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進
戴董坐在大辦公桌前,兩指習慣的翻轉鑲金的鋼筆,腦中盤算著一個計劃。這個計劃和他創業廿多年的幾個策謀相比,根本小巫見大巫,但事關緊要。
「我的未來全都仰賴它了。」他舒口氣,不自覺的用力扣著上下齒,兩頰肌肉往內縮,露出堅韌不屈的神情。
卅年前服完兵役,他從老家竹東遷到後龍,在一家草帽、草蓆工廠擔任業務代表,花了五年摸清了竅門,他展翅單飛闖蕩江湖,歷經了千辛萬苦,到現在不僅擁有百餘員工的大貿易公司,對岸還有兩家製鞋廠,工人總計一萬二千多人,距離上市僅差臨門一腳。最近這幾年他屢屢回顧過去,都不禁豎起大拇指自我讚嘆,眼前呢,只剩下這個挑戰了。
「嗶!」內線響起打斷他的思路。他拿起話筒,是秘書打來的。
「董事長,龍輝塑材的黃總來了,他說和您有約。」
「好的,請他在會客室坐一下,我馬上到。另外請阿強把車子開到大門口。」才放下電話,又響起嗶聲。
「董事長,月刊編輯要我提醒您排版都已完成,只差您的『董事長話語』。」
「啊,我忘了,給我五分鐘。」
他從抽屜拿出一張紙:
「上個月寫了些什麼?」
他想起來了,是有關工作效率。這次呢?就講道德吧……他迅速下筆:
「誠實和公正如同鑽石的淨度和顏色,而勇於負責可比鑽石的切割,三者決定了一個人的價值。」他舉了一個例子,在創業初期,他接獲美國著名鞋子連鎖店Taras的試驗訂單,總額約新台幣五百萬元。不料工廠疏忽少做一道手續,貨送去後全被退回。他當機立斷承擔起所有損失,連夜趕到合作工廠坐鎮重新製造,一個星期內交貨補齊,從此贏得對方的信任,訂單連綿不絕。
「我們的所作所為老天爺都在看。正面的行動帶來相對的回報,反之亦然。」
寫完後他大聲朗誦一遍,滿意度百分之百。
「適如其分,有個漂亮的Ending。」他想著,站起來打開衣櫥,穿上薄外套,走出辦公室,順手把草稿交給外邊的秘書。
「排好版替我校正,就直接付印吧!」他交待。
這份刊物已發行十年了。主要的內容是公司和工廠的動態報導,重大經濟新聞的摘要、對業界的展望、員工的投稿和建議及自己的智慧結晶。每次印刷一萬五千份,除了員工每人一本外,還寄給相關廠商負責人和同業、好友等等,迴響深遠。常常在出版的第二天就接到朋友的電話:
「戴董,現在世風日下,就要靠您的晨鐘暮鼓呢。」
還有幹部提案出版一本《戴董語錄》:
「絕對不會輸《靜思語》。」這個屬下信誓旦旦。
他笑著拒絕了:
「言之過早!言之過早!」他說。
坐透明電梯從六樓到一樓,每層都在訴說他的光榮戰績。早期他為了拓展業務,經常單槍匹馬帶著樣品遠赴中東,操著破英文拜訪客戶,大小訂單來者不拒。後來觸角延伸至歐洲,直到和美國兩大客戶牽上線,他的事業才真正鞏固起來。七年前他花巨資購入這塊位於文心路上二百坪的土地,興建獨棟大樓,每層百坪,外觀以銀色金屬板搭配大片玻璃,氣派大方採光極佳,客戶和廠商到訪時稱許不斷。
穿過明亮的大廳進入會客室,黃總正翹著二郎腿品嚐香濃的咖啡,看到他連忙站起來。
「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他示意黃總坐下:
「不急,我們聊一下再出發。」他看牆上的時鐘,十點十分,去大坑山上只要半個鐘頭,時間綽綽有餘。
「戴董,告訴您一個好消息,因應油價下跌,敝公司的塑材減價百分之八。」
「喔,謝謝!」他爽朗的笑兩聲:
「怎麼不降價百分之十,湊個整數?」
黃總認真的辯駁,從塑粒到板材,每個階段的調幅逐漸縮小,大部分的原因在於年年上漲的工資把差距抵銷了。
他饒有興趣的看黃總臉色由白變紅,再慢慢褪色。
「做生意就像演戲,我演了半輩子,一定要堅持到底。」他想著,等黃總講完:
「那麼年度結算時你的盈餘有增加,要好好請我吃一頓大餐。」他開玩笑的說。
請給我幾分鐘
轟然巨響,他被震得全身顫慄,勉強安定了心神,發覺原來刺眼的那幾道燈光黯淡下來,變成灰濛濛的一片。他繼續對同來的伙伴說:
「請給我幾分鐘,只要幾分鐘,不然我不甘心……」
這次六個人真的靠過來,呆呆的看著他。
「好吧!」他清清喉嚨:
「那我開始說囉!
我不是你們現在看到的我,真正的我不是你們所想的這個樣子。
嗯……我屬於上流階級的,正確的說,曾經是上流社會的人士,而且是自己奮鬥出來的,父母在讀專科時相繼過世,沒能給我什麼幫助,對不起,我說的會有點長,請多多包涵,初入社會在民國七十三年︙︙」他側頭想一下:
「不,我沒那麼老,是在七十五年,當時的我年輕瀟灑,堪稱可口小鮮肉,輕而易舉的應徵進到台北前三大的房屋代銷公司,擔任業務代表,從沒交過女朋友的我,剛開始遇到漂亮的女客人都會臉紅呢。這點反而得到許多師奶的喜歡,往往生意很快談成,銷售成績在同儕中名列前矛,不到一年升為業務主任,三年後成為襄理,羨慕死公司裡的一堆同事。
那時的業務經理姓郭,副理姓柯,兩人對我十分照顧,下班後吃喝玩樂常帶著我。」
「你們知道嗎?」他加重語氣宣告:
「他們後來都輝煌騰達,一個現為房屋仲介公司的董事長,另一個是上市建設公司
的大老闆,在社會赫赫有名,我後來雖然稍遜一些,也沒差多少,不過這個嘛……待會再
說。
我想先談談女人。」
他感受到他們投來訝異的眼神:
「是的,女人!」他悽慘的笑一笑:
「俗語說:『英雄難過美人關』,許多人不也多多少少跟我一樣?
在代銷公司認識了同事小嫻,讓我轉成大人。她的羞澀、含蓄、半推半就深深的吸引住我,後來在兩位上司的帶領誘導下,我的口味改變了。成為業務主任後,第一個案子的慶功宴在北投,吃過晚餐,經理請女同事和資淺的男業務員離席,副理打電話給內將,不到十分鐘來了八個妖嬌打扮的女子,經理關上房門,叫大家把榻榻米上的餐桌搬至角落,他站在中央宣布:
『一人選一個,辦完再交換,拼最多輪的有獎!』
話畢他率先脫掉衣服,摘掉眼鏡,如餓虎撲羊按倒最具姿色的那一位,副理跟著如法泡製,我們其餘這幾個當然有樣學樣。一時之間全室肉香瀰漫,嬌吟和喘息此起彼落。
最後成績揭曉,我三次,副理二次,另一個主任四次……經理以五次之多掄魁,獎金十萬納入他自己的口袋。
從此我們私下都有別號,我叫葉三郎,副理為二郎,五郎的尊稱自然屬於經理大人,他也當任起葉郎會會長,三不五時召集大家同樂,那真是美好的時光!」
緬懷往日,他嘆口氣:
「然而忠孝不能兩全,我對小嫻變得興趣缺缺,她聽到風聲,幾經哭訴勸告,我不為所動,她便離開公司。有些同事對我們持著異樣的眼光,我自覺問心無愧,歡場嬉遊,銀貨兩訖,誰也沒虧欠誰。」
「我不是一個胡作非為的人!」他慎重的向他們說:
「我有所為也有所不為,當我升任襄理時,副理也升為經理。經理則開疆闢土創業去了,副理成為葉郎會第二任會長,他不滿足現狀,有一天他糾集我們四位屬下。
『給你們增長見識。』他說。
他帶我們去一家豪華KTV,租一間包廂,我們四個互咬耳朵,會長當我們是鄉巴佬了?
他點了五位小姐,其中一位是那家KTV的皇后,唱到夜深人靜,喝掉三瓶XO,他和時時串場的皇后商量:
『一條歌一萬,妳好好陪我們唱三條吧!』
他遣走其他小姐,趁皇后和詹副理合唱「雙人枕頭」時,悄悄拿出一個小白包和我眨眨眼睛,將其中粉末混入酒內,唱完第一首,他拿起兩杯酒上前:
『親愛的,該我們了。』
他遞酒給皇后,兩人舉杯而盡。白包效力不錯,第二首接近尾聲,皇后摸著頭昏眩起來,接著癱軟在地。他要我們幫忙,抬她去沙發上,四平八穩地躺著。
『行了!你們去外頭把風,我先辦事,待會交給你們處理。』
親情
阿郎在簡陋的宿舍裡被一聲聲聒噪吵醒,他張開眼循聲望去,一隻討厭的烏鴉雄糾糾的站立在窗沿上。他拿起枕邊的橡皮擦朝窗子丟去,烏鴉受到驚嚇,「啪」的展開雙翅飛走,把玻璃震得嘰嘰歪歪。
「透早得來觸霉頭。」他滿肚子的不悅。昨夜睡得極不安穩,在夢中一會兒在田徑場的接力賽中跑得上氣接不了下氣;一會兒一個人走在小徑,冬風像刀鋒一樣刮在臉上,
四周陰暗,草叢裡有奇怪的蠕動……最後是阿爹蹲下來兩手搭著他瘦弱的肩膀。
「阿爹不得已……不要怪阿爹,要努力……做自己……」
ばかやろう!那時他八歲,二弟滿一歲,阿爹努力的……拋棄他們走了。
阿郎披件厚外套,拿出床下的盥洗用具到外邊的洗槽。阿土遠遠的跑過來:
「頭家,你起床了,等一下早飯給你送去。」
他點頭,看著掛在牆上的小鏡子,還有一小團煤炭黏在左耳和側面的頭髮,他乾脆把整個頭俯在水龍頭下,旋轉開關,冰冷的水淅瀝嘩啦的落下,顫得他全身發抖:
「沖!沖!沖掉所有的漆黑、雜七雜八的東西。」他想。
擦乾頭髮回到宿舍,吃了清粥小菜,他抹些髮油攬鏡梳理起來,弄得絲絲條理分明。之後從衣櫥內拿出燈蕊絨套裝和馬靴穿上,頭戴上鴨舌帽,手中握著法蘭瓷手柄的枴杖,臨行時前後左右照鏡檢視。走到事務所,楊經理和阿土在門前立正守候。
「頭家早!卡車來了。」經理指著一丈前方的貨車,車廂上的煤炭黑的發亮,高高的隆起。
經理幫助他爬上車子的前座。
「頭家,再一個禮拜就過年了,大家都盼著哪!」
他往下瞧,正對那一張仰起諂媚笑著的臉,他不吭一聲,轉頭向司機阿富說:
「走吧!」
車子壓過乾燥崎嶇的泥土路,揚起一大片灰塵。阿郎搖起車窗,靠在椅背上閉目養神。
盼望?就你一個人最沒資格盼望,不是你的鼓吹和慫恿,我也不會落到如今的地步。
三年前這個楊經理攀親沾故的找了遠房阿姨和區長來家裡拜訪,也大約是這個時節。一表三千里的阿姨介紹他是她的表外甥女婿。
「一郎,聽楊經理說,這是即ㄟ大好康。」區長堂伯興奮的獻寶,楊經理在旁陪笑,過一會兒他拿出一張大地圖加以解釋。
「東側的煤礦雖然已開採得差不多,但西側和南側的蘊藏比東側豐富兩倍以上,而且目前東主的要價只有十年前的一半,非常划算。」
阿郎仔仔細細問了開採成本、出貨量、銷售管道、市場價格等等,楊經理回答得鉅細靡遺,毫無瑕疵。事後他請教了銀行介紹的兩個同業,說法大致相同,他爽快的成交,付了可觀的佣金,楊經理一個人拿走半數。阿郎沒料到兩件事:他問的同業和前東主私交甚篤,而楊經理不懂或故意隱瞞西、南側的開採成本和東側大不相同。入主的第一年繼續開採東側的剩礦,讓他眉開眼笑,第二年開採西側,情勢翻轉,到今年淒慘不堪啊!昨晚他趴在床上計算又計算,積欠上月的工資,加上本月的薪水和年終,運輸公司三個月一期的運費,銀行利息……弄得焦頭爛額。
「真想叫他回去吃自己。」阿郎恨恨低語,可憐的是他連這一點都不能做,不只工人都聽姓楊的,連大顧客也掌握在這傢伙的手中。想到這裡他握緊枴杖跺了兩下。
「頭家,拍謝!這段路不好行,過十分鐘就好。」阿富滿臉歉意。
「沒你的事。」阿郎知道司機誤會了:
「我……試試新買的柺杖牢不牢靠。」
「好漂亮哦!」司機側臉看一下,驚嘆道。
「是啊!英國貨。」阿郎自己也十分滿意。上個月去迪化街買高麗參時,他的雙眼就離不開它。
「很貴吧?」
「三千元。」
「哇!是我兩個月的工錢。」阿富吃驚的吐舌:
「不過頭家,你乍少年,干嘸需要拿枴杖?」
「嗯……我厝邊的小狗喜歡亂咬人,拿著可以預防。」阿郎隨便謅個理由,這些底層工人那知道什麼叫派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