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逐愛的距離(限)

二月，飛往布拉格的飛機上。

天氣晴朗，窗外的天空湛藍，為了搭早上七點多的飛機，于昕清晨四點就起床了，剛剛在首爾等轉機時差點在候機室睡著，迫不及待想去布拉格，她只候補到經濟艙，座位狹小，她又十分神經質難以入睡，航程還有八個多小時，真難熬。幸運的是，她正好坐在窗戶邊，可以看風景。

家境富裕，從小衣食無缺長大，她什麼都有，就是沒有自由。費盡心思，她才爭取到區區三個月的自由，原本想離開至少半年的，她輕嘆了一口氣。

氣流不穩，飛機搖搖晃晃讓人很不舒服，她正想拿出耳機聽音樂，手突然被隔壁的手抓住，她錯愕的轉頭。

「對不起……我很怕墜機……」隔壁女人一臉尷尬的說：「我、我的個性很容易緊張……」

很平凡的五官，單眼皮，眼睛不大鼻子不挺，卻搭配小巧的豐唇，比例不均衡不說，額頭還長了不少痘痘，只能勉強算清秀。

飛機依然在搖晃，女人用力抓緊了于昕的手，她向來擅長安撫人，說幾句哄女人的話很容易，只是，她的個性沒那麼善良，溫柔只限工作需要，離開工作崗位，她通常冷著一張臉，只想跟世界保持距離。

正想拉下臉抽回手，女人又突然開口說：「請問……」

「嗯？」

「妳是藝人嗎？」

她皺著眉頭說：「什麼意思？」

「妳長得很漂亮，而且……還戴著昂貴的卡地亞手錶和寶格麗的項鍊。」

「妳對名牌很熟悉。」

女人一臉不好意思的說：「我在百貨公司的服飾店工作，比較有機會接觸名牌，我不愛看電視，如果妳是藝人請別介意，我知道很多藝人沒被認出來會很不開心，如果妳是名模或……」

她打斷女人的話說：「不是，我跟演藝圈沒關係，妳想太多了。」

飛行漸漸平穩，女人終於想到放開于昕的手說：「抱歉，我、我太緊張了……一個人出國，我一直好緊張……」

她不太感興趣的問：「自助旅行？」

「嗯。」女人笑了說：「寒冷下雪的冬天一個人去布拉格很浪漫吧？朋友都說我是神經病。」

她扯了一下嘴角，比起女人，她更像神經病，但這沒必要多說，航程還很久，她才不想一直跟女人閒聊，趕緊從包包裡拿出耳機。

「對了，我是詹梨兒，妳呢？」

「于昕。」她正想戴上耳機，女人又說：「我的名字很好笑吧？」

「怎麼說？」

「我媽愛吃水梨，就把我取名梨兒，其實啊，我家是種芒果的，妳不覺得很好笑嗎？」

她淡然的說：「如果妳叫詹芒果更可笑吧？」

女人噴笑出來說：「對，我爸就是這樣講的！我抱怨說為什麼用水果幫我命名，我爸就說本來要把我取名芒果，很過分吧？」

她冷冷的說：「我覺得叫荔枝或釋迦也不錯。」

「都很可笑吧？」詹梨兒疑惑的看著她說：「妳是那種會用認真的表情開玩笑的人？」

「嗯。」其實她沒在開玩笑，只希望詹梨兒閉嘴讓她清靜的聽音樂。

她正想戴上耳機，機上卻開始廣播：「各位旅客，我們現在開始為各位送上餐點……」

要用餐了，其實也可以戴上耳機邊聽音樂邊用餐，她正在猶豫，詹梨兒又說：「我最喜歡吃荔枝了，可惜我們家沒種荔枝，而且荔枝不但貴，產期也很短……」

詹梨兒喋喋不休的說起不同品種的荔枝特性，她死心的放下耳機，詹梨兒又聊起荔枝、水梨、芒果和釋迦的產期，各種關於水果的資訊不停從耳邊飄過，聊天中，空姐送上了餐點。

爛爛糊糊的牛楠飯和紅蘿蔔，以及乾硬的麵包，全都非常難吃，皺著眉頭吞下牛楠飯，她忽然想起思儂的「颯如秋霜」，霜降豬肉蓋飯，令人垂涎三尺的美味。

腦中浮現思儂絕美冰冷的五官，她深深嘆了一口氣，眼前突然出現一個手掌在晃動，回過神，她看到詹梨兒一臉疑惑的看著她說：「妳沒事吧？吃了兩口飯就出神了？」

「沒事，只是在發呆。」她又看了一眼詹梨兒平庸的臉，相貌平凡是不是也是種幸福？走在路上沒人會多看妳一眼反而樂得輕鬆，如果她和思儂的外表不要這麼美這麼吸睛，就不會有那麼多人瘋狂的追求她們，她們的愛情故事或許會截然不同。

「我剛是說，妳是不是也是去布拉格自助旅行？」

「不是，我會在布拉格待三個月。」

「三個月？出差嗎？」

「不是，我在休假。」

「所以妳要在布拉格玩三個月？」詹梨兒驚訝的說：「待那麼久旅費很驚人吧？」

她淡然的說：「錢對我來說不是問題，時間才是問題。」

「也對啦！看得出妳很有錢。」詹梨兒好奇的說：「妳是事業有錢的女強人，還是富家千金？」

她疑惑的說：「為什麼不猜我是有錢人的太太或二奶？」

詹梨兒笑出來說：「妳不像。」

「不像？」

「不像依附男人生活的女人。」

她滿意的說：「這倒是。」

「我也好希望可以在布拉格待三個月，可惜我的預算只能待十天，還得當沙發客。」

「沙發客？」

「有個沙發客網站，登錄之後，可以在網站找屋主，網站可以看到評價，安全方便又省錢。」

她意會過來說：「就是去睡人家的沙發？」

「嗯，說是沙發，看網站有不少屋主會提供床，但是就是得住人家家裡，比較不自由，好處是可以多認識朋友。」

「妳不是很容易緊張？住陌生人的家裡不會緊張嗎？」

詹梨兒尷尬的笑了說：「會啊！當然很緊張……」

她話還沒說完，飛機突然猛烈一震，杯盤和刀叉也隨之震動亂飛。

「啊～～～～」詹梨兒大聲尖叫，用力抓緊了于昕的手。

飛機搖晃了一會兒又穩定下來，幸好大部分的人都已經用完餐，不至於發生食物傾倒滿身的慘事，空姐趕緊推著車子出來加快收拾的速度。

「別這麼緊張。」于昕淡然的說：「飛機失事的機率大約是四百萬分之一，沒那麼容易遇到。」

「喔……」詹梨兒尷尬的放開于昕的手說：「我知道我太緊張了，沒辦法，我不常搭飛機。」

空姐推車過來把碗盤刀叉都收拾乾淨，收起桌子，于昕就說：「航程還很久，妳放鬆心情睡一下吧！」

「我很難睡。」詹梨兒無奈的說：「我在交通工具上睡不著。」

「那就看看影片吧！」

「好吧！」詹梨兒總算開始研究飛機有提供什麼電影。

鬆了一口氣，于昕終於可以戴上耳機聽音樂了。

看向窗外，她發現天氣變陰了，烏雲滿天，雲霧繚繞，終於開始期待已久的旅程，心情卻不如想像中開心。

一直不敢放膽去追求喜歡的人，費了很大的努力離開台灣去她所在的布拉格，然後呢？為什麼她的愛情會是那麼艱難的習題？

初識韓予霜時，她才二十歲，場合是沐絃的十九歲生日派對。

于昕、沐絃、鍾思儂和郭鶯鶯的父母彼此熟識，四人從小就常玩在一起，同樣是家境富裕的千金大小姐，有共同的社交圈，她們的感情很好，總是一起談天說地。

只是，父母給予她們的箝制並不相同，于昕和沐絃不喜歡家裡的事業，卻沒機會叛逆逃離家庭，鶯鶯和母親的感情非常好，從小就心甘情願準備繼承母親的事業。思儂的父親是富商，結過三次婚，思儂的母親是第二任太太，母親和父親離異之後就嫁去國外對思儂不聞不問，思儂的兄弟姐妹全都和她同父異母，從小在家裡思儂就是最被忽略的孩子，雖然衣食無缺卻非常缺乏關心，不可能在家裡的事業佔有一席之地，也從來都不受寵，或許因為這樣，她總是很沉默。

唯獨那一天，命運注定的那一天。

那天，大家一起去參加沐絃的生日派對，地點是沐絃家位於陽明山的豪宅，派對採用自助餐形式，餐檯上擺放許多精緻美麗的蛋糕。

唱完生日快樂歌，大家愉快的聊天吃蛋糕，角落有架直立式鋼琴，一個女人默默彈著鋼琴，樂音非常美。

她彈的不是李斯特的高難度曲目，而是拉威爾的「水之嬉戲」，清脆的音色不可思議的動聽。

于昕就站在鋼琴附近，從她的角度只能看到女人被長直黑髮蓋住的側臉，是美女？還是姿色普通？什麼樣的女人可以彈出這麼好聽的音色？

曲子彈完，女人終於抬起頭，發現于昕在看她，女人轉過了頭，四目相交，于昕不禁屏住了氣息。

不，她不是那種相貌出眾的大美女，五官細緻秀麗，眼睛很漂亮，柔和的瓜子臉和纖細的身材有種不食人間煙火的氣質。

于昕不自覺往前走了一步，卻突然被思儂拉住說：「于昕，妳有吃蛋糕嗎？每一種都好好吃喔！」

「每一種？妳每一種都吃了？」她很訝異，餐檯上的蛋糕有十幾種，雖然向來都知道思儂是大胃王，但一口氣吃十幾個蛋糕未免太誇張。

「太好吃了嘛！」思儂大口吃著蛋糕說：「這個草莓杏仁蛋糕加了大黃，酸酸甜甜的吃再多也不會膩。」

一個充滿磁性的嗓音在耳邊響起：「妳吃得出裡面加了大黃？」

于昕訝異的轉頭，看到的是彈鋼琴的女人，女人發亮的眼睛中沒有她，只有思儂絕美的臉。

「當然吃得出來。」思儂愉快的說：「我的味覺非常靈敏。」

「是嗎？」女人不服氣的說：「蛋糕裡加的是楓糖還是蜂蜜？」

「當然是楓糖。」思儂意會過來瞪大眼睛說：「這些蛋糕是妳做的？」

「嗯。」女人拿起咖啡蛋糕說：「蛋糕的奶油裡加了什麼？」

思儂毫不遲疑的說：「檸檬，我還知道妳用的是哥斯大黎加的咖啡豆，做蛋糕之前才手磨的。」

女人一臉訝異，向來沉默的思儂一反常態興奮的和女人聊起蛋糕的做法，一邊津津有味的吃蛋糕。

于昕沒有插話，站在一旁默默的看，心裡湧起一種非常熟悉的感覺叫嫉妒。

她嫉妒，非常非常嫉妒一瞬間就吸引女人全部注意力的思儂。

女人和思儂聊得非常投機，沐絃忽然走過來，把手放在女人的肩膀愉快的說：「妳們已經認識了？」

思儂疑惑的說：「她是？」

沐絃笑笑的說：「韓予霜，予霜是我們家廚師的女兒，在布拉格的音樂學院念書，回台灣過暑假，她很擅長做甜點，今天的甜點全由她負責，很好吃吧？」

「超級好吃。」思儂拿起櫻桃起士蛋糕吃了一口說：「我可以吃得下二、三十個。」

予霜疑惑的說：「妳本來食量就這麼大嗎？」

沐絃笑出來說：「思儂是有名的大胃王呢！她也很喜歡下廚喔！」

沐絃的手一直放在予霜的肩膀上，看得出思儂的在意，于昕故意把手放在思儂的肩膀說：「我們家思儂一餐可以吃得下三盤義大利麵和兩個大披薩喔！」

思儂得意洋洋的說：「還有十個蛋糕和兩個冰淇淋。」

予霜的視線如預期的停留在她的手上，思儂的肩膀。

鶯鶯忽然走過來把頭靠在于昕的肩膀上用甜膩的嗓音說：「于昕，我累了，送我回家。」

看到予霜露出鬆一口氣的表情，她知道這場愛情遊戲沒有她介入的餘地了。

時間流逝了六年，這六年發生了太多事，如今，予霜單身，思儂單身，沐絃也單身。

因為予霜，于昕第一次清楚意識到自己喜歡女人，可她喜歡的女人視線從來不曾停留在她身上，她談過五次戀愛，每一次，每一次都只是在尋找予霜的影子。

這幾年，予霜總是台灣和歐洲兩邊跑，前年底，她終於在布拉格開了間風格獨特的生活雜貨店，定居在布拉格。

于昕、沐絃、鶯鶯、思儂和予霜經常聚會，有時在台灣，有時在歐洲，于昕從來不曾告訴任何人她喜歡予霜，但是，先是敏感的鶯鶯察覺，後來，當沐絃、思儂和予霜被三角關係耗得筋疲力盡，大家都隱約察覺她喜歡予霜的事了，從她們略帶歉意的眼神中，她看得出來。

思儂的表叔是五星級大飯店高級日式餐廳的主廚，擅長下廚手藝高超的思儂從餐飲學校畢業後就在日式餐廳擔任副主廚，一年多前，予霜和思儂跟沐絃決裂離開了台灣，思儂和沐絃都非常心碎，于昕沒有勇氣多問詳情，鶯鶯忽然提議為思儂開間店，于昕知道鶯鶯很怕她們會就此鳥獸散，比起愛情，鶯鶯從來都更重視友情。

鶯鶯家的公司在南京東路上，她在南京東路的巷子裡買下獨棟四層樓的老房子翻新裝潢，一樓當店面，二到四樓讓思儂隨意使用。

原本對於自己擔任主廚非常猶豫的思儂，看到裝潢好的房子就毫不猶豫點頭答應了。

思儂和于昕都是衣食無缺但戶頭裡的存款有限，相對的，在公司握有實權的鶯鶯和沐絃戶頭裡有花不完的錢，餐廳的資金全靠她們，經營的構想是四個人一起討論出來的，反正鶯鶯跟沐絃根本不怕虧錢，可以隨心所欲的經營。

于昕家是做進出口貿易，經營項目從紅酒、名錶、包包到遊艇都有，公司在敦化南路，父母已經半退休，公司由于昕的姐姐于甄掌權，強勢的于甄從小就非常優秀，外表美麗出眾，課業表現優異加上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在她旁邊，儘管五官也非常亮麗，于昕卻永遠像個醜小鴨。

同樣學琴，她才剛學會莫札特的〈小星星〉，于甄已經在彈李斯特的〈鐘〉，一起在派對演唱舒伯特的〈鱒魚〉，于甄的音色優美動聽，輪到于昕唱時，觀眾都露出尷尬的表情，演唱完，某個親戚脫口而出說姐姐唱得比妹妹好聽多了，從此于昕再也不當眾唱歌。

她是壟罩在于甄耀眼光芒下的暗影，愛面子重表現的于甄對她的要求比父母更嚴格，不但不允許她的課業表現不好，更要求她一上大學就進公司實習，她永遠有忙不完的工作。

荒謬的是，她至今還沒談場真正的戀愛，三十歲的于甄已經離過三次婚，最近一次結婚是去年，不但嫁給一個美國人，還隨他去美國定居，把公司業務全丟給于昕，每天從美國遙控于昕工作，累到極致的于昕終於大爆發，烙下狠話說她要丟下公司不管遠走高飛，當時她真的筋疲力盡到只想放棄一切逃走，于甄終於離婚回台灣，重新接手公司業務，她和于甄吵了好一段時間，于甄才答應讓她放三個月的假，她非常不滿。

「我要放假半年！」她站在于甄的辦公桌前氣勢洶洶的說：「妳在美國待了半年多，妳知道這半年多我有多累嗎？我至少要休息半年！」

「三個月。」于甄冷冷的說：「這三個月我會讓妳什麼都不必管安靜的休息，妳要做什麼就做什麼，花費無上限，信用卡隨便妳刷，我不會打擾妳。如果妳要休息半年，我就每天照三餐打電話給妳，刷卡超過十萬我會馬上關心妳的消費狀況，妳自己選吧！三個月還是半年？別說我都在逼妳，我可是有給妳選擇的機會。」

知道于甄向來說到做到，她只能忿忿的說：「那就三個月吧！」

三個月全然的自由，她已經許久不曾從思儂口中聽到予霜的名字，現在，終於輪到她去追求予霜了嗎？

諷刺又可笑，予霜到底有什麼了不得的魅力把她們所有人迷得團團轉？

鶯鶯曾經冷冷的說：「妳們所有人都瘋了。」

瘋了，或許吧！瘋得最徹底的肯定是她。有時她都懷疑是真的愛，還是這只是一場她無論如何都想贏的遊戲？

如果只是遊戲，她怎麼會在每個女人身上尋找予霜的影子，若是真的愛，為什麼說不出自己為何執著？為什麼六年了都沒遇到更吸引她的女人？

太荒謬了這場愛情追逐戰，沒有人是贏家，所有人都遍體鱗傷。連鶯鶯都被她們嚇得不敢談戀愛。

「咚！」的一聲，肩膀突如其來的重量把于昕嚇了一跳，回過神才發現是詹梨兒看影片看到睡著了，瞄了螢幕，原來她在看〈蝙蝠俠對超人〉，難怪會睡著。

鼻端聞到淡淡的香氣，是洗髮精的味道吧？長髮飄逸的詹梨兒髮質非常柔細，她下意識伸手摸了摸。

「嗯……」詹梨兒動了一下，頭貼得更近了，許久不曾和女人這麼親近，她不禁嘆了一口氣。

一年多前，她們合開的店「月影森林」開幕，當時鶯鶯和沐絃都非常忙，只有于昕晚上可以抽空，大家決議由她擔任店長，為了協助思儂，她也搬到南京東路巷子裡的高級大樓，六點多從公司下班，她就會去店裡幫忙。

「月影森林」的店面不大，只有四張四人座的桌子和吧檯前的四個座位，開店時間是晚上八點，避開了晚餐時間，招牌非常隱密，打從一開始她們就打算只做熟客生意，才好掌控客人的狀況。

只是，沒有客人就不會有熟客，為了招攬客人，她們決定一個月辦一次「月影森林」派對，用Email發邀請函，邀請的對象多半是鶯鶯和沐絃工作上直接或間接認識的人，會來派對的客人通常不多，一開始店的生意很差，常常一個晚上才一桌客人，她們都不甚在意，反而樂得輕鬆。

店裡的菜單是熱愛文學的沐絃決定的，從李白或王維的詩隨意取字命名，菜色由思儂決定，都是思儂愛吃的料理。

星期六晚上的空閒時光，她們會在店裡聚會聊天，鶯鶯和沐絃喜歡跟思儂胡亂點菜，店裡的客人看到糖醋排骨、鮭魚親子丼或墨魚義大利麵等菜單沒有的料理總是很好奇，有的客人也會要求想吃，考慮之後，她們決定讓星期六成為點餐之夜，一開始她們讓客人隨意點餐，很快就發現讓客人亂點餐思儂根本忙不過來，考慮之後，她們決定只限星期六晚上八點到十點讓一桌客人點餐，那段時間不接待其他客人。

原本只是好玩的活動，但是，會特意點餐的客人多半有特殊目的，目的背後總是伴隨某種渴求，思儂不愛說話更不愛和人交際，都是于昕負責接待客人、和客人閒聊，不知怎地，和客人閒聊的過程中她發揮了不可思議的才能，客人的情緒總能得到安撫。

沒多久就傳出思儂的料理是魔法料理的傳聞，「月影森林」的生意越來越好，每個星期六都有人預約點餐。

即使非常沉默幾乎不講話，冰冷絕美的思儂依然是所有人注目的焦點，客人都是為了思儂而來，負責和客人交際的于昕像影子般存在，客人從她身上得到安撫，離開時心裡卻只有思儂和思儂的料理，沒人注意她，沒人會想起她。

她總是當不成主角，無論在家裡、在公司或是「月影森林」，她是月亮背後的影子，大家只看到月亮只注意月光，沒人注意月光映照下森林裡最陰暗角落的影子。

「月影森林」的店名是她決定的，大家問她為什麼取這店名，她總說因為好聽、浪漫、好記，從不曾說出真正的理由。

她憎恨影子般的人生，終於受夠了拋下一切前往布拉格，可她會成為予霜的愛情故事最後的主角嗎？她連一點點信心都沒有。

知道她要去布拉格三個月，所有人都知道她的目的卻沒人說破，思儂和沐絃都心平氣和的祝她玩得開心，鶯鶯欲言又止，最終還是什麼都沒說。

終於決定鼓起勇氣追求予霜，沒人有資格阻止她，可這件事太過荒謬可笑，直到現在，她也不相信自己真的已經在前往布拉格的飛機上。

她是老二，永遠當不成主角的。

突然間，飛機又劇烈震盪，飛機上的旅客都在驚叫。

「啊！」詹梨兒大叫一聲驚醒，緊張的張望說：「怎麼了怎麼了？」

機長開始廣播說有亂流請旅客繫好安全帶不必驚慌，于昕看了一眼窗外，不知何時飛機飛進了一大團烏雲中，窗外狂風暴雨驚心動魄，現在距離地面多遠？如果墜機就死定了吧？

飛機不斷劇烈搖晃，詹梨兒用力抓緊于昕的手，指甲都掐進肉裡了好痛，詹梨兒驚慌的說：「怎麼辦怎麼辦？要是、要是……」

她皺著眉頭看向窗外，突然間，飛機猛然往下一沉，幾乎所有人都騰空飛了起來，大家都在驚聲尖叫。

要墜機了，她死定了！這就是故事的結局！當她終於鼓起勇氣飛去布拉格追逐愛情，追求癡愛了六年的女人，卻死於失事率只有四百萬分之一的飛機失事！

飛機上上下下猛烈震盪，周遭的人不停尖叫，驚恐躍升到最高點，再也無法控制心情，她用力抱緊詹梨兒的頭說：「我們就要死了！待會飛機掉下去我們就會死掉了……我從來、從來沒有跟我愛的人說過我愛她，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氣去布拉格找她，可我就要死掉了……」她突然哭了出來說：「這就是我的人生，我的人生就是這樣，什麼事都做不好，什麼都比不上我姐，我甚至還沒好好談過一場戀愛……」

「不會的！」詹梨兒緊張的拍著她的背說：「只是亂流，不會墜機的，妳不是說失事率只有四百萬分之一？我們一定會活著到布拉格，我存了三年的錢好不容易才存夠旅費，連布拉格的機場長什麼樣子都沒看到就墜機死掉了要我怎麼甘願？妳一定、一定可以去布拉格跟妳愛的人告白，一定可以……」

飛機依然在激烈搖晃，她激動的哭著說：「不可能的……我做任何事都不順利，只要我渴望的事一定會出問題，我本來、本來想當鋼琴家的，卻打網球弄傷了手指……我想做的事什麼都做不到，我愛的人……我愛的人愛的是我最好的朋友……不是我……」

飛機再度劇烈上下震盪，她歇斯底里的哭著說：「我們一定會死掉，待會飛機就會掉下去了，我們就要墜機了……」

「不會的，妳別這麼激動。」詹梨兒安撫的說：「只是亂流而已，不要害怕，沒事的，我們不會墜機，別擔心……」

詹梨兒邊說邊輕拍她的背，溫柔冷靜的嗓音有種安定的力量，她不自覺用力抱緊詹梨兒，詹梨兒輕摸她的長髮柔聲安慰，一段時間後她才漸漸冷靜下來，飛機也不再搖晃得那麼厲害。

心情稍稍平靜，她忽然想到自己不知道多少年沒在別人面前哭了，更別說流露這麼歇斯底里的模樣。

她的性格向來非常冷靜，從來都不知道自己面對生死關頭的緊張時刻原來很容易抓狂。

飛行漸漸平穩，機長也廣播說飛機已經通過亂流，請大家放心。

她放開詹梨兒，詹梨兒打開包包遞了面紙給她，她擦乾淚水尷尬的說：「沒想到遇到亂流時，妳反而比我冷靜多了……」

詹梨兒笑了說：「我也嚇了一跳，還以為遇到亂流我會緊張到嚇破膽，可是看到妳那麼害怕，不知怎麼我就冷靜下來了，一心只想著該怎麼安慰妳。」

「我平常都很冷靜。」她還是很尷尬的說：「第一次搭飛機遇到這麼誇張的亂流……」

「這麼可怕的亂流應該很少見吧！」詹梨兒握住她的手輕拍說：「沒關係，沒事了，我們已經通過亂流了。」

「嗯……」她非常尷尬卻沒想縮回手，甚至有股衝動再抱住詹梨兒，正在掙扎，詹梨兒就摸著她的頭髮說：「要不要靠在我的肩膀休息？」

「嗯，妳真可靠。」她毫不考慮就靠在詹梨兒的肩膀，淡淡的香氣有安撫的作用，歇斯底里的哭鬧之後，她真的累了，沒一會兒她就睡著了。

熟睡了一段時間，她又開始半夢半醒睡不太安穩，聽到機上廣播說要送餐，她漸漸清醒了。

睜開眼睛，她看到詹梨兒的螢幕是功夫熊貓在打架。

詹梨兒按下暫停拿下耳機說：「醒了？」

「嗯。」她訝異的說：「妳沒睡？」

詹梨兒無奈的搖頭說：「睡不著。」

「我睡了多久？」

「五個多小時。」

空姐再度送上難吃的餐點，她要了一杯熱咖啡，再過一個多小時就會抵達布拉格。

喝著咖啡，腦袋慢慢清醒，她才想起自己彷彿夢到了幾個前女友。

認識予霜時，她正要升大三，逃避現實，她很快和一個學姐交往，溫柔的學姐對她很好，她卻整天任性的挑學姐的錯處，學姐依然萬般包容，最後，一個可愛的學妹對她投懷送抱，她毫不考慮就出軌了，劈腿了一段時間被學姐抓到，至今她都記得學姐傷心欲絕的表情。

其實她兩個都不愛，想分手卻說不出口只好劈腿，期望被學姐抓到可以順理成章的分手。

爛透了，她真是個大爛人，學姐被她傷透心，沒再和她連絡過，她不愛學姐，可每次想起學姐傷心欲絕的表情就一陣心痛。

不自覺深深嘆了一口氣，詹梨兒看了她一眼說：「怎麼了？心情還是很糟糕？」

「嗯，想起很不愉快的往事。」

「妳是去布拉格追求愛情，不是嗎？」

想到剛剛歇斯底里時自己什麼都說了，她只好苦笑著說：「嗯。」

「那不是應該很開心？」詹梨兒說著也嘆了口氣。

她很敏感的說：「妳是失戀了去布拉格散心？」

詹梨兒滿臉錯愕說：「妳怎麼知道？」

「常常有人說我很敏銳，說我很擅長猜別人的心事。」

「看得出來。」

她默默喝了一口咖啡，沒有多問，她知道詹梨兒會自己講。

果然，又吃了一口難吃的麵包，詹梨兒就淡然的說：「我們已經訂好結婚場地，連婚紗都看好了，也講好要去布拉格度蜜月，卻什麼都沒了。」

她猜測說：「妳抓到他偷吃取消婚約？」

詹梨兒苦澀的搖頭說：「不是，是我被甩了。在討論婚後住處和生活時有很多摩擦，他媽媽對我們的生活意見一堆，他沒興趣多溝通只想要我聽他媽媽的話，最後……總之有一些爆點，他說他覺得我們不適合，他媽媽也不喜歡我……就這樣。」

她淡然的說：「聽起來是個媽寶，散了也好。」

「交往了三年，我已經二十八歲，馬上就要三十歲了耶！」詹梨兒無奈的說：「三年的青春就這樣沒了。」

這沒什麼好比的，她還是忍不住說：「我在我愛的人身上花了六年的青春，從二十歲到現在，她甚至沒正眼看過我！」

詹梨兒訝異的說：「妳長得這麼漂亮耶！那個男人是瞎了狗眼嗎？」

沉默了一下，素昧平生只是一起搭飛機，都醜態畢露了出櫃也無妨吧？她就說：「她是女人。」

詹梨兒滿臉錯愕說：「妳是同性戀？」

「嗯。」她不滿的瞪著詹梨兒說：「別告訴我妳有信教，要說什麼妳的神反對肛交人獸交？」

「不是啦！」詹梨兒笑出來說：「我只是為全天下的男人感到惋惜，像妳這樣的大美女愛的居然是女人，太可惜了。」

她滿意的說：「我接受妳的惋惜。」

「我也是女人，在我眼中妳絕對是很吸睛的大美女，妳愛的人怎麼可能……啊……」詹梨兒忽然想起來說：「妳剛有說，妳愛的人愛的是妳最好的朋友？」

「嗯。」她剛剛真的不小心說太多了，為什麼短短的亂流她可以說那麼多廢話？嘆了一口氣她才說：「因為很多原因，她們沒在一起。」

「那個人現在單身？」

「嗯。」

「那一定沒問題啊！妳的條件這麼好，一定可以追到她。」

她苦笑說：「妳比我大兩歲，人生閱歷也不少吧？妳真的相信愛情有這麼簡單？」

詹梨兒想了一下，無奈的說：「也對，大概沒那麼簡單吧！愛情總是比芒果複雜。」

她笑出來說：「愛情總是比芒果複雜？這什麼結論啊？」

「種芒果很簡單啊！只要天氣好，雨水適中就可以種出非常好吃的芒果喔！我們家的芒果樹……」詹梨兒又興沖沖的說起水果經，她第一次遇到這麼熱愛水果的女人。

聊了好一段時間，機長終於廣播說要準備降落了，詹梨兒的水果經也告一段落，她忽然想到說：「妳這麼喜歡芒果，怎麼沒留在家裡的果園幫忙，而是在台北上班？」

「有很多原因啦……」詹梨兒苦笑說：「女人過了二十五歲都有很多秘密。」

「說的也是。」她輕嘆了一口氣。

予霜和思儂之間的一切也是秘密，其他人從來不知道她們為什麼終究沒在一起，絕對不只是沐絃也攪進這場戀愛形成三角關係這麼簡單。

她不想知道詳情，只想知道該怎麼讓予霜的視線在她身上多停留一會兒。

她的優勢，僅有的優勢就是她的癡傻，對予霜來說，這樣夠嗎？

飛機終於降落了，走下飛機，一陣寒意襲來，于昕早有準備，趕緊穿上羽絨外套，圍上圍巾、戴上毛帽和手套，看到詹梨兒也穿上大外套戴上禦寒的毛帽和手套，她笑笑的說：「妳的功課做很足。」

「當然。」詹梨兒得意洋洋的說：「終於可以來夢寐以求的布拉格玩，我不但看遍網路所有資訊，還看了一大堆部落客的遊記呢！」

通了關，跟詹梨兒一起去領了行李，拖著行李走到機場大廳，台灣無法換到捷克的貨幣克朗，她申請了可以在國外提領的金融卡，在提款機提了錢，詹梨兒則是帶了一堆現金來換，她陪詹梨兒去換了錢，還一起去買了網卡。

處理完瑣事，已經是布拉格下午時間五點多，她想到說：「妳要直接去沙發客家？」

「嗯，我已經查好，要搭公車再轉地鐵，現在得先去買票。」詹梨兒突然驚呼說：「在下雪耶！」

于昕訝異的看向外面，果然，白茫茫的雪花不停飄落，看起來好冷，她好奇的走出了機場，寒意襲來，冰冷的空氣凍得好難受，才五點多居然已經天黑了。

「好冷喔！」詹梨兒也走出來說：「我的媽啊！比我想像的還冷，我們趕快去買公車票吧！」

她縮著脖子說：「我要直接搭計程車去我租的短租公寓。」

「喔……」詹梨兒沉默了一下，就笑笑的說：「那就祝妳旅途愉快囉！」

計程車搭乘處就在前方，終於要開始嚮往已久的一個人旅程，她卻突然覺得在雪夜的機場道別好淒涼，寒風吹來，她衝動的脫口而出說：「反正妳都是要睡沙發，乾脆來睡我那裡，我租了兩房一廳的公寓，妳可以住其中一間房。」

詹梨兒愣了一下，尷尬的說：「我沒有預算跟妳分攤房租……」

「不用房租……」都在飛機上歇斯底里的爆發過了，她很乾脆的說：「我不想一個人，至少今天不想，妳這十天都是住同一個沙發客家嗎？」

「沒有，原本預定今天跟明天住一個屋主家，之後三天住另一個屋主家，後面四天還得再換……」

她打斷詹梨兒的話說：「妳先跟今天的屋主連絡說妳不過去了，這兩天住我那邊，萬一住不習慣，妳還是可以去原本約好的屋主那邊住。」

二月，飛往布拉格的飛機上。

天氣晴朗，窗外的天空湛藍，為了搭早上七點多的飛機，于昕清晨四點就起床了，剛剛在首爾等轉機時差點在候機室睡著，迫不及待想去布拉格，她只候補到經濟艙，座位狹小，她又十分神經質難以入睡，航程還有八個多小時，真難熬。幸運的是，她正好坐在窗戶邊，可以看風景。

家境富裕，從小衣食無缺長大，她什麼都有，就是沒有自由。費盡心思，她才爭取到區區三個月的自由，原本想離開至少半年的，她輕嘆了一口氣。

氣流不穩，飛機搖搖晃晃讓人很不舒服，她正想拿出耳機聽音樂，手突然被隔壁的手抓住，她錯愕的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