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淪在酒癮間的醫師俊成決定暫停執業,轉而研究起二十二年前發生於那瑪夏偏遠部落的一場神秘疾病「自發性壞疽」,這場惡疾的真面目隨著感染者全數死亡而成為謎團。俊成在部落遇見護士佳愛,她像極了死去的姊姊,就是讓他酗酒度日的那個人,緊接著神秘疾病即捲土重來,疫情迅速擴散,恐慌蔓延,雖然螢火蟲比往年都更多,卻沒有任何觀光客敢前來賞螢,只剩下如繁星密集的螢火在充滿死寂與恐懼氣息的夜幕下兀自發光。
作者簡介:
林美冬,出生於高雄市,擅長寫實風格的小說與劇本創作,著有小說《幽波》、《流螢》、劇本《戲墨》、《嘉南豐秋》、《走找西拉雅》等
章節試閱
一
從酒精輕微中毒的短暫愉快感覺中清醒過來時,公車正沿著台二十九線往北一路搖晃,車窗外天空看起來灰沉沉,我的心也被一陣小小懊悔與罪惡感包圍,不過應該會很快消失,又想要找點美酒佳釀來品嘗。
明天再戒吧,每天酒醒癮來時都這麼想,這是身為酒鬼的無奈。
車外,裸露的沉積地層傾斜節理、被河水沖刷過後的岩體露頭、熱帶地方常見的各種闊葉木、彎曲到沒有道理看起來未經妥當維護的驚險山路、河兩岸似乎永遠持續著的堤防工程,途中這樣的景象不斷重複。
途經小林村唯一遺留的一幢建物,事過境遷但仍然怵目驚心,好像在說著人類與大自然向來無法和平共處,天然的不會最好。
直到經過聳立在南沙魯聚落入口處的龐大紅嘴黑鵯雕塑,我才確定這地方確實是我所聽說的那瑪夏。
也跟聽說的一樣,南沙魯還沒完全從二〇〇九年的嚴重風災中找回往日滿滿恬靜風情,沿路上幾乎沒有別的人或車,滿目瘡痍的山看起來更加寂寥,空蕩蕩的,居民所剩無幾。
舊區公所與圖書館建物四周的積泥砂石都還沒被清理掉,外牆雖然塗滿鮮豔夢幻的彩繪,但車隨村內道路轉彎,視線角度因此稍稍改變而能看到建物內側時,遠遠就能瞧見內部都還留著風災過後的泥濘不堪,還有覆蓋在傷痕上看起來不懷好意的奇怪塗鴉。
經過山裡面一定都有的山產小吃店後,看見神祕那瑪夏賞螢步道已經傾斜的招牌,一旁還有標語強調「四季都有螢火蟲」,也賣香甜多汁的好吃水蜜桃,但這季節吃不到。
通過南沙魯聚落後,車繞到溪的西側再轉往北一會兒就到瑪雅,幾所學校也已經變成廢墟沒人再眷顧,沿途先後經過老人北溪、那托爾溪,前面還有那多羅薩溪,這裡是二村附近,接下來還有往一村的路標,比起溪流的名字,村名簡單又直接,非常便於不屬於這塊土地的外來者記憶。
達卡努瓦賞螢步道的招牌隨後出現,看起來螢火蟲已經變成這飽受自然災害所苦之地的新興產業。
整體而言是逆著楠梓仙溪流域往上,好像是趟溯源之旅一樣,但這地方不是我人生的源頭,搭車顛簸搖晃到這裡不是為了尋回自我、追求精神血脈認同這類偉大恢弘的理由,我的這趟旅程可說是俗不可耐。
接近達卡努瓦部落的一個急彎路邊有一男一女的塑像,兩人都穿著原住民服飾,男的腹部破裂,裡面有某種東西露出來,臟器外露是很嚴重的外傷,必須立刻進行手術,但玻璃纖維做成的東西不勞我擔心,放著不管也不會有人真的因此死掉。
外科醫師的無奈之一是,看到完整的東西都想切開,看到破掉的東西都想縫合起來。
穿過瑪星哈蘭部落指示牌底下,即將到達那瑪夏區公所前時,山巒間的暮色已經轉成暗紫,山林間各種會在傍晚時發出鳴叫聲的動物都紛紛喧囂起來,連坐在不開窗的車裡也能清楚聽到。
接下來是一陣驟雨,大點大點落在樹葉、泥地與車體上,混著動物鳴聲四周一片鬧哄哄。
被蟲鳴及雨聲包圍而睏意漸漸升起好像快要進入睡夢中時,車卻突然停下來,司機女士用親切聲音說:「區公所到了喔。」她透過車內後照鏡看著我,還對我微笑。
並不是所有公車司機都這麼親切,天空的降水也突然停止,看來這趟旅程帶有些幸運的成份,受到某種眷顧。
下車後,司機關上車門,開走前還向我揮揮手,我也揮手但「再見」說不出口。
伴隨陣陣強風的驟雨剛停不久,帶有柴油引擎廢氣的微塵被掃盡,多年跟著我從都市而來殘留在鼻子裡的屍體腐臭味也短暫被遮蔽,空氣無比清澈,遠山深黝輪廓銳利鮮明,很舒服。
儘管在行政區域的劃分上仍算是高雄市,但一下車就被冷冽又潮濕的濃厚空氣包圍,很難不注意到,這裡跟我幾個小時前身處的鬧區已經是完全不同的世界,初春以來滲透在繁華城市間每個角落的暖意還沒能進入這偏遠山間聚落。
地勢低處零星分佈的微弱燈火都在閃爍著,雖然明知那是無關悲喜的折射所造成,是大自然淡漠的傑作,但看著的時候難免還是會想像,那虛幻寂寥的光景會不會跟站在山風中的我心靈有點相通之處?
其實沒有,不管是山、燈光或空氣,怎麼樣都不會跟人心有靈犀。
區公所所在位置海拔高度約七百多公尺,如果按照學理上的計算,比起海平面大概會低個四到五度左右,但實際進到山間才知道完全不是這麼回事,地形、溪流、樹林、山嵐與吹個不停的微風這類因素造成的差異完全被我忽略,很快嘗到苦果,鼻涕開始流出來。
在微寒晚風中站了超過半小時後,約定好應該出現在區公所的人此刻還不見蹤影,對方的電話也全無回應。
這表示我得步行到投宿地點,距離約八公里,步行大概只要花兩個小時左右,理論上是這樣,但我知道,面對那已經隱沒進黑暗中還看起來陡峭難行的曲折坡道,再加上揹著行李,這段路途恐怕也不會如預期順利,因為寒冷而開始顫抖的身體已經充份體驗到數字代表的意義不像我想像的那麼簡單。
好處是走得夠累之後身體應該就不會再感覺山區的夜晚太涼,但如果該出現在區公所接我上山的人有準時現身,坐在車裡欣賞一下山景或許會更舒適。
沿著黑暗的山道步行,看見通往第二塊寫著「瑪星哈蘭」的路牌,跟訂房時民宿主人在電話裡說的一樣,至少沒走錯路。
身體開始發熱流汗時,我看見兩側草叢與林間有某種像木炭火花或是海浪飛沫般飄忽的光點出現。
不是一顆或兩顆,而是幾百顆、幾千顆不斷在夜幕下閃爍。
再走上好一段路我才意識到那是螢火蟲。
從小住在都市裡,自從六號公園被拆掉改建成外觀壯闊雄偉的科學工藝博物館之後,我就再也沒看過牠們,大約已經有二十幾年。
才剛進入初春的二月底就出現這麼密集的螢火很不尋常,但我累到連停下來欣賞的興致都沒有,因為這段山路跟看起來一樣折騰人,在路上每多走一步就感覺身體變得更沉重一點,後來,螢火不知道在什麼時候慢慢散開消失無蹤。
我甚至沒能及時注意到一部車從後面朝我快速駛來,直到它嘯呼而過我才高舉雙手大叫試著把它攔下,但是沒有用,它的車尾燈迅速遠離,在幽黑的樹叢間閃爍幾次之後就像螢火那樣也沒入山暗裡。
重點是,它還把地上未乾的泥濘噴滿我全身。
車燈的短暫閃爍之後緊接著天空密雲裡竄出一道白光,不久又接著好幾個還伴有轟隆隆的雷聲,後來果然下起雨,很順利地洗掉身上污泥,但冷得直發抖,行李也全濕掉。
到達落腳之處雨剛好停,感覺自己在那段山路裡花費了比預估大約多兩倍的時間。
一幢斜頂獨棟木屋輪廓隱約從夜色中浮現,中央有道門溢出暖黃火光,走得夠近時我發現火光來源是一口貨真價實的鑄鐵暖爐,在都市裡可能一輩子都不會看見的東西。
我拿出手機想打電話給民宿主人時,才發現它被泥水浸透死得徹底,我撥不出去,別人也打不進來,連鬼魂也沒辦法讓它再發出聲音。
幸好不久後就有一位身材豐饒熟美皮膚黝黑且看起來很健康的女性從屋裡走出來,還是微寒的春天就穿著貼身短袖上衣跟熱褲,她對我盈滿親切笑容,深深鞠躬之後很快把我肩膀上的行李全部接過去,讓我連表示一些客套都來不及。
「先生快進來,請進不脫鞋,外面涼,濕透不好。」
熾烈燒著柴薪的暖爐比城市大賣場裡任何一種必須接上電源的高科技暖器機都有用,屋子裡空氣跟外面截然不同,輕暖又乾燥,疲累緊張的身體一下子放鬆不少。
「先生您好,叫我安妮,對不起,去接的大叔一定遲到,真的很對不起,對不起。」
這位自稱安妮的美麗大嬸又好幾次深深鞠躬,薄透透的棉衣領口跟著垂下讓我不好意思直看著她,禮數實在太過周到,年紀或許比我大上幾歲,而魅力比我多出許多,獨特的口音不減她的風采,還更撩人。
「真的沒關係,走走山路也不錯。」
雖然我不真的這麼感覺,但讓初次見面的人在面前彎腰鞠躬實在太過意不去,走那段山路也不是糟到無法忍受,如安妮先前在電話裡敘述的,路就只有一條,而這附近能供住宿的房子也僅此一處,怎麼樣都不會走丟,儘管很累很濕又很冷,但其實算是很順利地走到目的地。
「先生先休息,我去幫先生做好晚餐端過來。」
她說完匆匆忙忙走出去,搖擺著腰臀線條的背影很迷人。
或許真的是累壞了,安妮離開後的半小時內,我就坐在椅子上一直盯著爐膛內跳動的火光看,完全不想動,只是重複亂亂思考著許多關於火焰的瑣碎事情,正被火吞噬著的是哪一種木頭?是長在這座山裡面的嗎?會不會是安妮親自把樹砍倒切割然後運回來的?燃燒這種木頭時產生的溫度夠不夠讓人類骨頭變成灰?
亂七八糟的想法在腦海裡像火焰般跳躍閃爍,直到安妮端著我的晚餐回到木屋。
她用嫻熟動作很快把碗盤擺滿整張木桌,還冒著輕煙的食物看起來跟安妮本身一樣豐饒,最後還擺上兩瓶白濁的小米酒附一只漂亮酒杯。
「我自己釀,好喝,請慢慢來。」她深深彎腰,健康麥色線條曲折的胸口再次短暫露出來,很美,充滿生命力。
道別後她走掉,把門關上之前幾顆螢火輕飄飄地從門縫鑽入,在屋內閃爍飛舞著。
看到美女,拿到美酒,沒有理由在奔波到那瑪夏的第一個晚上就開始認真工作,夜晚變得很安靜,聽不到站在區公所旁各種動物的鳴叫,安妮說這裡很安靜也是真的。
我隨手拿起茶几上一本厚厚像磚頭的書,是聖經。
姊姊跟我在學校時也好像信過的那種,但我從來沒認真看過,和著酒水拿起來翻到前面幾頁。
「我與你們立約,凡有血肉的,不再被洪水滅絕,也不再有洪水毀壞地了。」聖經的主人這樣說。
眼前閃過下午看到的小林村遺址,那不管怎麼看都不像有人住過的地方,用遺址來形容都很勉強。
隱約想起從小到大姊姊對我講過最重要的教誨:「不管怎麼樣,說話就要做到,做人最重要的就是講信用,信用是最重要的。」
記憶不夠精確,但大致是這樣。
不過學校老師的教誨跟姊姊的不太一樣,他們說信心跟相信才最重要,也許神的世界超然脫俗,不怎麼管信用問題。
我把書放下,暫時不想探索誰的教誨才是人生的真理,或是滅絕要怎麼定義,抓起水晶般透明清澈的酒杯倒入濃濁小米酒,配著安妮準備的美食,享受眼前美好的現實。
微甜濃郁的小米酒一口一口吞進肚子裡之後,跋涉帶來的勞累迅速消散,我坐在爐前躺椅上靜靜讓四周舒適的空氣包覆全身,想著安妮是不是她的本名,好奇她穿得那樣單薄難道不感覺天還太涼,還想打通電話問她是不是願意共享眼前這堆對我而言太過豐盛的食物,像家人聚在一起那樣。
但是辦不到,手機壞掉了,小木屋裡沒有電話,就算有我也不記得安妮的電話號碼,都是有智慧的手機幫忙記著。
螢火蟲飛進來好多隻,不知道是不是我看見幻覺,或者小米酒夠濃郁,把我醺得兩眼昏花誤把暖爐火星當成蟲。
牠們總以神秘的姿態現身,在晚春於暮色降臨時在山好水美之處發出讓人著迷的飄忽螢光,那柔和光芒很難讓人聯想起某種昆蟲張開大口啃食其他動物的畫面,對大多數人來說,那道美麗的光幾乎就代表螢火蟲本身,連我都是到了就讀醫學院時,才知道這種昆蟲必須吃肉維生。
真想跟姊姊說我在天還冷的時候就看見一大群螢火蟲,她一定會笑我讀書讀到腦袋燒壞。
頭果然越來越沉重,也可以說是輕飄飄,接著就在不知不覺間睡去。
晚上幾次醒過來怎麼樣也想不起這晚究竟吃了什麼進肚子裡,只依稀記得偶爾從暖爐內飄出來柔和不嗆鼻的煙味一陣陣撲到臉上,好像有人在屋內輕輕把帶有暖意的空氣搧過來。
在失去意識前似乎還做了個模糊的夢,夢見我的姊姊來到這座山,把摺好的冥紙一疊一疊往冒著澄亮火焰的爐子裡面丟,燃燒出跟柴薪截然不同的火光,更溫暖、更亮麗,甚至有點刺眼,我想親眼看看姊姊是不是真的在這夜回來了,她的外表是不是跟往昔一樣美麗動人,但我始終沒能睜開眼睛。
一
從酒精輕微中毒的短暫愉快感覺中清醒過來時,公車正沿著台二十九線往北一路搖晃,車窗外天空看起來灰沉沉,我的心也被一陣小小懊悔與罪惡感包圍,不過應該會很快消失,又想要找點美酒佳釀來品嘗。
明天再戒吧,每天酒醒癮來時都這麼想,這是身為酒鬼的無奈。
車外,裸露的沉積地層傾斜節理、被河水沖刷過後的岩體露頭、熱帶地方常見的各種闊葉木、彎曲到沒有道理看起來未經妥當維護的驚險山路、河兩岸似乎永遠持續著的堤防工程,途中這樣的景象不斷重複。
途經小林村唯一遺留的一幢建物,事過境遷但仍然怵目驚心,好像在說著人類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