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18日上午10:30左右,江京市大金莎酒店
知道他的人都說他很專業,他雖然提醒自己戒驕戒躁,不免仍引以為豪。幹他這行,「很專業」意味著順利實施計畫、不失手、不坐牢、不送命。
他的專業是搶劫。
不是小打小鬧的搶劫,而是劫公司、劫銀行、劫酒店那樣的大搶劫。
他想像著如果有人請他去講課,或者開講座,他會列舉很多活生生(或者死翹翹)的例子,考慮周全、認真用頭腦的劫匪如今都活生生地策劃著下一個劫案;而一時衝動、無計畫無組織的劫匪如今要麼死翹翹了,要麼從早到晚在監獄工廠裡機械化地組裝產品送到全世界,每天只剩下那一點點「業餘時間」,還要數著手指頭算有多少天能出獄,禱告出獄之前不會被獄霸製造「意外」一下,連出獄後到哪裡吃第一頓飯都沒時間期待。
今天他又將實施一個計畫。如果不是因為這件事一個人幹不了,他可不會跟另外那兩個小子合作。那兩個小子,他不熟悉,但兩人的簡歷說明了一切,如果不跟著他幹,二位肯定是屬於「死翹翹」小組的。這次,他需要他們,同時給他們一次向大師學習的機會。
他將客房再三收拾,確保不留下任何與搶劫計畫相關的痕跡。行李已經托酒店前臺送到火車站,他輕裝上陣。
手機打給那兩個小子:「都準備好了嗎?」
「準備好了。」壓抑不住的興奮。
「說大聲點,我聽不清楚。」
「準備好了!」充滿熱情的一句。
他微笑,覺得自己真該去開萬人大會的勵志講座,不會比馬雲、俞敏洪之流差。
抬起手腕看錶,是時候了,一個小時後,驚天大劫案將發生,來無影去無蹤的超級劫匪將名揚天下。
5月18日上午11:45,余貞里劫案處理指揮中心
江京市刑警大隊隊長巴渝生趕到余貞里的緊急應變指揮中心時,疏散工作已經基本就緒,三百公尺縱深的主巷余貞路上已無閒雜人員,路兩側以藝術品、紀念品、精品服飾和小吃為主的諸多店鋪也已經清空。負責疏散工作的濱江分局刑警隊隊長姜明彙報說,整個余貞里縱橫交錯的二十八個街區內,路面上除了市局的刑警和荷槍實彈的特警,不會再有無辜市民。
「巴克樓裡的那些住戶呢?」巴渝生問。
姜明說:「能跑出來的都出來了,肯定還有少數不便行動的老弱病幼,相信一時半刻也不會突然跳出來。」
巴渝生想,這樣的大案處理,一旦出現個「突然」情況,局勢就會大逆轉。就目前情勢看,姜明他們的疏散工作應該已經算做得相當完美。他回頭看一眼江興中路上密密麻麻的圍觀人群和逐漸駕臨的媒體車輛,說:「今天是我們在崗實習的機會,盡力而為吧。」他語氣平淡,心情卻難如止水,巴克樓、會所、搶劫、人質、槍聲,這些關鍵詞彙聚在過去的十五分鐘裡,加上近期各地恐怖分子行兇案陰影未散,預言著今天將是他領銜市警局刑警大隊以來遭遇的最大考驗。市委、市政府、市警局以至省廳和公安部的有關長官都已經收到即時彙報,緊急應變小組已經成立。由於發生在光天化日之下的鬧區,媒體也第一時間得到了消息,聞風而至。
姜明看了眼一輛《新江晚報》的採訪車,說:「在場人員都已經打過預防針了,和媒體接觸保持高度謹慎。」
因為遊客眾多,路面狹窄,余貞里的各條街巷都是嚴格管制的徒步區,此刻唯一的機動車輛是警車和特警隊的衝鋒車,巴渝生和姜明跟著市局特警分隊隊長王致勳快步走到衝鋒車前,七八名荷槍實彈的特警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前方的那幢巴克樓,衝鋒槍、突擊步槍和狙擊步槍在手中待發。
那幢巴克樓就是這起突發劫案的中心,新開張會所「瀟湘」的主樓。
巴克樓是一棟承載著江京近現代歷史的特殊建築,始於十九世紀晚期。一條條清廷和外邦不平等條約後,江京城被迫開埠,湧入了大量外國人和入城謀生的外地人。先是外國人在有限的土地上蓋了隔局緊湊的多房間洋樓,後來逐漸成為外地人群居租賃的民宅。為解決人口爆炸帶來的住房危機,類似這等綜合了三合院、四合院和洋樓樣式、適合群租的簡易樓房迅速繁衍,櫛比鱗次,遍布江京市區各租界。
這類樓房即便在後來成為平民簡易群居的樣板,仍保持了最初的一點點「洋氣」,樓前石柱、樓面貼磚、門楣上渦卷狀雕花,還算巴洛克,逐漸在街坊裡被稱為「巴克樓」,這樣寫法只是個約定俗成,其實一語多關,基本上是「巴洛克」的近音,又指一間房裡至少可住八家(八客樓),還有人根據方言定義其為「不克樓」,寓指那些在大都市裡艱難存生的租客們「百折不撓」的打拼和生活態度。自從星巴克一統天下後,都會潮流人們受到這咖啡品牌名的啟發,為巴克樓這名字又找到了一層新的涵義。
金錢和財富。
巴克聽上去和英文的buck一樣。Buck是口語「錢」的意思。
絕大多數的巴克樓或者早已自然頹倒,或者在市政規劃下被拆毀,剩下包括余貞里在內的幾處,總算被當作文化古跡或者開發成旅遊景點保留下來,樓房本身的價值扶搖直上。據說一整幢巴克樓的價位根據樓的大小、裝修、和歷史背景,在三千萬到一億元範圍內。「瀟湘」這一完全以巴克樓民居為主題的會所不但在顯赫的民俗文化風景區余貞里擁有道地的巴克樓,而且是連排三幢巴克樓!
難怪「瀟湘」會所開張,非同凡響。
發生在瀟湘會所開張當天的劫案,更是一鳴驚人。
王致勳三十五歲,身材敦實,臂膀的肌肉透過厚厚的特警作戰服依舊顯著。巴渝生和他前後腳進入市局,坐同一間辦公室,也住過同一間宿舍;後來王致勳去了特警隊,兩人仍合作過多次,所以巴渝生知道他是那種反應奇快、雷厲風行的類型,於是也不多問,等著他的報告。
王致勳就地攤開一張建築藍圖說:「瀟湘三座樓,分別是主樓和東樓、西樓。劫案發生在瀟湘的主樓。這是主樓內部裝修用的結構圖,是我們短時間內能找到的最好資料。瀟湘的門口有監視錄影,但錄影硬碟在樓裡,暫時取不到。根據這張圖,樓裡沒有攝影鏡頭──瀟湘是半私人會所性質,除非要從事敲詐勒索的犯罪活動,內部裝攝影鏡頭的可能性不大。我們扔了三個偵查球過去,但劫匪操作得很專業,各處門窗都關得很緊實,偵查球目前還沒有傳出任何有價值的影像和錄音,我們也就不能確定究竟有多少歹徒和多少人質。」
「你的推斷、猜測?」巴渝生問。他已經聽過報案人的錄音,自稱會所主樓的服務員,簡短的一句:「我們被劫了!」然後一聲慘叫,同時背景裡一聲槍響。沒人知道之後是否有人從被劫的巴克樓逃出,但可能性極小,至少沒有人再主動來報案。
王致勳將頭轉向不遠處一位穿一身深綠西裝的年輕人:「那是會所的前臺經理,他說被劫匪控制的主樓二樓的主包廂裡,至少有兩位會所的合夥人,戴向陽和梁小彤,以及他們的貼身副手。當時在吃飯,席上還有至少一兩個談生意的,這些都有訂位記錄。三樓小房間裡似乎還有一席,人數不詳,但房間本身屬於情侶套房,頂多能坐下三四個人。包括服務員、保安、廚師,人質至少有十二人。這樣規模的劫案,一兩個人也能拿下,但要面面俱到、降低風險,至少要三個人。」
「喊話的結果怎麼樣?」
「對牛彈琴。」王致勳語氣裡沒有透出半點無可奈何,但卻眉頭深鎖,顯然一邊在等待巴渝生拿主意,一邊也用力思考。「我們按照慣例該說的話都說了,談判專線號碼也給了,對方顯然沒有打算對話,沒有提任何條件,也沒有釋放人質表示談判誠意,從這點看,又不像專業劫匪。」
巴渝生做刑警十幾年,還真沒有遇見過影視片裡的「專業劫匪」。現實中的案件,總是那麼隨機、平淡,同時又千奇百怪,遠遠超過作家編劇們的想像力。
姜明說:「余貞里所有路口都封鎖就緒,罪犯要逃很難。」彷彿在接他的話頭繼續彙報,頭頂上直升機的轟鳴聲也越來越近。所有人都知道,余貞里地面上的一舉一動,都被高空觀察著。
巴渝生接過王致勳遞來的望遠鏡,將瀟湘主樓的這座巴克樓上上下下掃過一遍,順便看見了附近巴克樓閣樓裡隱藏的狙擊手,暗暗讚許王致勳的幹練周密。根據王致勳的描述,從他們所在角度,可以看見二樓主客廳的三扇大窗,厚重的深紅色窗簾,沒有任何理由在這美好的春日下封鎖佳賓的視線,此刻卻緊緊拉上。巴渝生對王致勳說:「繼續喊話,同時將戰線推進,並施行全面包圍,給他們加點壓力,逼他們對話。」
王致勳喝令了幾聲,特警隊員跟著衝鋒車開始緩緩向前推進。負責喊話的特警通過無線揚聲器叫著:「……在還沒有鑄成大錯之前,請儘快釋放人質,爭取獲得寬大處理的機會,如果需要和我們交流,請撥打我們的專線電話……」
一聲槍響,打斷了喊話聲和特警隊的腳步。
刑警三分隊的政委田俐敏身兼市局談判組組長,早先時已經和巴渝生一起參加了向市委和市政府領導彙報的應急會,領命為這次劫持事件的主談判員。她知道自己可能成為解決今天這一突發惡性事件的關鍵一環,每隔數秒就會去瞥一眼鈴聲音量已調至最大的談判專用手機。
槍聲還在眾人耳中迴響,談判專用手機忽然發出一聲清脆鈴聲,田俐敏看向手心,手機螢幕上現出一條簡訊。
簡訊立刻呈現給巴渝生和王致勳。
王致勳隨即吩咐特警按兵不動,回頭再看一眼巴渝生,巴渝生的驚訝和憂慮並沒有掛在臉上。
簡訊寥寥數字:「再往前,殺一人。」
喊話又開始,繼續邀請談判。十分鐘過去,談判專用手機再次響起。
又一條簡訊:「談判,找那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