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明治女流文學的第一人:樋口一葉
二〇〇四年日本銀行發行的新鈔當中,樋口一葉是首位肖像被選入五千日圓紙鈔的女性作家 。她的作品採用古典的文體,以細膩的文筆描述女性在貧困的庶民生活以及封建社會中備受磨難的哀傷與辛勞,作品內容立點於弱勢女性的視點為其發聲並對當時的封建社會發出批判。然而樋口一葉受歡迎的原因除了她的作品本身之外,她單身、未婚、無子、隻身闖入男性職場奮戰不懈的精神,大大的衝撞了明治時期在家父長制度箝制下寄予女性的賢妻良母形象,在現今也讓同在日本職場中艱困闖蕩的職業女性心生共鳴。
樋口一葉出生於一八七二年,本名奈津,別名夏子。樋口一葉的父親名叫樋口則義、母親多喜,一葉之上有二位哥哥和一名姊姊,下面還有一個妹妹,是個七人大家庭。樋口家原為農民,在幕末時期舉家遷居至東京,並使用了方法購得了士族的身分,在幕末維新初期的動盪時期中又順利的謀得下品官吏的位置,家境可謂安泰。樋口一葉熱愛學問,成績名列首席,自小即喜愛閱讀江戶時期的草双紙,並在父親的規劃下進入桂園派學習和歌;十四歲時即入門中島歌子的歌塾萩之舎成為門生,接受和歌以及作文的指導,並接觸《源氏物語》以及平安朝的古典文學,培養她的文學感受性。
但好景不常,長兄體弱早逝,父親不諳投資經營之道事業失敗,在她十七歲時,一心栽培她的父親因病過逝,留下了龐大的債務,樋口一家宣告破產。已經有媒妁之言的未婚夫也隨即取消婚約,樋口一葉帶著母親與妹妹一家三口流落至本鄉菊坂,母女三人靠著家庭代工賺取生活費用。沒有正職的工作,又必須獨自扶養家人,被未婚夫拋棄又背負龐大債務的一葉終日為借款奔波,以現今的用語來說可稱得上是人生的失敗組(敗犬)。
在她窮困潦倒借貸無門之時,同樣也是萩之舎門生的三宅花圃以小說《藪の鶯》賺取高額的稿費,樋口一葉受到激勵放棄了一向喜愛的和歌,轉而開始寫小說,期望可以以此營生養家。換言之,她寫小說並不是因為個人興趣,也不是為了自我救贖,而是為了養活母親與妹妹,然而這些當初為了錢而寫出的小說卻成了開啟日本近代小說的傑出的作品。
一葉十九歲時認識了東京朝日新聞的小說記者半井桃水,並受他指導學習小說的書寫手法。之後發表了第一部作品〈闇櫻〉,但小說的收入並不如期待。在半井桃水熱心的指導下,樋口一葉對半井產生了情愫,可是兩人的交往在萩之舎之中引起軒然大波,最後兩人在周圍流言蜚語的壓力之下分手。
與半井桃水分手後,一葉因精神上的打擊以及窮困的生活一時有了放棄寫作的念頭,並決定搬家至當時靠近風化地吉原遊廓的外圍之處──下谷龍泉町附近,做起了賣文具糖果的雜貨店生意,但結果也在資金不足的情況下以關店收場。雖然雜貨店的營業成果不佳,但在這個風化區後方小巷生活的經驗對她日後的寫作卻有了相當大的助益,培育了她觀察市井小民心聲的文學能力,發表的作品以及文才不僅受到當時代文壇領袖森鷗外的欣賞,也獲得最具影響力的文藝雜誌《文學界》同人的肯定與青睞,代表作〈青梅竹馬〉即是這時期的生活經驗蘊育出來的作品。
〈青梅竹馬〉發表後在文壇引起旋風,樋口一葉以此作品獲得當代一流女作家的名聲。之後創作意欲強盛又陸續發表了多篇作品,但是因執筆的辛勞以及長年貧困的生活所累積的疲累造成身體的困頓,最後在二十四歲時因肺結核去世。她從發表作品到辭世之間發表了多篇優美的作品,被稱為「奇蹟的十四個月」。
而本書所收錄的四篇作品〈大年夜〉(一八九四.十二)、〈青梅竹馬》(一八九五.一)、〈十三夜〉(一八九五.十二)、〈吾子〉(一八九六.一) 皆是這期間的創作。其中〈青梅竹馬〉被視為是樋口一葉的最高傑作,更榮登日本近代文學的經典之一,與夏目漱石的《心》、森鷗外的《舞姬》、芥川龍之介的《羅生門》、中島敦的《山月記》同為日本高中生國語教科書的固定教材 ,論文研究量龐大且著名的研究者眾,例如前田愛氏(《樋口一葉の世界》1989.3,筑摩書房)、佐多稻子氏 、關禮子氏皆是為〈青梅竹馬〉提出嶄新讀解的重要學者。 〈青梅竹馬〉原意為《比肩》,此一詞乃取材自《伊勢物語》第二十三段――
筒井筒兮井筒量/而今身高已過昔/不見阿妹兮幾時光
比頭髮兮互較長/今已過肩非同昔/結髮為誰兮君豈詳
描述的是少男少女青梅竹馬之情。作品中十四歲的女主角美登利擁有一位在青樓大黑屋當紅牌花魁的姊姊,美登利對龍華寺住持的兒子藤本信如暗中抱有好感。在一年夏季祭典的夜晚,橫町的孩子王長吉假借信如的名字跑去挑釁美登利,讓美登利誤以為信如對自己不滿,在不知道實情之下對信如產生了怨懟,之後彼此間便不再交談,但是即使如此喜愛信如的心情仍然無法斷然斬除。某日在陣雨中信如走到大黑屋前時不湊巧腳上木屐的前鞋帶碰巧鬆脫,只能在大黑屋前的屋簷下避雨修鞋,美登利發現屋外之人是信如時一陣臉紅,心頭撲通地急跳著,隔著格子門的間隙趕緊將友禪縐綢的碎布默默地拋出去,但是信如卻視若無睹,待美登利傷心離開後才鬱悶的看著地上被雨淋濕的紅色友禪。最後被美登利誤解的信如,則在無法對美登利解釋的情況之下,在美登利家門口的格子門上插了一朶水仙的造花後,隨即離開接受僧侣的修行。
〈青梅竹馬〉中主要登場人物多為十三至十六歲的少年少女,介於男孩女孩轉化成為男人女人的分界線上,他們的父母與親人的工作皆圍繞著吉原遊廓而生,例如美登利的姊姊是吉原中頂級妓院大黑屋裡紅極一時的名妓,憑此關係她與父母三人借居在大黑屋的宿舎,母親靠著為吉原妓女們縫衣補袖貼補家用,父親則是在吉原的小妓院擔任書記,大街幫的田中屋正太郎的祖母開當舖放高利貨給吉原妓樓以及周圍依附吉原求生的勞工階級,三五郎的父親是人力車夫,為掙錢養家終日只能對廓內大爹們鞠躬哈腰唯唯諾諾,而龍華寺信如的父親原是一名該清心修佛的和尚,卻好色縱欲、貪食愛財,娶了小自己二十多歳的少妻,並要女兒顧店,利用她年輕的姿色引誘男人購買,或是強迫妻子在寺廟前大聲叫賣販賣髮簪拚命歛財。吉原遊廓表面上看起來是販賣性與欲的地方,但背後卻是個由金錢能力支配的社會結構,美登利的父母無錢無勢,何以美登利可以以大姊頭之姿恣意橫行在大音寺前,其背後的原因無非是姊姊大卷花魁正值全盛時期,往來客人中多為兜町(現今東京證券交易所)的老闆或是銀行的董事、國會議員,以及美登利本身姿色的商品價值。然而在父母、大黑屋老闆、依附權勢的老鴇們的緃容之下,天真浪漫、熱情開闊、隨性而為的美登利絲毫沒有察覺到自己身體的商品性,也不曾意識到周圍男性投射在她身體上的欲望。本文第三章剛從妓院出來的年青人看到她早晨沐浴返家途中露出的雪白脖頸不禁說道「真想看看她三年後的模樣」,第五章中小巷幫的長吉怒駡她「臭妓女」、「繼承妳姊姊的臭乞丐」,或是第十四章中賣丸子的高個兒與正太的對話中,賣丸子的童言童語「當花魁不是很好嗎?那我明年開始就要賣季節商品,等我賺錢了就拿錢去買她」,一語點破了美登利的未來,然而對此絲毫不覺的美登利仍相信自己擁有「戀愛〉的可能與自由。
另一方面,信如自小看著父親的貪婪、母親的無恥、姊姊的無知,他在意世人的眼光、憎惡父親的俗氣貪婪好色與不守佛門清規,這樣的心理也反映在他對待美登利的態度上。如前所言,美登利象徵的即是吉原世界的價值—―錢與欲,也因此,當信如玩遊戲不小心跌倒時,美登利遞出了紅絹手帕反而被同學們取笑「藤本明明明是和尚還和女生講話……美登利大概會變成藤本的老婆」,這無疑是違背了他的信念,使他有可能成為如同父親一般的人。在陣雨中美登利隔著格子門投遞出來的,不僅僅是一條綁木屐的友禪碎布,更是她對信如的愛戀,而信如對於在地上被雨淋濕的紅色友禪(美登利的情)久久無法撿起只能鬱抑的凝視,則是因為拾起了就代表著自己向父親的價值觀、吉原所意含的色欲與金錢妥協,作品中的敍事者多次以龍華寺的信如與大黑屋的美登利來稱呼二人,就如同純白的水仙造花與綻紅的友禪碎布,二人之間聳立的是佛與欲/聖與性的對峙,無法認同吉原價值的信如最終將離開吉原成為僧侶,其餘人則無法脫離吉原由錢與欲拑制糾纏的命運。
而第一篇作品〈大年夜〉則被視為是樋口一葉向江戶文學大師井原西鶴致敬的作品。井原西鶴以作品《好色一代男》、《好色五人女》成名,其著作《西鶴諸國話》中有一篇〈除夕夜計算不合的故事〉(「大晦日はあはぬ算用」) ,描寫的是即便年終面臨被人討債的窘迫,浪人仍應堅持武士應有的氣節。而樋口一葉的〈大年夜〉也是一篇描寫除夕夜計算不合的故事,但樋口一葉所描述的大年夜則意在彰顯明治社會中富裕階級與貧困百姓的生活對照,這也是一葉首篇以金錢為主題的作品,其中欠債、追債與借貸的描寫被認為部份反映一葉的實際欠債經驗與心聲。
第三篇作品〈十三夜〉分成上下篇,上篇描寫的是在十三夜這晚女主角阿關夜奔回家盼望能與丈夫離婚,並向父母道出嫁入豪門七年的心酸。女主角阿關雖出身平民,但因丈夫原田勇對十七歳的阿關一見鍾情死命糾纏,使得阿關雖無富裕人家的技藝學識仍得以幸運嫁入豪門,但是婚後幾年娘家的窮困與技藝學識的淺薄反成為丈夫訕笑嘲諷和沉迷於藝妓、小老婆的理由。阿關每日都活在丈夫的語言暴力與羞辱逼迫之下,忍無可忍之餘,阿關某日夜晚拋下兒子太郎飛奔回家想央求父親代寫離婚書,但在父母親的勸說並考量到弟弟亥之助的前途之下放棄離婚的念頭,決心當自身已死,僅以太郎母親的身分努力維持與丈夫的婚姻。一八九六年一月發表的〈吾子〉雖然也是描述夫妻關係的不和,但是因著對孩子無條件的愛情讓女主角「我」試圖重新修復與丈夫的感情,是一篇以快樂結尾的作品,但是〈十三夜〉則並非如此,家雖回了卻難以期待阿關會有美滿的婚姻,這也不禁讓人思索眾人欣羨萬分嫁入豪門的婚姻是否就意謂著手持黃金打造的鑰匙就能開啟幸福婚姻的大門?
〈十三夜〉另一個意外的展開則是下篇青梅竹馬高坂錄之助的出現。阿關在撫袖掩淚告別家人後搭上人力車,清月蟲鳴風聲穿耳流逝,人力車夫在行走一段時間後,車夫突然停車說道「我不願意再拉了請下車吧!」這突發的狀況也讓乘客阿關與人力車夫高坂錄之助有了相認與對話契機。原來阿關與青梅竹馬菸草店的小老闆錄之助情投意合,但在她十七歳時因原田勇的強勢介入而改變了二人的命運,錄之助在阿關嫁人之後失去了生命的動力,也放棄了所有的職責,雖然娶妻生子卻不願工作,只知日日放縱尋樂,最終妻離子逝、家破人亡,獨身一人靠著微薄的金錢借宿村田家二樓的一隅才得以免於流落街頭的命運。
過往對於小說〈十三夜〉的上、下篇構成解釋分歧,特別是在阿關與丈夫原田勇的故事中,該如何定義下篇中阿關與青梅竹馬錄之助遇然邂逅的意義?首先前田愛氏認為下篇錄之助的出現,是為了要凸顯出在上篇中阿關因身為原田勇之妻所建構出的被害者身份之下,其實隱藏了她是改變錄之助人生的加害者的身分。〈十三夜〉下篇中藉由錄之助的潦倒來揭露出阿關對婚約的無做為與不反抗,使她成為將錄之助逼入絶望並使其人生破滅的加害者,這樣的作品結構使小說〈十三夜〉的作品世界涵義更深遠。高田知波氏則認為,下篇中錄之助出現是為了要讓阿關透過與錄之助的相逢,真實的體認到想再回到未婚前的舊時已經是全然不可能的事了,放棄養家育兒工作的錄之助早已不是她十七歲時認識的美少男。而田中實氏則將焦點關注在阿關的丈夫原田勇上,認為解明原田勇的態度變化應當有助於理解身為原田勇之妻的阿關。因為〈十三夜〉是採取阿關向父親控訴與丈夫原田夫妻間齟齬的形式,所以原田勇的話語權在〈十三夜〉的空間是被壓迫的,透過阿關的視點被世人視為才俊的原田就如同「鬼」一般的呈現,但是在阿關父親的視點導入之下,則又揭示了原田勇明理、懂人情事故又有學問,有其人人誇奬且能幹的一面,特別是戶松泉氏將焦點放在原田勇的職業「奏任官」上。原田勇受過高等教育,應是位擁有開明主義價值觀的人士,這可從他不顧階級差距、學識深淺,勇於追求戀愛結婚的行動中得到證實,再加上奏任官的工作乃是明治維新期促進近代化的機構,在此職位上擔任高級官員的原田對妻子阿關的不滿,可能是來自於他對阿關能夠超越傳統的桎梏學會獨力思考判斷的期望。阿關的封建性與被動性可以從她對自身婚姻的無反抗、全依父母之意取捨放棄自我判斷一事看出,亦可從她對於丈夫態度轉變理由的不探詢,只將丈夫施在自身的奚落嘲諷,視為自身的不幸而被動承受的態度中看到。她唯一做出衝破封建思維、獨立自主的行動,就是在十三夜的夜晚決定離家,放棄賢妻良母身分,換言之,原田勇對於妻子阿關的言語奚落,極有可能是源自於他對妻子追求新思惟的期待,亦或是對妻子固守舊思惟的憎惡。透過〈十三夜〉中原田勇形象的新發現,得以突破以往容易陷入夫妻小三、言語家暴的制式讀解,而有了創新閱讀的可能。如此新舊思惟的衝突展現,也更能夠刻劃出一八九五年明治政府試圖擺脫舊思惟、積極晉升歐美帝國之列的企圖心。
長久以來因樋口一葉倣古體的書寫方式讓不慣於閱讀古文的讀者遠離了她的作品,雖然有眾多學者投入作品研究並累積了龐大的研究成果,但也不可諱言她的作品與一般民眾的距離甚遠,這也間接的影響了台灣讀者對於樋口一葉的瞭解。然而在五千日圓紙鈔的推波助瀾之下,樋口一葉熱潮再起,再加上近幾年女性深入職場為求自我實現而錯過、或選擇放棄婚姻的實例增加,這時選擇單身、未婚、無子、隻身闖入男性職場奮戰、披荊斬棘的樋口一葉就如同人生路途上的前輩般,為現今的女性展現出一種新的生命哲學與典範。
(元智大學應用外語系副教授 廖秀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