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為傳染病記錄歷史
2017年冬, 女兒家薰和夫婿回臺辦婚禮,歸寧宴中,我請了我的老長官,監察院張博雅院長來給這對新人祝福。婚禮前,我去監察院向她報告時,一聊就聊到當年她擔任衛生署長時,派我擔任防疫處處長的往事。離開監察院時,張院長交辦了一件「工作」,要我寫那一段的防疫史,並限我半年內完成。
女兒的喜事辦完之後,我才有空好好想一下長官交辦的事。回到辦公室,把當年張署長任內編輯的《臺灣公共衛生發展史》五大冊中,有關傳染病的部分,翻了一遍,才驚覺茲事體大,這麼大的工程,當時不知動員了多少人才完成,我現在已經在民間,怎麼可能寫史?
1982年,我剛從醫學院畢業,並於秋天進入臺大公共衛生研究所,到臺大,發現其他同學都在忙一件事,「臺灣地區發生了口服沙賓疫苗全面接種後,全世界最大的小兒麻痺大流行」。十幾年後,我奉派擔任衛生署防疫處處長,參與小兒麻痺根除計畫,跟隨許多專家到衛生所去查看俗稱藍本子的預防接種工作簿,才把當年大流行的原因給找出來。1996年,我參加在巴黎舉行的國際防癆聯盟年會,發現全世界每個國家不論大小及發展的程度,全部都用同一張格式的報表來表達該國結核病流行與防治的成效,和我在臺灣看到的完全不一樣,兩個不同的傳染病在臺灣流行,難道問題都出在統計表?
1984年12月,一位美國籍患者在桃園機場過境,因病危而收治,成為臺灣的第一個愛滋病例。當時的衛生署許子秋署長聽取報告後,立刻指示成立「行政院衛生署後天免疫缺乏症候群防治小組」,並列入應報告之傳染病。隔年7月,臺大血液科專家沈銘鏡教授參加在美國聖地牙哥舉行的世界血栓國際會議,會議中的專家達成「加熱處理過的凝血因子,可以殺死愛滋病毒的共識」。美國立即要求藥廠禁用未經加熱處理的血液製劑,但日本政府受到國內外廠商的壓力,遲遲不肯發布禁令,繼續使用,結果成為最大的受害國。十年後,日本內閣為當年的決定鞠躬道歉。
當時在臺灣,由許子秋署長親自主持的第二次防治會議,立刻做了兩個重要決定,由醫政處長督導的捐血中心立刻增加供應冷凍沉澱品(Cryoprecipitate),以確保病人有「藥」可用;藥政處立刻宣布禁止使用,並回收退運未經加熱處理的凝血製劑,那時主導政策的葉金川先生與黃文鴻先生,都只有35歲。
1990年,臺灣爆發安非他命大流行,學生、計程車司機、上班族等,整個社會完全在無預備的狀況下被安毒攻陷。當時的藥物食品檢驗局局長黃文鴻先生在署務會議提出一份報告,「藥檢局一直接受檢調單位委託進行不明藥物的檢驗,過去半年來看到一個趨勢,甲基安非他命檢出的比例愈來愈高」,時任衛生署長的張博雅女士立刻向行政院報告,臺灣已經進入安非他命大流行,要採取積極而堅決的措施,您或許會問,這本書寫的不是傳染病嗎?毒品的氾濫,也算流行病?
1995年,全民健保開辦,同時臺灣全島爆發登革熱大流行,上一次全島登革熱大流行是在戰時的1942年,當時六百萬人口中,有近八成都受到感染。首善之區臺北盆地的郊區,爆發民眾休閒之郊山因為貯存灌溉用水桶成為白線斑蚊的孳生源,這是世界上有直接證據由白線斑蚊分離出病毒爆發的最重要流行。
同年,桃園縣平鎮國小爆發痢疾大流行,原因是水池和廁所太近造成汙染,老祖宗三合院左青龍、右白虎,一邊鑿水井,一邊放水肥的觀念已經被遺忘。在此之前,高雄橋頭,臺中市育仁國小均已發生過同樣的汙染案例;到了2007年,臺中北屯國小又再爆發一次,我們不但忘了老祖宗的智慧,還不記取教訓,怎麼能讓糞水污染一再發生?
1997年,南部又發生登革熱,我跟隨預防醫學研究所兩位蚊子博士到臺南看孳生源,突然接到辦公室的一通急電,立刻趕到高雄榮總感染科,這是1980年代之後,第一次發現我國有本土性霍亂病例。這個病例的通報非常迅速,所以立刻獲得控制,但是對於感染源「甲魚養殖池」的後續處理,防疫單位三頭馬車,爭功諉過的結果,留下防疫成功,主管被彈劾的奇特歷史。
1999年,衛生署完成三個防疫單位之整合,成立疾病管制局,立刻遇到九二一大地震,甫成立的新機關立刻以防疫的精神動員至災區,結果發現疫情容易控制,謠言難止,媒體報導災區山地鄉引爆100多人的痢疾感染,立刻引起恐慌,幸好當時疾管局副局長許國雄先生,人在災區,不到一小時就釐清疫情。事實是山區有100多人看診,2人腹瀉,被誤傳成100多人腹瀉,恐染上傳染性痢疾,爆發災區傳染病大流行,可見傳染病防治對謠言的處理,有時要比防疫工作更迅速。
2002年冬天,廣東謠傳爆發「非典型肺炎」,西藥的克流感及中藥的板藍根均缺貨。次年春,一位教授從廣東抱病到香港參加婚禮,不經意把一個新興病毒帶到全世界,光光臺灣三個月的SARS流行期,經濟損失就超過數百億。
醫學界原本以為傳染病的時代已經結束,上世紀末,大家為人口老化、慢性病、癌症發生與盛行,以及全民健保的規劃與開辦,轉移了社會關注的重點,而對傳染病漸漸失去了警覺。殊不知失控的傳染病,在歷史上常常可以摧毀一個文明或扳倒一個政權。
許多歷史再不寫下來,恐怕過幾年就「不可考」,長官要我寫歷史,我雖力有未逮,但是為了下一代可以回顧這一段歷史,就寫一本故事書吧!
僅以此書,獻給我的愛妻麗瑛及嫁在美國的女兒家薰。
文/張鴻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