娓為讀者道來,重逢當下的各種內在心路、以及與人物感受相呼應的情境氣氛。然後,又那麼不體恤平凡讀者地,反覆運用著穿插倒敘,以便拼湊出男女之間過往的遭遇軌跡。其他諸篇如〈倒立生活〉、〈書魚〉、〈信男〉,光看篇名即可意會其非比尋常。但這些作品中刻意揉合著種種現實中的超現實成分,恰好又呼應著主流通俗的跨界嘗試。至於其他的部分,我想,就鄭重地邀請所有的讀者一起來欣賞吧。
最後,必得要提一下,我家中的太座老虎大人。我原本打算商請她一同來看這部小說,然後進行一番跨領域的對話。老虎大人身為一名部落客,文字寫作對象完全是開放式的一般大眾,題材從美妝、食宿到兒童用品,不一而足。我則老是擺弄無聊的術語、只在課堂上對大學生說教。或許可能有些火花的最初設計,卻因為不知名的緣故而作罷。但至少,老虎大人看過了〈北京一夜〉,而且留下了一句相當重要的證詞,「好像有點時代通俗劇」之類的。賓果!所以我最初最初的「那點意思」就這般獲得了印證。何況,還是來自老虎大人。就這麼樣,先有了王威廉的《北京一夜》,再有了證言,於是又有了這篇拉雜串場的非序非導短文。
在後記中,王威廉提到了小說輾轉成為灰燼的景況,卻仍未放棄講故事、寫小說。儘管傳奇故事的年代早已隨資本主義現代化而作廢,但這個時代卻依舊還有做著夢、夢想繼續說故事的傢伙,那大概就是王威廉吧。
認真編織一場小說家的夢
藍建春(靜宜大學台文所副教授)
看完這本書的初稿之際,我腦海裡不免萌生著些許困惑。究竟,這樣一本小說、這樣一個作家,適合怎樣的讀者?或者說,是怎樣的一種讀者,會越看越過癮?在哪些情境之下,會油然而生心有戚戚焉之感?這些問題,其實都還不難找到對應的答案。比較複雜的倒是,如何找到一個最適切的方式,來描述或介紹這本小說。當然,這也正是這篇短文最主要的任務。而這下,可有點難倒我了。
猶記得,大約半個月前,編輯傳了封e-mail來,想託我幫忙寫篇序文之類的,隨信附帶了一個檔案,正是小說集...
目錄
序 認真編織一場小說家的夢 藍建春(靜宜大學台文所副教授)
北京一夜
第二人
父親的報復
絆腳石
聽鹽生長的聲音
書魚
倒立生活
信男
後記 寫作的光榮
附錄 王威廉創作年表
序 認真編織一場小說家的夢 藍建春(靜宜大學台文所副教授)
北京一夜
第二人
父親的報復
絆腳石
聽鹽生長的聲音
書魚
倒立生活
信男
後記 寫作的光榮
附錄 王威廉創作年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