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關於那些消失的人
黃咏梅之於我,是一個陌生的名字,就連她筆下的廣州,於我而言,無非是歷史課本裡概略知曉的地方。小說裡,不時穿插當地語言,譬如「負一層」(應指地下一樓)、「媽子」(即母親)、「煲電話粥」……等等,初讀時有時不明所以,但還能猜想其意。我時以客語書寫,常有讀者不解其意,於是加上注釋說明,《走甜》沒有注釋,但大體而言不妨礙閱讀,那些當地話語反而為故事增添生活氣味。
小說以廣州為背景,呈現城市中掙扎生存的人物群像,特別是女人與老人。雖寫廣州,但也可視為資本主義下的諸多城市寓言。她善於從日常生活著眼,那些看似瑣碎無聊的日常,以物為喻,捕捉主角內心的幽微,析離日常裡的非常。生活中微小的變化,細微歧出的分岔線,岔路的岔路,故事的盡頭。
故事盡頭常有人就此消失不見。有時是死亡,如〈負一層〉裡被解雇後跳樓身亡的阿甘;有時是莫名不見,如〈蜻蜓點水〉中突然不再出現的風韻猶存的女人小吳、老人老宋與老霍;有時留下詭異的結局,讓讀者摸不透究竟主角漂流何方,如〈父親的後視鏡〉裡的父親,在結尾處以極為魔幻寫實的方式,寫父親在運河泅泳,看似撞上貨船,又閃躲過回到河中央,雙腳一蹬,將運河與整座城市遠遠蹬在身後……。
〈負一層〉的主角阿甘,是一名老大不小未婚女子,在酒店負一層擔任基層員工,她幾乎沒有朋友,稍有慰藉是貼滿房間的張國榮照片,或與死去的父親對話。她不善記人,儘管後勤主管曾好意提醒她,總經理說她老記不住他,最終且因此被解雇。黃咏梅以對話方式,寫出員工與老闆兩端極不平等的處境:「老闆是誰?/老闆?不就是我們的老闆咯?/我們的老闆是誰?/說你也不知道,反正他是上帝,主宰我們的命運。」阿甘跳樓,老闆怕事,將跳樓歸因於迷張國榮而死。末段,酒店門口張貼白紙通告,寫楊甘香追悼會訊息,卻無人知曉楊甘香即阿甘。天秤一端是必須認識的人,另一端為即便死亡也少有人知曉的人。阿甘在世上的消失竟是她曾存在的最後一點痕跡。
黃咏梅筆下的諸多女子,有如阿甘於底層生活的人,亦有如〈走甜〉裡的小資階級記者蘇珊,她慣喝走甜(不加糖)的咖啡,幾度在宴會場合遇見有婦之夫「他」。「蘇姍」已屆中年,希以這段能帶有甜味的中年戀曲阻擋時光;「他」受老婆所命,頻繁往來宴會場合以求攀龍附鳳。看似即將譜出的戀曲,在他將吻上蘇珊時,聞見蘇珊身上熟悉藥油氣味而作罷,「這味道對他而言,散發著衰老、不支、無奈……」。以「走甜」作為篇名,或者正暗喻城市裡的幽暗處,不同位置、處境的人,對時代與自身命運的不解與惶惑。
除女人,黃咏梅也擅寫老人處境,比較起〈蜻蜓點水〉裡淺描的老人群像,〈父親的後視鏡〉對於父親這名老者的刻畫更為細膩深刻。故事裡的父親為一名貨車司機,文中鏡頭如貨車後視鏡般,照見父親長年在道路奔馳的身影,儘管路過各地,皆無著地之感。直到兒子要求講述遠方故事,才短暫停留以相機拍攝即刻之景,很快又因事故終止。黃咏梅透過貨車行進寫父親所感知的時間:「父親在跑,時間在跑,父親在路上的時間等於靜止。」以貨車比喻家庭關係:「父親常說,他的身後拉著台拖拉機,母親是車頭,哥哥是左輪,我是右輪。」亦以開車來隱喻人生的日常與出軌。這些意象的運用皆繫於父親與車,故事軸線亦隨父親的車輪往前開去。
開至新世紀,父親退休,「時間比過去快多了,像一輛改裝後提速的卡車」。父親因長年開車致使脊椎變形,醫生建議父親倒退走路,從此父親「像車流中一輛逆行的車子」,後因此結識已婚的趙女士,兩人相戀一段時日,趙女士帶走父親身邊值錢物品就此消失。看似什麼都好了的新時代,「父親」這般的舊時人卻格格不入,時代變了,社會變了,黃咏梅透過細描老者,寫新時代裡種種殘酷。
黃咏梅的語句極輕,毫不費力吸引讀者往前,連諸多轉折也不著痕跡,描述走向資本主義的新時代、新社會裡,看不見的人與事。什麼事情被隱藏?什麼角色被隱沒?當故事的盡頭是消失,這則故事便還未講述完,因為你我都在其中。
張郅忻(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