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天使(限)

白色的牆，白色的床，穿著白袍的醫師，白色制服的護士，揮之不去的藥水味。

「一碗陽春麵，一份豆干加海帶。」

「乾意麵跟貢丸湯，一份豬耳朵，一顆滷蛋。」

「麻醬麵跟餛飩湯……」

古樺睜開了眼睛，熟悉的天花板，熟悉的喧鬧聲，不熟悉的是腳上厚厚的石膏，頭部右後方隱隱的鈍痛感。

已經出院一個星期，心底依然深藏永遠無法出院的恐懼。

「老闆，大碗的陽春麵，一份豬舌頭……」

樓下傳來客人點餐的聲音，好喧鬧，轉頭看向床邊的鬧鐘，中午十二點半了。

最近她總是一睡就十二個小時，甚至十四個小時。

病人嘛！父母都要她多休息。

她還記得在病床上睜開眼睛的那一刻，眼前的父母彷彿一夕老了十年，眼神布滿憂傷。

頭部、身上、腳上隱隱劇痛，記憶停留在車禍的猛烈撞擊，想問，太多的恐懼滿溢，她開不了口。

「叔叔，阿姨。」唐少綸露出令人安心的笑容對古樺的父母說：「古樺醒來了，不用擔心，你們先去休息，我來跟她談。」

父母嘴唇顫抖，拼命忍住眼淚，轉身走出了病房。

唐少綸在病床邊坐下來，握住了她的手。

「說吧！」她勉力開口，聲音好沙啞，不太像自己的聲音，只能啞著嗓子說：「我承受得住。」

唐少綸家的文具店就在古樺家的麵店對面，她們從國小到國中都同班，總是當班長模範生的唐少綸是古樺最好的朋友。

古樺是體育資優生，高中畢業就保送體大，國、高中時代曾經多次在全中運獲得短跑比賽第一名，升上大學後，她一直努力受訓，正在為參加奧運做準備。

唐少綸用力咬了嘴唇，優秀冷靜的她很少如此失態。

古樺忽然想到問：「雯雯呢？她的傷勢還好嗎？」

唐少綸又一次用力咬嘴唇，深吸一口氣說：「她死了。」

她看著唐少綸，嚴肅、銳利令人心驚的眼神，死亡的消息像死神溜進病房，伸手一揮讓病房降到零度，深不見底的寒冷。

唐少綸依然用銳利冰冷的眼神看著她說：「還有兩個壞消息，一個關於阿平，一個關於妳的身體，要先聽哪一個？」

「阿平怎麼了？」

「自殺了。」

她一怔，唐少綸用平板的語氣說：「她的遺書只有一句話：『我要去找雯雯。』」

她沉默，唐少綸也不再像之前冷嘲熱諷不斷責罵，沉默的病房裡，鋪天蓋地的白朝她撲過來，令人窒息的白。

無意間動了一下，右腳一陣劇痛，她皺緊眉頭，唐少綸看了她一眼，終於說：「關於妳的身體……」

「嗯？」

「車禍時頭部遭受重擊，有內出血和水腫，醫師動手術清除了血塊，妳的生命力很強，腦壓逐漸下降，水腫的情況也逐日改善，醫師認為不會留下後遺症。」

「我的腳……」

「右腳小腿骨折、腳踝肌腱斷裂，醫師已經幫妳開過刀，拆石膏之後必須進行長時間的復健，能恢復到什麼程度沒人敢保證。」

沉默再度壟罩病房，她知道唐少綸很氣她，非常非常氣她，恨不得狠狠打她。

抬頭，只有白色的天花板，低頭，是白色的棉被。

終於，她啞著嗓子問：「我的運動生涯是不是結束了？」

「要看妳復原跟復健的情況，一、兩年內不能進行激烈運動……」

她打斷唐少綸的話說：「不可能參加奧運了？」

「是的。」

短跑運動選手的巔峰是二十到二十三歲，再過幾個月，她就要滿二十一歲，這種時候受重傷，一切都結束了。

「妳一定很想罵我吧？」

「沒錯！」唐少綸再也壓抑不住怒氣，憤怒的跳起來說：「跟妳說過多少次要妳跟雯雯分手，放她回阿平身邊！妳就是不肯放手！當初妳不過是一時興起橫刀奪愛，根本不是真心喜歡雯雯，妳只是不甘心！不甘心身為萬人迷的妳沒辦法把雯雯迷得神魂顛倒，不甘心雯雯跟妳交往後竟然覺得阿平比較好！她要分手妳不肯，還堅持要她跟妳一起出去玩！結果呢？她死了阿平死了！妳的運動生涯也完了！這樣妳甘心了嗎？古樺，上大學之後妳橫刀奪愛破壞人家的愛情多少次了！哪個女人不是被妳玩玩就丟？她們的愛情就這樣被妳給毀了！對妳來說只是自戀的遊戲，可是那是別人的愛情！現在呢？妳讓阿平跟雯雯賠上性命！還賠上妳的運動生涯！妳甘願了嗎？」

「妳覺得我活該，對吧？」

唐少綸瞪著她，忽然哭了出來說：「妳根本什麼都不懂！我很氣妳把一切搞成這樣！氣妳毀了自己的運動生涯！但是我絕對不會覺得妳活該，我一直很期待看到妳在奧運場上大放異彩……妳怎麼可以毀了一切！」

她也咬緊了下唇，很想哭但哭不出來，一切都完了，她很清楚一切都完了，她親手毀了一切，還賠上兩個無辜的人的生命。

原來人的心沉到黑暗的最底部時，根本哭不出來。

父母回病房了，唐少綸在一旁擦著眼淚，寵愛她的父母努力說安慰的話，毫無責怪之意，眼淚幾乎快忍不住掉下來，護士正好進來要他們離開讓古樺休息。

父母跟唐少綸都離開，護士檢查完點滴之後也走出病房。

一室的寂靜，一室的白，她抓緊棉被終於掉下淚。

眼前浮現雯雯的臉，憤怒哀傷的說：「妳根本不愛我，為什麼不跟我分手？要我留下只是不甘心讓我回阿平身邊！」

「我有哪一點比不上阿平？妳說啊！」

「她是真心愛我，妳不是！」

她是真心愛我，妳不是。

她還記得剛從阿平手上橫刀奪愛時，她跟雯雯無論去哪裡都會遇到阿平，阿平總是用冰冷的眼神看著她，一路跟著她們約會，她蠻不在乎的跟雯雯調笑，故意在大街上吻雯雯的唇刺激阿平。

雯雯走了，阿平也自殺了。

唐少綸憤怒的說：「有那麼多女人喜歡妳，為什麼妳要一再搶別人的女朋友？為什麼？」

她聳聳肩說：「好玩啊！跟自己送上門的女人交往多無聊。」

「古樺，妳根本不愛那些女人，只是讓別人痛苦！妳只愛妳自己，根本不懂什麼是愛！」

「妳跟男人交往也都不超過半年，妳也不愛那些男人！妳又懂愛是什麼嗎？」

愛是什麼？

這只是遊戲，她怎麼會毀了兩個生命，還葬送自己的運動生涯。

她再也不能跑步了嗎？

腦部傷勢恢復得差不多，父母開車來接她出院，載她回台南家中養傷，才五月，學期剛過一半，無法繼續學業，父母已經幫她辦好休學了。

動腦部手術，醫師剃掉她的頭髮，一個多月只長了幾公分，像秀氣的小男生。

家裡一樓是麵店，二、三樓是住家，古樺的房間在二樓，半個多月後才能拆石膏，父母幫她買了拐杖，她可以柱著拐杖行動。

每天練跑的生活，運動場的喧鬧笑聲，充滿活力的跑步……都和她無關了。

生活變得很空白，除了發呆，還是發呆，生命原有的一切都離她遠去，即使房間裡依然堆滿愛慕她的人送來的各式慰問禮物和卡片，光芒不再，愛慕者終將離去。

肚子咕嚕咕嚕叫了起來，她終於柱著拐杖起床梳洗，只有右腳受傷，柱著拐杖就能行動自如，梳洗完，她柱著拐杖慢慢爬樓梯下樓，一開始父母聽到聲音會趕過來攙扶，但是醫師要她多活動，下樓也算復健的一部份，雖然有些費力，她還是會獨自下樓。

走到麵店，母親聽到聲響早已準備好一碗麵和幾樣她喜歡的小菜，她坐下來默默的吃。

時間變得好漫長，從來不知道無所事事毫無目標的生活如此難熬，不能參加奧運不能跑步，她的人生還剩下什麼？

以前，她最喜歡練跑完和同學們一起去大吃大喝，利用閒暇時光玩線上遊戲，看最愛的極限釣魚節目和NBA比賽，回覆一大堆愛慕者的曖昧訊息，跟無數人搞曖昧順便搶別人的女朋友，喜歡誰就帶回家上床管她是不是有女朋友或男朋友，是閱人無數還是處女都無所謂。

如今，一切都變得索然無味，雯雯死了，阿平自殺，老實說她並不怎麼在乎，人又不是她殺的，她沒有逼雯雯跟她一起出去玩……好吧，或許有，但又不是拿刀架在雯雯脖子上逼她，那終究是雯雯的選擇，出車禍也不是她的責任，開車的是雯雯，那根本就是雯雯的車……阿平自殺更不關她的事，是她選擇自我了斷，個性那麼脆弱，活著也撐不了多久，不值得同情。

她在意的是，沒有跑步她還剩下什麼，沒有奧運選手的光芒她還剩下什麼，柱著拐杖，她引人注意的就是拐杖和憐憫。

周遭的人看她的眼神從欣賞愛慕嫉妒迷戀轉成憐憫，除了憐憫再無其他，父母或最好的朋友唐少綸都不例外，憐憫的眼神讓她恨不得抄起手邊的東西用力丟過去，可她知道這麼做只會讓周遭的人更憐憫。

重重吐出一口氣，她沒胃口了，丟下吃到一半的麵和小菜，她又柱著拐杖慢慢爬上二樓，開了冷氣用力躺倒在床上，發呆。

無聊的日子好難捱，每一分每一秒都無限漫長，時間對她來說原本非常重要，跑一百公尺花幾秒，四百公尺花幾秒，對短跑選手來說，要縮短一秒比登天還難，一秒非常沉重，如今的一秒和過去的一秒截然不同，看著牆壁上的時鐘，指針一秒、一秒、一秒、一秒移動，她幾乎窒息。

意識逐漸朦朧，她又睡著了。睡夢中，她聽到尖銳的叫聲：「小蘋果、小蘋果、小蘋果，妳在哪裡？不要再躲了……小蘋果……」

搞什麼，她翻了個身抱緊棉被，尖銳的叫聲卻一直持續，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大聲，她忽然發現聲音是從樓下傳來，卻沒聽到父親或母親的聲音，睜開眼睛看了牆上的時鐘，下午三點，這時間麵店休息，父親通常會出門補貨，有時母親也會一起去。

「小蘋果、小蘋果……」尖銳的叫聲依然持續，越來越歇斯底里，她終於心不甘情不願的柱著拐杖起身，慢慢走下樓。

他們家已經在這裡住了幾十年，跟左右鄰居都熟識，一樓又是店面，父母出門向來不鎖門，只會把錢鎖進抽屜，一個穿著短袖白色洋裝披頭散髮的女人就在一樓不斷尖叫。

看到古樺，女人衝過來用力抓住她的手說：「妳有看到我的小蘋果嗎？」

聲音或表情都非常歇斯底里，該不會是精神異常的女人吧？她皺著眉頭說：「小蘋果是什麼東西？」

「我女兒，她才兩歲，突然不見了！妳有看到她嗎？」

「沒有，妳為什麼會來我家找妳女兒？」

「我女兒的鞋子掉在妳家門口！」女人拿著一隻小童鞋，惶急的說：「我只是去廚房拿抹布，轉個身出來她就不見了！她的鞋子掉在妳家門口啊！妳真的沒看到嗎？」

「有妳女兒的照片嗎？」她得確定一下真的有小蘋果這個人，不是這個疑似精神異常女人的幻想。

女人拿出手機點開，裡面是女人抱著一個可愛小女孩的照片，女人又急切的說：「妳有看到她嗎？」

「沒有。」她抓了抓頭髮說：「我剛在樓上睡午覺，我爸媽出去了，等他們回來我再問問他們。」

「妳現在就打電話問他們！」女人非常歇斯底里的說：「要是小蘋果被壞人帶走了要怎麼辦？」

「好啦好啦！」她懶得上樓拿手機，拿起一旁的家用無線電話，她打了父親的手機，父親很快接起電話說：「怎麼了？」

「爸，你跟媽出門前有看到一個兩歲的小女孩嗎？有個女人說她女兒不見了。」

「是隔壁的阿藤嗎？」

她轉頭問女人說：「妳是阿藤？」

女人用力點頭說：「對！妳爸媽有看到我女兒嗎？」

她對父親說：「嗯，你們有看到阿藤的女兒嗎？」

「沒有耶，我跟妳媽兩點收攤就出門了。」

她拿著無線電話走開幾步壓低聲音說：「那個阿藤看起來怪怪的，她沒有精神異常嗎？」

「沒有吧？她前幾天才搬來，有特地來跟我們打招呼，女兒也很可愛啊！」

「是喔，好吧！」

掛掉電話，她對阿藤說：「我爸媽沒看到妳女兒，他們兩點收攤就出門了。」

「小蘋果不久前才失蹤的，還是她只是經過妳家，走到前面去了。」阿藤慌亂的走出去。

麵店前面是熱鬧的雙線馬路，小蘋果應該沒有發生意外，不然早就引發一堆人圍觀了。

「小蘋果、小蘋果、小蘋果……」阿藤尖銳的叫聲漸漸遠去了。

理論上，她應該幫忙找人，但柱著拐杖能走多遠？抓了抓頭，她又柱著拐杖慢慢爬上樓，躺倒在床上。

她曾經這麼記掛一個人嗎？記憶中從來沒有。

如果找不到小蘋果，阿藤就算現在沒有精神異常，應該也很快就會發瘋吧！搞不好從此每天在街上徘徊，抓著路過的每一個人問：「你有看到我的小蘋果嗎？」

有些厭煩，她又坐起身，還是下樓去幫忙找人吧！正要走出房門，看到穿衣鏡，她忽然注意到自己穿著睡衣。

已經很多天了，她每天都穿著睡衣，除了下樓吃麵什麼事都沒做。

這裡是她從小生長到大的地方，她在附近讀國小和國中，街坊鄰居都認識，隨時可能遇到國小同學或國中同學，大家肯定都耳聞她受傷的消息，她已經受夠被憐憫，如果還穿著睡衣出門……還是換一下衣服吧！

打開衣櫃，她突然看到一雙閃亮亮的眼睛驚惶的看著她，她被嚇得大叫一聲，定了定神才發現是個小女孩，可愛的五官剛剛才在阿藤的手機裡看過。

「小蘋果？」

「噓！小聲點！」小蘋果緊張的說：「不要被我媽媽聽到！」

「妳媽媽發了瘋似的到處找妳！妳為什麼要躲起來？」

小女孩嘟嘴說：「媽媽會罵我。」

「為什麼罵妳？」

「我打翻午餐。」

「只是打翻午餐又沒什麼。」

「可是她會罵我。」

她忽然想起電視新聞常看到的虐童事件，又想起阿藤歇斯底里的模樣，不禁緊張的說：「她會打妳嗎？」

「不會。」

她鬆了一口氣說：「只是罵妳又沒什麼。」

「媽媽生氣時很兇。」

「她到處找妳非常著急，看到妳一定會很高興。」

「我躲起來，她看到我只會更生氣。」

「可是她找妳找得非常著急，我們還是去找她吧？」

「不要，我會害怕。」

「妳總不能在我的衣櫥裡躲一輩子！好啦！不要怕啦！我會保護妳。」

「真的嗎？」

「當然！」她揮舞了拐杖說：「妳看，我有武器，我會叫妳媽媽不要罵妳，妳媽媽找妳找得好著急，一直找不到搞不好會哭呢！」

小蘋果搖搖頭說：「媽媽不會哭的，我從來沒看過她哭。」

她苦笑說：「她會哭的，每個女人都會哭。」

「妳也會嗎？」

「我不會。」

「為什麼？」

「因為……我是超人。」

「真的喔？」小蘋果眼睛一亮說：「妳會保護我？」

「當然，走吧！我們去找妳媽媽。」

「好。」

小蘋果終於離開衣櫥，看到她一拐一拐走路，小蘋果疑惑的說：「妳的腳怎麼了？」

她隨口說：「打壞人時受傷了。」

小蘋果一臉仰慕說：「哇！阿姨會打壞人，好厲害喔！」

好久沒看到仰慕的表情和眼神，她不禁苦笑了。

走下樓，門外隱隱傳來阿藤的大叫聲，她牽著小蘋果的手走到馬路旁，看到阿藤在馬路的斜對面四處張望，柱著拐杖行走不便，懶得走過去，她索性大叫：「阿藤！阿藤！」

阿藤轉頭，遠遠的看到小蘋果，馬上不顧一切衝過來，好幾台車子為了閃她緊急剎車狂按喇叭，一個駕駛探頭出來大叫說：「肖查某！」

她又開始懷疑阿藤的精神狀況了，阿藤衝過來用力抱起小蘋果，她正要跟阿藤談判要她別罵人，阿藤就哭了出來說：「妳躲到哪裡去了，媽媽擔心死了，我好怕……好怕……妳出事……」

阿藤嚎啕大哭，小蘋果囁嚅的說：「我、我怕被妳罵，躲在阿姨的衣櫥裡，對不起嘛，妳不要哭了啦……」

阿藤喃喃碎念著她的擔心，抱著小蘋果走到古樺家隔壁再隔壁的房子裡了。

一齣鬧劇落幕，古樺突然餓了，她已經好久不曾感覺到飢餓，開了麵攤爐子的火把水煮滾，她煮了碗陽春麵，切了豬耳朵和豆干吃了起來。

胃口突然變好，拿起遙控器開了麵店的冷氣和電視，前陣子父親為了吸引客人買了新的液晶電視，五十吋的大螢幕非常豪華，換過幾個頻道，剛好有NBA比賽的重播，下午四點多，夏日台南的陽光依然刺眼，她有種好久沒看到陽光的錯覺。

吃完麵，她看到阿藤牽著小蘋果走過來，阿藤不再披頭散髮，黑色長髮梳理得非常漂亮，她忽然發現阿藤五官秀麗，是個美女。

阿藤冷冷的看了小蘋果一眼說：「妳要跟阿姨說什麼？」

小蘋果嘟著嘴說：「阿姨，對不起，我不該偷偷跑進妳房間躲進衣櫥，謝謝妳幫我找到媽媽。」

她笑了說：「沒關係，不客氣。」

阿藤也說：「剛剛謝謝妳的幫忙。」

她只好又說：「不客氣。」

阿藤不再歇斯底里，表情變得有些冰冷，看起來不太好相處。

阿藤又說：「我們家要開冰店，過幾天就要開張了。」

她想起來說：「喔，我聽我媽說過。」

阿藤瞄了她的腳，淡然的說：「我也聽妳媽說過妳的事。」

不只是說過吧？依照她母親的習慣，肯定鉅細靡遺的告訴阿藤了，搞不好還說得一把鼻涕一把淚。

即使如此，阿藤眼中卻沒有這段日子她最熟悉的憐憫眼神，沒有憐憫，沒有關懷，沒有好奇，只有冷冷的淡漠。

她沒說話，阿藤又淡然的說：「有空歡迎來冰店光顧。」

阿藤牽著小蘋果要離開了，小蘋果轉頭說：「阿姨，我還可以來找妳的毛怪玩嗎？」

她疑惑的說：「毛怪？什麼東西？」

「就是妳房間裡的毛怪啊！」

「我房間裡哪有毛怪？」

阿藤皺著眉頭說：「毛怪是動畫〈怪獸電力公司〉裡的角色，妳房間裡沒有它的玩偶嗎？」

「長什麼樣子？」

阿藤一臉厭煩的拿出手機搜尋了圖片拿給她看，原來是藍綠色怪模怪樣的玩偶，她想起來說：「那是學妹送的禮物，很大的玩偶，我不知道那是什麼，小蘋果喜歡就給她好了。」

阿藤搖頭說：「那怎麼可以？人家送妳的禮物應該好好珍惜。」

「拜託！我房間裡堆滿人家送的禮物超佔空間的，我本來打算全扔垃圾車，只是懶得處理。」

阿藤露出嫌惡的表情搖了搖頭說：「小蘋果，我們回去吧！」

小蘋果嘟著嘴說：「我不能來找毛怪玩嗎？」

「媽媽會買新的毛怪給妳。」

「真的嗎？」小蘋果開心的說：「也可以買仙杜瑞拉嗎？」

「不行，毛怪跟仙杜瑞拉只能選一個……」

阿藤跟小蘋果回家了，古樺不禁重重吐出一口氣，什麼嘛！那種彷彿看蟑螂的嫌惡表情是什麼意思？禮物又不是她要求那些人送的！是那些人自顧自送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來，什麼毛怪，醜死了！她根本搞不懂怎麼會有人喜歡那種東西！

一台小貨車在麵攤前面停下來，父母從車上跳下來，父親在搬東西，母親走過來看到空麵碗和空盤子，一臉驚喜說：「妳自己煮了麵切了小菜吃？」

「嗯，突然餓了，剛剛隔壁的阿藤……」她簡述了阿藤找小蘋果的鬧劇。

「那個女人喔……」母親在旁邊坐下來說：「堅強又能幹，過幾天冰店就要開張，她已經跟左鄰右舍都打過招呼了，一個女人獨自帶孩子很辛苦。」

「單親媽媽喔？」

「嗯，她說孩子的父親在美國，其他的不肯多講，廖嬸說應該是未婚生子，也不知道是被拋棄，還是人家的細姨，阿美姨說她就是細姨的面相……」

她對三姑六婆的胡亂揣測沒興趣，打斷母親的話說：「如果她有人包養，需要開冰店那麼辛苦嗎？」

「可能人老珠黃被拋棄了吧！」

「人老珠黃？她應該還不到二十五歲吧！」

「哎唷，反正吼，冰店都她一個人張羅，也不見有人幫她，幸好小蘋果聰明聽話，就是皮了點……」母親看到父親從車上搬了兩大袋豆干下來，趕緊起身去幫忙，結束碎嘴的閒話。

即使時代進步，女人獨自帶著孩子生活還是很難不被說閒話，看阿藤的個性，大概也不在意那些閒話吧！

幾天後，冰店開張了，古樺聽母親說阿藤有去附近的國小跟國中發傳單，最近天氣非常炎熱，吃過午餐，古樺抱著毛怪玩偶走到冰店，果然門庭若市。

「毛怪！」小蘋果衝出來歡呼。

她愉快的說：「妳媽媽帶妳去買毛怪了嗎？」

「還沒呢！媽媽說她很忙，過幾天忙完再帶我去百貨公司。」

「那這隻毛怪給妳。」

小蘋果嘟著嘴說：「媽媽說妳的毛怪是人家送妳的，我不可以拿。」

「人家送我就是我的，我的毛怪要給誰就給誰啊！好啦妳趕快拿上去，我會跟妳媽媽講。」

「好。」小蘋果抱著毛怪喜孜孜的走進去了。

「老闆，我的雪花冰呢？」一個客人在座位上大叫。

阿藤手忙腳亂的說：「快好了。」

另一個客人也叫著說：「我的香蕉牛奶冰呢？休息時間快結束了耶！」

古樺柱著拐杖走過去，阿藤已經刨好幾盤冰，只是還沒把料放上去，攤子上有一排配料，她就說：「我來幫忙吧！香蕉牛奶冰怎麼做？」

阿藤皺著眉頭擦了擦額頭的汗說：「放十五片香蕉，淋上一匙煉乳和兩匙糖漿。」

放好香蕉淋上煉乳和糖漿，她柱著拐杖把冰送過去給客人，儘管右腳受傷，擅長運動的她動作很俐落，客人看到她柱著枴杖不敢抱怨，乖乖的低頭吃冰了。

她照著阿藤的指示幫忙準備簡單的冰，多一個人手速度快了起來，冰店不大，柱著拐杖送冰不難。

下午兩點多，上班族的午休時間結束，人潮散去，暫時沒有客人，她坐下來長吁一口氣，車禍之後，很久沒做這麼久的體力勞動了。

阿藤冷冷的看了她一眼說：「妳要吃什麼冰？」

她疑惑的說：「什麼？」

「妳不是來吃冰的嗎？」

「喔，是啦！紅豆冰好了，要加很多煉乳。」

「嗯。」阿藤俐落的刨冰，她又想到說：「我把毛怪給小蘋果了，朋友送我的東西就是我的，我的東西要給誰是我的自由吧？小蘋果很喜歡毛怪，妳又沒時間帶她去買，不要那麼堅持無謂的原則。」

阿藤冷冷的看了她一眼，表情變得更加陰沉，啪的把冰放在她面前，一語不發的轉身去忙了。

她吃了一口冰，不禁吃了一驚，她很愛吃紅豆，紅豆冰、紅豆湯或紅豆湯圓都是她的最愛，阿藤的紅豆冰不可思議的好吃，紅豆的甜度和軟硬適中，非常完美。

她讚嘆的說：「紅豆非常好吃，妳自己煮的？」

「嗯。」

她看了一眼攤子的配料，紅豆、綠豆、芋頭、粉粿、脆圓、花生、薏仁、米苔目、粉圓、愛玉、地瓜……這麼多配料全都自己準備？

非常好奇，吃完紅豆冰，她又說：「我要吃五種冰。」

「哪五種配料？」

「紅豆、芋頭、粉粿、脆圓和愛玉。」

一會兒之後，阿藤把冰放在她面前，她吃了一口芋頭，果然跟紅豆一樣完美，粉粿、脆圓和愛玉也非常好吃，連糖漿都和一般冰店的糖漿不同，沒那麼甜膩，非常美味。

她把冰吃個精光，愉快的說：「多少錢？」

白色的牆，白色的床，穿著白袍的醫師，白色制服的護士，揮之不去的藥水味。

「一碗陽春麵，一份豆干加海帶。」

「乾意麵跟貢丸湯，一份豬耳朵，一顆滷蛋。」

「麻醬麵跟餛飩湯……」

古樺睜開了眼睛，熟悉的天花板，熟悉的喧鬧聲，不熟悉的是腳上厚厚的石膏，頭部右後方隱隱的鈍痛感。

已經出院一個星期，心底依然深藏永遠無法出院的恐懼。

「老闆，大碗的陽春麵，一份豬舌頭……」

樓下傳來客人點餐的聲音，好喧鬧，轉頭看向床邊的鬧鐘，中午十二點半了。

最近她總是一睡就十二個小時，甚至十四個小時。

病人嘛！父母都要她多休息。

她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