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無限的黑暗中驚醒時,我發現自己流了一臉淚,枕頭也被淚沾濕。
開了床頭的小燈,我走進浴室洗了臉,回到床邊坐下,發現時間是半夜三點三十二分。
沒有辦法,我無力承受,還是撥了電話。
「嘟……嘟……嘟……嘟……嘟……喂?」電話響了五聲才有人接起,我聽得出那是誰,很遺憾今天又是抽中壞籤。
「我是瑤瑤。」
「喔,樗樗好像睡死了耶……」玥玥睡意朦朧地說:「等我一下,我把她叫醒……啊,她醒來了。」
我聽到樗樗輕咳一聲,裝出比較清醒的聲音說:「瑤瑤嗎?怎麼了?做惡夢?」
「嗯……」應該內疚,但我沒有力氣內疚。
我傾訴哀傷的夢境,她強忍睡意溫柔地安慰我,轉眼指針已經走到四點,我的情緒漸漸冷靜,終於想起樗樗一早有課。
「妳繼續睡吧!我沒事了。」
「真的嗎?沒關係啊!妳慢慢講嘛!嗯?」無論多想睡,她的聲音依然溫柔。
我從來沒有問過她,她半夜醒來跟我講電話,她的戀人玥玥到底是可以安然地繼續睡,還是會被吵得睡不著?畢竟她們同居的房子是一間小套房。
掛上電話,我怔怔地發呆。我和樗樗曾經相愛過嗎?或許吧?但那也已經是去年五月的事。
去年九月,她就和相戀已久的戀人玥玥在一起,今年七月放暑假之後,她們終於決定一起在台大附近租房子,戀情始終炙熱得令人羨慕。
距離母親過世又有多久了呢?現在是十一月,母親在一月的寒冬過世,好漫長的十個月。
這段日子以來,樗樗對我無限度的包容,任何時刻只要一通電話,無論她是睡是醒,是上課中或打工中,她都會想辦法抽空,竭盡所能安慰我,玥玥對此也毫無怨言。
是因為樗樗對她愛過的人總是如此溫柔,還是因為她們可憐我是個沒媽的孩子?
沒有睡意,我開了電腦,連上壞女兒站,登入沒什麼人知道的秘密帳號。雖然清晨人很少,此刻我不想被任何網友打擾。
我多慮了,現在線上人數非常稀少。
茫然地瀏覽各個版面,想書寫心情卻難以下筆,索性點進小說版,驚喜地發現最近一直在閱讀的連載小說貼了新的一篇。
生活太無聊,看壞女兒站的小說版不知不覺中成為生活的期盼,儘管網路上一般小說版有很多小說在連載,同志小說卻少得可憐,只能靠少數有心人在壞女兒站的小說版連載。
也許大家都忙,或是創作慾不夠旺盛,連載的速度往往不快,我也只能耐著性子等待。
《夏日的香氣》是我目前最喜歡的小說。
很喜歡裡面的一些句子。
「分離是亙古難題,我至今仍然不知如何面對。」
「我貪戀她無可救藥的笑容,逃離的速度卻比光速還快,該譴責的是失控的夏夜還是無力抗拒的我?」
「我欲罷不能的思念散落青春的足跡,漾成一句句不成韻的詩篇,多年後我依然沒有忘記她,卻在最不想見到她的時候重逢。」
這篇小說,大多數內容近似自言自語,每個句子都相當吸引我。細微深刻的描述,令我不禁懷疑,這只是一篇小說,或是作者在對誰傾訴心情和愛意?
小說已經連載十個星期,平均一個星期連載一篇,時間不固定。
充滿憂傷的清晨,閱讀洶湧沉鬱的文字,反而讓人有種近乎自虐的快感。
閱讀完最新的一篇,我看了使用者名單,不禁一愣。
清晨四點十六分,壞女兒站只有七個人在線上,《夏日的香氣》的作者【寒星】竟然是其中一個。
一瞬間,我有丟水球給她的衝動。
我從來不曾主動傳訊給不認識的人,在壞女兒站傳訊的對象,如果不是本來就認識的社團朋友,就是對我好奇丟水球給我的人。
我常用的帳號wind,暱稱是【驚世狂花】,這是繼〈夜幕低垂〉之後,我最喜歡的電影,由Jennifer Tilly和Gina Gershon主演,黑社會老大的情婦和性格陰鬱女前科犯墜入愛河的故事,一場浴室床戲扣人心弦,結局美好,我很喜歡。
網路上喜歡這部電影的人不少,我又在電影版發表過〈驚世狂花〉的感想,因此若用wind的帳號登入,總會有人傳訊找我聊電影或閒扯。平常我都不排斥,聊天可以填補生活的空白。
此刻我登入的帳號是少用的秘密帳號,暱稱隨意打了【雲衣】。
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台月下逢。
據我所知,我的名字瑤,就是來自這首李白的詩。
發呆了五分鐘,寒星仍然在線上,我終於禁不住好奇傳訊息過去。
「嗨。」
她很快就回訊:「妳好。」
「我有看妳寫的小說。」
「謝謝。」
「我還沒說我覺得好看還是不好看呢!抑或妳只是感謝我閱讀這篇小說?」
我猜想絕大多數傳訊給她的人,都是因為喜歡那篇小說才傳訊給她。
「感謝妳的閱讀,請問妳覺得好看嗎?」
「好看。」
「謝謝。」
「還沒睡?」
「失眠,妳呢?」
「我也是。」
「無眠的夜很傷神。」
「的確如此。」
「妳喜歡看小說?」
「嗯,是啊!」
「有偏愛的作家嗎?」
「沒有。」
我和她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一邊隨意瀏覽文章,心情版也有不少好文章,多半充斥著關於愛的眷戀,這些文章每每只換來我一聲輕淺的嘆息。
很久沒想起法了,一開始開玩笑地對她說,you are so far away,我就叫妳far吧!後來便習慣性叫她法。
雖然,也沒多少機會叫喚她。
從高一開始,和法六年的愛情像場夢,更像場空,在高一短暫墜入愛河後不久,她就被迫退學出國,高二重逢,一年也只能見兩次面,前五年這份愛情其實近乎一片空白,但我仍然執著地抓著這份深情不放。
法是第一個深深愛上我的人,法是我第一個深深愛上的人,她一直是我所有關於愛情的甜美夢幻。
當夢境走進現實,種種紛亂讓我錯愕,原本必須在英國乖乖唸書的法,為了我休學留在台灣,也和家人決裂。
我應該很感動,但法被斷絕經濟來源,又因為自尊心甚高不願花我的錢,為了錢去做從沒做過的打工卻讓她心情極度惡劣,兩人的未來充滿不確定性,當時母親病重,我無心經營感情無心關心她,更無力關注她為了我所作的龐大犧牲,她也越來越難忍受她母親不斷使盡心機想盡辦法要讓她和我斷絕關係回英國。
終於我累了提分手,很難忘記那一夜她絕望悲憤的神情,不斷訴說她為這段感情的付出。
但我也為妳付出了六年青春……我沒將這句話說出口。
我知道她其實也累了想放棄了,只是不願承認。
以前我總以為當有一天兩人長相廝守,應該會夜夜縱情,汲取彼此的體溫,忘情歡愉。
實際情形卻是短短兩個月的同居生活中,只在剛開始時有過幾次激情。之後,感情線一日日斷裂,終於什麼都不剩。
是現實毀了這份愛情,還是我跟她的愛情在近距離接觸後自滅,我真的無法確定。
就這樣,去年十二月,法真的far away,從此離開我的世界。
曾經對樗樗有過短暫但強烈的熱情,一切終究也灰飛煙滅,我不能也不可能竊取別人的愛情別人的戀人。
我放棄了愛戀,只是悠然地看著大家在壞女兒站的心情版吐露愛恨情仇。
天色漸亮,我已經可以看清窗外不遠處的觀音山,意味著我該睡了,也意味著我不會去上早上的課。
和法分手,我放棄原本留學英國的計畫,當時已經大四,不想上班又害怕沒事做,只好匆匆報考研究所,幸好順利考上原本就讀的淡江,連搬家的麻煩都省下。
原本我和室友珮珝同租一層房子,在我和法同居時,她搬去和戀人冬冬同居,法離開之後,我理所當然獨居。
珮珝多次勸我再找個室友,但心情紛亂,作息不正常,這種時刻我寧願獨居。
「該睡了吧?」我傳訊給寒星。
「可惜我沒有睡意。」
我期盼地說:「妳會多寫一篇小說嗎?」
「我的確有在寫,但尚未完成。」
「一邊和我傳訊,妳仍然可以一邊寫小說?」
「可以。」
我不自覺打了哈欠,第一次發現深夜凌晨在網路上有人陪伴的感覺其實不壞,我向寒星道別,關上電腦拉起窗簾,倒在雙人大床。
珮珝搬走時,也將她的書桌搬走了。要和法同居,我們買了雙人床,請搬家公司將原本上下鋪的單人床處理掉。
這裡原本是一間空套房,所有的家具都是我和珮珝搬進來之後購買的,珮珝搬走時,兩人共有的小電視和和式桌我都讓她一起搬走,新買了大電視、小冰箱、小茶几和雙人座沙發。
歷經和法狂風暴雨般的兩個月同居生活,我不再害怕一個人獨居,只是偶爾會從惡夢中哭著醒來,或是翻來覆去輾轉難眠。
今天,儘管天已大明,我卻安然入睡了。
☆
日子一天天流逝,我發覺寒星多半在深夜十二點之後上線,或許一、兩點離線,或是四、五點離線,不知不覺中,我每天都會用兩個不同的帳號上線,習慣在深夜用雲衣的帳號和她聊幾句,一邊看看文章。
用驚世狂花的帳號上線時,我總會收到一堆水球,無法安心閱讀文章。我並不排斥多認識人,期望填補生活的空白,即使無法帶來太多安慰。
深夜和寒星聊天,她的文字很沉靜,不知不覺中,我越來越少做惡夢,越來越少在半夜打電話吵樗樗,雖然我每隔幾天還是會打電話和樗樗聊幾句。
我和寒星終於對彼此敞開心房,其實是因為一篇文章。
十二月初,我收到法傳來的Email,交代了她的近況,文末寫道,她交了新女友。
「如果人生不能後退,我只好前進。對妳的愛是我這一生最深刻的愛,瑤瑤,我永遠沒辦法忘記妳,沒辦法忘記深愛妳的那六年。只是我也只能前進,請多保重,願意的時候,也捎些訊息給我。」
不能說是巨大衝擊,但我第一次忍不住用雲衣的帳號在心情版貼了一篇文章,一篇關於我曾經毫無怨尤長久守候法的文章。
在那六年中,我如法期望的持續守候,從來沒有停止愛她,遺憾的是這份深刻的愛最終不如我所以為地可以永遠炙熱,只能畫下休止符。
寒星和我聊到這篇文章,我才知道她也有在看心情版。無意隱瞞,我說了和法的往事。這是我跟寒星第一次使用BBS的聊天功能。
談到和法的分手,我終於也提到母親的過世,甚至提到了和樗樗的往事。
寒星告訴我,在《夏日的香氣》這篇小說裡,她寄託了很多真實的心情,雖然故事純屬虛構。
她懷念的是一個已經離開的戀人。
過去我不曾在網路上交流這麼多心情,從沒想到原來網路聊天也能獲得許多撫慰,我們開始比較常聊到彼此的生活,寒星提到她的正職是國中老師,在台北的一所國中教書,偶爾的熬夜會讓她精神疲憊,但心情紛亂,她忍不住寄託心情於寫作。
彼此間是否有些曖昧?我沒有這樣的感覺,我的愛情很難和視覺脫離關係,帥氣的法,清秀的樗樗,我始終眷戀她們的臉龐和眼裡的深情。
天氣越來越冷,一天,研究所裡一個不熟的同學林雅欣來找我攀談,她是外校考進來的,彼此不熟,平常很少接觸。
林雅欣聊起她同學的同學過去常參加全國性的鋼琴大賽,聽說我多年前曾經多次獲得全國性鋼琴大賽的冠軍。
我不知道她的目的,只好耐著性子聽。
她家教的國小學生目前三年級,是個可愛的小男生,因為愛慕的女生在學鋼琴,也跟母親吵著要學鋼琴,他們想找一個會彈鋼琴、有耐性的老師教他彈琴,母親不希望小男生將來往音樂發展,不需要專業資格,事實上,國小三年級才開始學鋼琴已經太晚,母親只是想滿足他任性的要求。
我訝異地說:「妳想問我有沒有興趣教妳的家教學生彈鋼琴?」
「嗯,他母親拜託我幫忙找同學裡有沒有人會彈鋼琴,我想起聽同學提過妳的事,妳有興趣嗎?」
母親過世前,我和她為了我不想往鋼琴發展而爭執不斷,上大學之後我沒再彈過鋼琴,直到母親過世,當我無法克制彈鋼琴發洩情緒,才發現我不是真的討厭鋼琴,只是討厭被強迫彈鋼琴。
我從來不曾打工,也不需要打工賺錢,但我需要填補生活的空白,林雅欣不斷強調她的家教學生有多乖多可愛,去聊聊也不錯,我便答應了。
傍晚下了課,我走到學校附近的簡餐店,去參加社團的聚會。
這不是正式社團。大二的時候,有人在淡江的BBS站蛋捲廣場的女同志版貼了一篇文章,說希望淡江的同學們一起碰面相認聊天,願意的就私下寫信給她。
一時好奇,我和她連絡,去參加了聚會,我們組成了地下的秘密社團,我和珮珝就是這麼認識的。
隨著大家畢業或新生入學,社團成員有些變動,之前的成員偶爾也會回來參加聚會,在社團裡,研一的我算老人了,生活無聊,我還是定期參加聚會。
今天珮珝也來了,她比我小一屆,現在已經大四,課很少,重心都放在打工。
我不常說話,沉默地聽大家聊天,散會之後,珮珝陪我走回住處,問了我的近況,我一一交代,還說了打算去教鋼琴,她大吃一驚。
我和珮珝從我大三時就住在一起,她的性格純真,和我很合得來,我們一直無話不談,她對我的一切都瞭若指掌。
她一直以為我不想再碰鋼琴,也以為我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會去工作,沒想到我會對家教有興趣。
「找些事做也不錯。但妳什麼時候會想找個新對象?」
我開玩笑地說:「隨緣吧!還是妳再去T吧幫我釣一個回來?」
我和樗樗之所以認識,就是因為珮珝去T吧玩時偶然認識她,還帶她回我們的住處,所有的故事都是從這裡開始,因為我和樗樗沒有好結局,珮珝十分內疚,我告訴她大可不必,和樗樗的回憶珍貴美麗,我從不後悔。
和樗樗的戀情間接促成我和法的愛戀在短時間內走上滅亡,若非法害怕我被樗樗搶走,她也不會寧願和家裡決裂也要留在台灣留在我身邊,最終,一切就此灰飛煙滅。
但我又很慶幸,如果直到我大學畢業去英國和法同居,才發現那段愛戀終究不如我的想像,也絕對不能算是美好的結局。
和珮珝說笑了一段時間,我住的地方到了,珮珝愉快地跟我揮揮手,她和戀人冬冬同居的地方很近,走路只要十分鐘。
愛情需要緣份,現在我的生活中,如何還能恰巧湊成各種因素組成愛情,我已經不知道了。
隔天傍晚,我開車載林雅欣一起前往天母,家教學生家在天母,據林雅欣說,家境相當富裕。
車子開到一條路的盡頭,是獨棟的房子,在台北還能擁有獨棟的洋房,真讓人訝異。
林雅欣下車按了電鈴,大門開了,我將車開進寬敞的庭園。
家教學生姓趙,趙太太已經迎了出來,優雅的氣質和母親非常相像,我不禁有些激動。
走進房子裡,我們在客廳坐下,小男生活潑地跑出來和林雅欣打招呼。
小翔今年九歲,眼睛又大又圓,非常可愛。我的家世背景和他們家十分相近,趙太太相當放心,我喜歡她的氣質,小翔也很可愛,我答應接下了這份家教。
每週二、四晚上,我過來教小翔兩個小時的鋼琴,他從沒學過鋼琴,得從基礎慢慢教起,他非常認真聽話,甚至頗有天份,常讓我想起小時候的自己。
真羨慕小翔可以抱著玩樂的心情學鋼琴,也許因為這樣,他反而進步很快,讓我非常有成就感。
☆
十二月中,小翔興沖沖地問我想要什麼聖誕禮物,又拿出一張貼紙,說是他姐姐週末從大學回來時送他的,一共有五張,他特地留了最漂亮的一張送我。
小翔是個貼心的小男生,從小就對女生這麼溫柔,長大會不會變成花花公子呢?
每天半夜,我依然習慣在線上和寒星聊天,分享彼此生活中的點點滴滴,不知不覺中,我打電話給樗樗的頻率越來越低了。
也許這就是我不斷填補生活空白的目的,好讓自己不再那麼需要她。我真的該放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