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古鈔變成現款:談余光中〈與李白同遊高速公路〉】
〈與李白同遊高速公路〉是詩人余光中1985年的作品。余光中以李白為吟詠對象的詩篇,除了這首外,還有〈戲李白〉〈尋李白〉〈念李白〉等諸首,但相對而言,以這首最廣為人知,也僅是這首,詩人不直接的寫李白,而借這位古代大詩人來嗟嘆現代人心的現實,其勢利處甚而不利詩的生長。
〈戲李白〉搬來了宋代大文豪蘇軾為之相映,蘇軾的傲可比李白的狂,隔代相逢,相映成趣,自是一番新貌。詩人戲筆,便成佳章。〈尋李白〉則是古事新寫,寫李白從狂而仙,抓著了詩仙生前的狂,給了他遁隱為仙的歸宿。經營文字,措置典事,轉圜跌宕, 已成風格。
只消把酒杯向半空一扔
便旋成一隻霍霍的飛碟
詭緣的閃光愈轉愈快
接你回傳說裡去
〈與李白同遊高速公路〉臚列典事,卻絕非古事的新寫。詩人首先假設與李白同車,馳騁於現代台灣的南北高速公路上。這是一種「想像的假設」,「場景的虛擬」,予讀者「虛而不實」的感覺,詩人敢於挑戰高難度,起得奇險,成敗則在乎往後的發展。
「場景的虛擬」是現代詩一種普遍的寫法,其情況愈演愈烈,錯置交雜,無奇不有。這種「後之視今猶今之視昔」的時空置換,正是成就詩歌藝術深廣的法門。古人放逐現代便猶如今人置於未來,其理相同。問題是,詩人要藉此表達甚麼?這才是讀者所關注的。〈與李白同遊高速公路〉飛流直下,共46行。李白當然是蔑視法紀的狂詩人,酒後駕駛、超速、無證行車等他當然不會在乎。這便惹來了奉公守法的詩人的勸說:
―啊呀要小心,好險哪
超這種貨柜車可不是兒戲
慢一點吧,慢一點,我求求你 (第13-15行)
―咦,你聽,好像是不祥的警笛
追上來了,就靠在路旁吧
跟我換一個位子,快,千萬不能讓
交警抓到你醉眼駕駛(第24-27行)
站在現實的角度看,是詩人對李白的「不羈」與「法盲」作出了戲謔;但若是站在詩人的角度看,卻是李白的「狂傲」與「蔑視建制」反照出詩人的「循規蹈矩」。那成了有趣的「叛逆」與「妥協」的映對。這種映對也是貫串全詩的基調。賞析此詩,不能忽略。
因為時代的不同,也因為性情稟賦的相異,李白漠視功名,敢於叛逆封建社會,最終落得流放夜郎病逝當塗的下場;而作為一個現代詩人,余光中則難免因緣爵祿,只能與建制社會妥協。一經映照,便凸顯古今詩人風骨氣度的落差。但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因為與李白同車,在內容的剪裁上便揉雜了古今事典,這種古今事典的揉雜情況並不盡同。「汪倫相送」,「安史之亂」是純粹的古典;「武俠小說家古龍因酗酒逝世」(詩裡雖未明言, 但余光中在岳麓書院演講時曾揭示寫的是古龍),「史匹堡攝製科幻片」則是今事;而,「〈行路難〉〈蜀道難〉的版權官司」, 「王維出輞川汙染座談會」卻是揉合古今。詩既是運用時空的錯置,懂詩的人便不會執著時空的倒行逆施,而注重這種錯配誤置的藝術效果。
再細看,值得關注的是,在李白九百九十多首的作品裡,為何余光中單舉〈行路難〉〈蜀道難〉兩篇。難道李白的詩篇值得「盜版」的只有這兩篇?熟讀這兩篇詩的人會知道,其共通點是反映現實人心的勢利艱難及自嘆請纓無路。〈行路難〉有句云:
停杯投筋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
大道如青天,我猶不得出。
含光混世貴無名,何用孤高比雲月?
余光中這首作品同樣具有對現實的嗟嘆,但重點則放在詩人上。他借此抒發了罕見的牢騷,一是在駕駛跑天下車馳騁高速公路的科技世界裡,詩人的社會地位卑微。一是法網恢恢的社會裡法例卻輕視了詩人的作品,缺乏應有的保障。且看這些詩句:
詩人的形象已經夠壞了
批評家和警察同樣不留情
身分證上,是可疑的「無業」 (第29-31行)
出版法那像交通規則
天天這樣嚴重地執行?(第41-42行)
能成功的把古典用於今事的詩作並不多,常見的是對古事舊典生吞活剝、胡亂置配而美言飽學的作品。余光中說過,「古典文學是一大來源,如果能夠活用,可以說取之不盡、用之不竭。不過要活用,就是要能化古為今,否則古典的遺產就變成了一把古鈔,沒有用,要化古為今,古典遺產才能變成現款」。這首〈與李白同遊高速公路〉運用古典,結合今事,無牽強的燴雜,無炫耀的堆砌, 從此觀之,無疑是成功之作。
〈與李白同遊高速公路〉在述說事理以外,更蘊含深意,即現代社會已不會再出現像李白那樣的偉大詩人了。社會建制,法網縝密,商賈抬頭,人心勢利,處處難容一個詩人。這是個詩人窮途的時代。余光中在戲謔狂詩人之餘,難免傷人自傷,雖不沾酒,卻借李白酒杯,澆自己心中塊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