爭名奪利幾時休?早起遲眠不自由!
騎著驢騾思駿馬,官居宰相望王侯。
只愁衣食耽勞碌,何怕閻君就取勾?
繼子蔭孫圖富貴,更無一個肯回頭!
——吳承恩,《西遊記》
課程進度:何謂「犧牲」?
*研讀範圍: M-4.I & M-13
約莫十天前的一個晚上,正當好夢方酣,忽然間卻醒覺過來,耳朵裡傳來一個聲音:「去找《西遊記》吧!那是年後上課的絕佳教材!」三天之後,我就到書店裡買了一本原版的《西遊記》,利用年假期間讀了大半。果然那一念所言不虛,裡頭盡是趣味橫生的活教材,有寓言、有詩詞、有笑料,恰好也對得上年後新開的主題──犧牲與特殊之愛。
《西遊記》是我這輩子除了《奇蹟課程》之外讀過最多回的一本書。不過小時候讀的是兒童版,直到現在才真正把原著讀上一遍。八、九歲的時候我就著迷於孫悟空的出神入化和百般武藝,一本兒童版《西遊記》翻過十幾回,連皮都差點要掉下來。直到二十年後,裡頭的情節還隱約能記得大半。
小時候讀的是情節,長大之後看的是隱喻和象徵。《西遊記》顯然是一部談修行的小說;既是小說,總會有人物和情節,有時還開展成一趟外在的旅程,但一切外在的旅程反應的必然是內在的成長和轉化。小說如此,現實生活裡邊大抵也是如此。光看作者的用字遣詞就有三分明白了:「心猿意馬」這個成語頻繁地出現,「猿」指的是孫悟空,「馬」指的是唐僧的坐騎白龍馬,可可孫悟空當年在天庭也是個管馬的弼馬溫。「心猿意馬」本指雜念紛飛的狀態,在小說裡卻成了心靈必須統攝意念的象徵,隱喻的是心靈的修持和鍛鍊。
孫悟空在《西遊記》裡是個鮮明突出的角色,雖是個虛構的人物,至今仍有「齊天大聖廟」在拜他。七十二變化和好動惡靜的自性可說象徵著我們的頭腦,一分鐘裡就可以轉過成千上百的念頭,並且難以止息。唐僧從五行山下救出孫悟空之後給他取了「行者」之名,便是要他一步一腳印地走在修行的道途上;雖然筋斗雲一翻身就有十萬八千里,但頭腦的望想和造作畢竟不能取代心靈的鍛鍊。孫悟空雖然神通廣大,自封為齊天大聖( 真是好大的口氣),天庭裡畢竟難容這等倨傲:與天(上主)同齊,這不正是小我最隱微的私欲嗎?上西天取經不僅路途遙遠,而且鬼魅叢生、危機四伏,唐僧一行人碰上的妖怪可說都是「心魔」的化身。若真想求得解脫,就不能規避心魔,反而要各個擊破。頭腦往往會藉著理智化來逃避面對這些心魔,但這是不成的。唯有死心塌地、一步一腳印地行將去,才終有斷除煩惱的一天。
這一週研讀的M-4.I 便是耶穌親身的修行經歷。真正躬身實踐寬恕的人就會知道這是一段刻骨銘心的歷程,因此讀來心有戚戚焉,字字血淚。看來耶穌也曾經是個凡人,就和你跟我一樣,但憑他的願心和決心,最終能夠達致超凡入聖的境界。他不但碰上了「心魔」,還與之周旋許久,險些無法脫身。修行路上的「心魔」到底是什麼呢?當我們仔細研讀「信賴形成的六個階段」,就會發現裏頭的關鍵字:犧牲與失落。除了第四和第六階段之外,這兩個關鍵字不斷地出現。而且,既然第四階段尚未達到真正的「完成」,表示犧牲的心魔還沒有完全斷除。似乎辛辛苦苦經歷了五個階段,面對的心魔總是同一個,就像寬恕來寬恕去,面對的小我也總是同一個一樣。
事實上,犧牲和失落只是不同的名詞,表達的卻是相同的意涵:假若寬恕了分裂之念,就要放下罪咎和恐懼,也就表示這個世界是個幻相,包括我們的自我和一切人間的欲樂。放下一切人間的欲樂、放下自我?!
聽起來可是莫大的犧牲!的確,但也唯有如此,才可能真正契入神的境界,回歸我們的實相──上主的完滿造化。畢竟實相和幻相是截然二分的,不可能保留一部份小我喜愛的幻相,卻又能同時回歸於實相。
既然耶穌也曾經是個凡人,當年他所面臨的內在掙扎或許不亞於我們。即使已經走過了四個階段,卻還會掉入第五個階段的「動盪期」。這段動盪期在神秘主義的文獻裡被稱作「靈魂的暗夜」(the dark night of soul)。因為在前四個階段裡我們還試圖保留並合理化自我和人間的欲樂。然而,最終卻發現這僅有的「一點點」仍需悉數捨去。此時內心裡升起的洶湧狂潮和抗拒可說是無以復加的。長夜漫漫,實在不曉得還要折騰多久才會到達目的地。
修行是個內在的旅程,通常需要相當的時間、精力、和紮實的鍛鍊。我們必須學習唐僧取經一步一腳印的精神,時時勤於拂拭,才能獲致真實的進步。然而,《奇蹟課程》也告訴我們,寬恕或者奇蹟並不需要時間──一切就只在一念之間。這兩件事看似矛盾,但實際上並無衝突。既然心魔是同一個,小我也是同一個,我們只要願意寬恕它就成了。因此,不管目前處在六個階段中的哪一個,該學習的功課是不會改變的。或許形式不同,但內涵則一;並不因為身處更高的階段,就得學習更「高階」的法門。
《奇蹟課程》徹頭徹尾就只教了「寬恕」一門。在靈性修持的過程裡,我們免不了要區分什麼是有價值,什麼是沒有價值,什麼是我們真正想要,什麼又是我們不想要的。然而,犧牲或說特殊之愛之所以構成修行途中的難題,在於我們區分二者的方式。通常我們會很想把界線畫在特殊之愛跟特殊之恨的中間,我們很希望能夠同時保存無條件的愛和特殊之愛( 也就是有條件的愛),卻不明白,或說不願看明白這兩者根本是無法並存的。假使不願放下特殊之愛,習學再多法門、花費再多時間和精力,可說都是枉然。因此,真正的界線如下:事實上,人間的愛與恨必然是一個銅板的兩面,即使它們的形式可以千變萬化。這一點我們往後將能逐漸看清。不可能只丟掉一個銅板的一面而不同時丟掉另一面;同理,不可能只放下特殊之恨而不同時放下特殊之愛。《馬太福音》的第四章記載了耶穌接受魔鬼考驗的故事。顯然他最終面對的心魔仍是特殊之愛:
「當時,耶穌被聖靈引到曠野,受魔鬼的試探。他禁食四十晝夜,後來就餓了。那試探人的進前來,對他說:你若是神的兒子,可以吩咐這些石頭變成食物。耶穌卻回答說:經上記著說:人活著,不是單靠食物,乃是靠神口裡所出的一切話。魔鬼就帶他進了聖城,叫他站在殿頂上,對他說:你若是神的兒子,可以跳下去,因為經上記著說:主要為你吩咐他的使者用手托著你,免得你的腳碰在石頭上。耶穌對他說:經上又記著說:不可試探主──你的神。魔鬼又帶他上了一座最高的山,將世上的萬國與萬國的榮華都指給他看,對他說:你若俯伏拜我,我就把這一切都賜給你。耶穌說:撒但,退去吧!因為經上記著說:當拜主你的神,單要事奉他。於是,魔鬼離了耶穌,有天使來伺候他。」
從《奇蹟課程》的觀點來看,在第一道考驗裡,耶穌給出如下的答覆:我不是一具身體,我是靈性。(靈性)生命的來源是神,而不是麵包。在第二道考驗中,耶穌抗拒了誤用心靈力量的誘惑,否則人都能死而復活了,如何不能從廟頂一躍而下?最後一道考驗則委實道出了小我的心聲:以特殊之愛來交換上主無條件的愛。然而,沒有人能夠腳踏兩條船,兩邊都要的結果就是落入小我的陷阱。
課堂上有同學問道,既然放下特殊之愛會引發巨大的犧牲感,那又該如何是好?事實上,耶穌在六階段中的第三階段就提供了解答,只怕我們讀了不免要感到失望:既然你害怕失落和犧牲,那就真的放下特殊之愛試試看!畢竟若不是親身嘗試,一切都只是想像而已,一場空。這有點類似心理治療中的「洪水法」,既然你害怕蟑螂,那就真的去跟蟑螂面對面看看。當我們真正鼓起勇氣親身嘗試,才會發現原先的擔驚受怕都只是小我想像出來的,根本就不存在。「心魔」根本就不存在!
犧牲感是小我鼓舌如簧的利器,它拚命要說服我們留住娑婆世界。然而,正因娑婆世界本是個幻相,因此放下這個世界根本算不上是什麼犧牲。一切犧牲與失落的感受都是尚未放下之前的想像,但我們怎能憑著小我來揣度天堂的境界呢?這就好比跟一個瞎子請教彩虹的顏色和美感一樣的可笑,是吧?事實上,放下這個世界恰好能剜除揮之不去的犧牲感和失落感,因為這個世界的本質就是無常──不斷不斷地走入失落與死亡,而且沒有任何人、事、物能夠例外。或者說,我們真正會「犧牲」的就只有犧牲!所謂「為道日損」(而且必須「損之又損」),表面上看起來似乎犧牲重大,實際上卻是真正的獲得──我們終於能夠回歸最純粹的平安、喜樂、和愛。你說,這不是真正的獲得,那是什麼呢?
犧牲的信念究竟是那兒來的呢?研讀《奇蹟課程》的要領,一者是以簡馭繁,二者是返本溯源,一切的問題和答案都必須在根源處找尋。是的,犧牲實際上就是分裂的內涵;當心靈選擇與上主分裂,以便在上主之外另行創造的時候,它就犧牲了完滿的自性,並且創造了自我概念。換句話說,自我便是犧牲了自性所換得的產物。然而,心靈將分裂和自我當真之後,卻在其中產生了巨大的罪咎和恐懼,從而掉入了自我詛咒(M-13.3);這是為什麼自我詛咒和自我會有所關聯的原因。
與上主一體的自性原是我們的實相,而我們視同己出的自我卻是個幻相。然而,認同分裂的心靈卻將自性視為是幻相,而將自我和娑婆世界認定是實相。自我概念原是虛空中的一念,待心靈投射出有形有相的娑婆世界之後,它便找了其中的一具形體與之認同。因此,當我們向人自我介紹的時候,講的不外乎就是這具身體。(順帶一提,《奇蹟課程》所講的「身體」或「形體」尚包括因投射而破碎成片片斷斷的心靈。)身體和特殊之愛在《課程》裡被耶穌稱作是「夢中的英雄」(M-13.2; T-27.VIII),那是自我的寄身之所,為的是要躲避心靈之中排山倒海而來的罪咎和恐懼。
想想我們從小的成長歷程,自出生、求學、工作、到成家,無一不是為了鞏固我們的自我。我們從一具赤條條的身體,到擁有衣物、金錢、房舍、和伴侶。這些佛書裡邊稱之為「我所」(也就是「我的」)的事物,事實上就代表了我們的自我。無怪「我」和「我所」在《阿含經》中往往是並稱的。然而,正因為選擇分裂、離開了完滿的愛必然成為一種自我詛咒,不論我們抓取再多的特殊之愛,總逃不了罪咎和恐懼的投射,乃至心靈內在的空虛。特殊之愛既然是幻相,便無法真正滿足我們的心靈,雖然我們好似擁有許多,也隨時準備再抓取更多。這便是「夢中英雄」的真相,也就是自我的真相。
許多心理學家和心理治療師窮盡畢生的精力研究自我的發展。他們不明白,無論自我再怎麼發展,必然都是一種自我詛咒。即使表面上好似能夠適應這個社會,甚至開展出種種自我價值,並獲取金錢、地位、和成就,它從不曉得什麼是真正的快樂、真正的幸福、和真正的平安。它從不曉得什麼是真正的愛。自我必須離開這些遠遠的,就像蚊蟲撞見了青蛙一般,否則它就會掉入自性──那可是自我的窮途末路。因此,真實的靈性修持和真實的療癒必得朝向消解自我的方向,而非鞏固自我的路數,這也是為什麼傳統的心理治療無法真正療癒病人的原因。
《奇蹟課程》所教導的寬恕走的就是一條放下自我的道途。放下自我可說是靈性追尋最嚴峻的挑戰之一,然而,終能通過挑戰的人會發覺放下自我的確是天底下最愜意的事兒。把心靈鎖在身體裡頭,就好比一輩子住在一個暗無天日的小抽屜裡一樣地難受。只因我們習以為常,遂不覺得自己的人生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然而,若能舒展在陽光和新鮮的空氣之下,又何必堅持一定要住在臭水溝裡呢?其實無需如此,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