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佑二年十二月初一。
清冷的冬日初晨,錢塘入海口處霄霧溟蒙,猶如寒煙升騰。每當刺骨的冷風吹過,蒼天便如同撕開了缺口,拚命將霧靄倒下來,使得海面上越見濃稠,伸手難見。
霧氣氤氳的碼頭上停著一座暖轎,蓮花紋垂簾配了錦繡裀褥,四個轎夫皆著煙色如意紋皂衣。轎後有兩輛輜車,旁邊立了一位矍鑠的執轡老者,鷹隼般的厲眼盯牢海面,不時有人從他身旁奔走呼告,他卻一動不動,彷彿石雕泥塑。
海面上惡風飆浪呼嘯,往往久候歸船的商家等了幾晝夜,只盼來船毀貨亡的結局。轎夫們等得腳乏,不由得竊竊私語,議論誰家會人財兩失,那老者充耳不聞,堅定凝視大霧深處,像是可看穿這濃霧盡頭。
碼頭傳來喧鬧聲,有人高喝:「船來了!」急密的腳步聲齊齊奔去。
那四個轎夫精神一振,巴頭探腦傾了身子想看,老者回瞪了四人一眼,他們悚然一驚,不得不規矩不動。
一艘殘船勉強靠近岸邊,斷桅折桿,風帆破爛斑斑,不多時哭聲盡起,有人抬了傷者下船,有人撿了逝者的衣物捶胸頓足。
一個轎夫忍不住對其他人道:「公子爺的船怎地還不到?」
餘人望了那老者一眼,縮回了欲吐的話,衝他偷偷搖手。
足足過了一個多時辰,濃霧稀薄成幾道輕紗籠在碼頭上,天漸漸亮起,一波波人來人往,那老者安然不動,四個轎夫等得恁地心焦,好在又有人高喝出聲,海面上隱約有燈火熒煌閃爍,四人強打精神把腰挺直。
一艘巍若山嶽的巨大海船破浪而出,船身雕龍繪鳳,雲帆燦若錦緞,一串瑰紅燈籠熱鬧的在桅上晃蕩,岸上觀者譁然搶步,紛湧上前探看。
那老者雙瞳精光大射,情不自禁前踏兩步,兩手叉於胸前。
四個轎夫瞧出他的異樣,歡呼相告:「公子爺到了!」
海船泊岸,船夫鋪好木蘭跳板,那老者逕自走到跟前,低首待命。不多時,船上走下一位身著純白羔裘的少年公子,古銅膚色洋溢出活潑的生命之氣,英姿颯颯,眉眼生輝。
少年見到那老者,含笑揚手招呼,「遜之來晚了,陽叔一向可好?」
「酈陽拜見公子爺。」那老者急忙欠身下拜。
「不必多禮。」酈遜之掃了一眼,發覺四周皆是圍觀的看客,軒眉一蹙,「遜之想先自行趕往京師,煩請陽叔把我的行李,還有給爹的禮物一起隨後送來。」
酈陽訝然,「公子爺難道不回府歇息幾日?遠行的車馬尚未備好……」
酈遜之看了一眼他身後的暖轎,笑道:「陽叔費心,但遜之想儘早趕回京師見爹和姐姐,隨便買匹馬上路即可。」
酈陽隨即吩咐轎夫上船取行李,請酈遜之稍作歇息,自去碼頭左近的鞦轡行買了一匹流雲驄,配好金花鑲銀馬鞍。
酈遜之摸了摸懷中老父的親筆書信。他自幼赴東海學藝,與師父東海三道、大俠梅湘靈一家同住深泉島,遵父命十八歲方可歸家。如今他年歲未滿,不想父親寫信來催,料想京城必有變故,因此連杭州老家也不欲多待。
此時,他心頭忽生警兆,一雙電目射向旁觀的閒人。圍觀者好奇的打量他,見到船上抬下厚重的鑲銀烏木箱子,更是交頭接耳。酈遜之巡視一圈,並無發現,卻有種被人窺伺之感,令他如芒刺在背。
酈陽牽來駿馬,酈遜之將隨身行囊負在馬身,打點停當後,向酈陽拱手告辭。
酈陽奉上一個沉甸甸的絲囊小袋,內裡裝了銀兩與飛錢便換,酈遜之含笑謝過,上馬如彈丸流矢飛駛而去。
酈陽見公子爺身手矯健,刻板的臉終浮上淡淡的笑容。
◎
酈遜之飛馬行進在驛道上,如輕雲出岫沿路不歇,自吳縣、晉陵、丹陽直至潤州。他生性機敏,甫一出發便察覺有人跟蹤,好在藝高膽大,並不懼怕。
趕了四天的路,天色將暮時,到了潤州城。
潤州為大江南岸的大城,市井繁華,街鋪眾多。酈遜之進城時正值城門關閉,天色昏暗,府兵擊鼓聲響徹內外,街市商販紛紛打烊,行人匆忙,他牽著馬沿街巷行走,想找一處館舍打尖,走了幾條街尚未看到中意之所。
行過一座青石橋,前方驀地斜刺衝來一匹黑馬,馱著一黃衣漢子飛般迎面馳來,酈遜之拉馬避過,卻見其後有一紅衣人縱馬如流星趕月,瞬間追到那人背後。
那紅衣人面無表情,雖在動盪顛簸的馬匹上,一張臉卻出奇平靜。沒有歲月的痕跡,沒有人間的哀樂,像是刻在石上的雕像,沒有生命。
這一簇紅色充滿了殺氣。
酈遜之屏住呼吸,眼見紅衣人追上前面那人,身子從馬上如弓彈起,鬼魅的手掌倏地貼向那人後背。前面黃衣人立即伏撲馬身,反手一鞭打向對方,隱有風雷之聲。
紅衣人輕叱一聲,凌空將身一折,忽地拍掌擊下,黃衣人只覺澎湃勁力夾雜著陰寒之氣迅疾而至,水銀洩地般不可收拾,連忙長身躍起,與此同時,他胯下坐騎禁不住洶湧的勁道,折腿倒地暴斃。
黃衣人身在空中,一連數下揚鞭打去,卸掉侵向周身的內力,最後一鞭則如山洪暴發,滔天巨浪排山倒海攻向紅衣人。
兩人在橋上殺開來,嚇得四周行人紛紛逃逸,酈遜之拍馬下橋,在一旁靜觀。
紅衣人對黃衣人的攻勢視若無睹,激掌穿過鞭影,掌風過處寒風颼颼,眼見長鞭就要打在他掌上,紅衣人冷哼一聲,催動掌力掃向長鞭,忽地鞭身寸寸盡裂。黃衣人棄鞭空手,橫拳攔住對方雙掌。
酈遜之敏覺紅衣人掌中淬毒,其出手之狠辣,似是江湖上有數人物,不由得再度打量,見那人淡眉冷目,高鼻薄脣,有一種厭倦塵世的淒美之感,酈遜之頓時呼吸急促,再望他一身紅衣,突然想起那人的身分。
「失魂霸、傷情狠、紅衣絕、小童猾、牡丹豔、芙蓉嬌」,這六個詞代表當今最厲害的六個殺手。其中紅衣唯利是圖,出手不留餘地,每回任務不是暗殺朝廷要員便是江湖豪傑,若這人真是紅衣,黃衣人就非救不可。
此刻看清了那黃衣人的面貌,一臉絡腮鬍子,兩眼精亮有神,酈遜之不假思索蹂身趕上,手中的混沌玉尺暗含了「華陽功」的至純內力,一下子籠罩紅衣周身。
驟得一緩,黃衣人拔出腰間佩刀,刀身的錯金火焰紋在夕陽下猶似火燒,一刀砍向紅衣,剛猛霸道之勢如力劈華山。
紅衣本用陰冥玄寒掌困住黃衣人,只要對方再呼吸數息,掌中的陰寒之毒便可完全侵入,誰知半途殺出個程咬金。他忽然朝兩人一笑,拍出一掌,酈遜之心底直冒涼氣,頓覺不對,一股腥羶味已撲面而來。
黃衣人一推酈遜之,叫了聲「不好」,向旁躍了開去。酈遜之不慌不忙運起內力,吐納間將侵入的毒氣化去十之七八,不禁暗自慶幸,若非他練有「金龍護體」,百毒不侵,恐怕就要著道。
他的混沌玉尺由一塊上古玉石精魄煉成,不畏刀劍之利,不依不撓的拍向紅衣。黃衣人的長刀更縱如流星,瞬間飛電睒睒,如雷霆震怒、勢動九天,眨眼間把紅衣退路封死。兩人一刀一尺,攻勢心有靈犀,一齊向紅衣手掌招呼。
落日西斜,霞光中兩人尚未看清,紅衣的身子忽地散成清煙,朝上下左右不同方向逃逸。待兩人追上,發覺追到的是虛影,他的真身早飄然遠離。
酈遜之瞧得真切,玉尺旋飛,當空向紅衣立身之處插下。紅衣反手一拍,同時躬身縮閃,來去如電,等酈遜之再攻時,紅衣宛若游絲飛逝,倏地彈開數丈,鬼魅一般鑽到黃衣人身後。
黃衣人只覺脖間一涼,竟是紅衣吹了口氣,駭然回身時,紅衣哈哈大笑,飛身跨上馬遠遠遁去。
酈遜之趕上幾步,聽到他的聲音傲然從夜空傳來,對黃衣人道:「你的頭先寄著,改天再來取。」
再看時,身影沒入道旁不見。
紅衣獨鬥兩人,絲毫不顯慌亂,一旦無法得手,說退就退,確有絕頂殺手的從容風範。
酈遜之望了望他的背影,嘴角浮上一絲笑意,將來必有跟這殺手再決勝負的時刻,既已知武功不遜於他,心中自信大增。
黃衣人收刀入鞘,謝過酈遜之。酈遜之一眼認出他手中的東漢名刀「斬破」,笑道:「尊駕是金無憂大人?」心中登時警覺,金無憂為北方十三府總捕頭,專司獄訟疑難大案,此番出馬必有大案。
金無憂道:「閣下好眼力,不知尊姓大名?」
酈遜之說了名字,金無憂目光閃動,沉聲道:「閣下莫非是康和王之子?」
酈遜之暗想不愧是神捕,他鮮少在中原露面竟也識得,當下點頭應了。
金無憂道:「康和王有子遠遊,京城的人都知曉。世子與紅衣對戰時夾雜幻大師的身法,在下本已眼熟,等你報出名字自然想起。」
幻大師是東海三道之一,與兜率子、冷嘯道人被江湖人尊稱為「東海三仙」,這三人輩分極高,已有數十年不出江湖,現今道教各派的掌門人物,都是其徒子徒孫輩。
酈遜之笑道:「原來金大人認得家師的武功,難怪難怪。」
金無憂浮上淡淡微笑,客氣的道:「想不到世子竟拜了他們三人為師,可喜可賀。」
酈遜之自謙了兩句,他有意結交金無憂,寒暄過後遂道:「相識一場,何不尋個好地方喝一杯?」
金無憂眉頭一皺,束手拜道:「不敢,在下有要務在身,不能久留。」
酈遜之恭謙一拜道:「金大人遇上什麼疑難之案?遜之不才,願與大人分憂。」
金無憂一怔,未曾想這貴冑公子會說出分憂的話,苦笑道:「世子客氣。唉,此事與江寧嘉南王有莫大關聯,世子回京便會知曉。」
酈遜之攔在金無憂身前,懇切道:「金大人,酈、燕兩家世交,如果嘉南王有何不測,請大人明示。」
金無憂看他一眼,搖頭道:「世子請勿相詢,此事你酈家委實不宜插手。」
酈遜之一怔,道:「嘉南王在江南百姓中享有盛譽,他若出事,遜之必不能袖手旁觀。請神捕大人相告。」
金無憂微一沉吟,因紅衣的涉入,他更不想酈遜之牽扯進來。
正想推搪,便聽酈遜之道:「遜之明白大人好意,但若趕到京城才知原委,萬一嘉南王有何損傷,豈不辜負大人的心意?我想大人亦不願見到一代名臣遭遇不測。」
金無憂被酈遜之咄咄相逼,心想事皆天定,這世子既一意孤行,即便不由他口中說出原委,怕也會自行弄個水落石出,索性不再瞞他。
「嘉南王沒有不測。只是他手下大將君嘯運送官銀入京,不想到京後方發覺五十萬兩全是假銀,惹得皇上震怒。金某追查至此,正要轉道往江寧一行。」
酈遜之愕然無語,失卻官銀罪可致死,嘉南王府家將闖此大禍,只怕時局要有一番動盪。
他兀自驚疑間,聽金無憂又道:「這五十萬兩是江南諸路捐贈北地的救災銀子。北方各府近來水旱告災,天鳴地震,嘉南王費盡手段籌集數月才得來這些募銀。只可惜京都府、大理寺、刑部、御史臺,對這件案子一點頭緒都無,我從京城一路查到此地,眼看就要到江寧,仍無線索。若真找不回失銀,不僅朝廷損失慘重,只怕捐獻銀兩的江南百姓也會寢食難安。」
金無憂說話間愁眉不展,酈遜之想的卻是另一件事,道:「金大人得罪何人,竟會被紅衣刺殺?」
金無憂沉吟道:「金某一生得罪人無數,誰要殺我都不奇怪。」嘆了口氣,不欲久留,衝酈遜之抱拳道:「多謝世子盛情,援手之恩改日圖報。後會有期。」
酈遜之道:「大人稍等。依遜之所想,紅衣仍伺伏在前,不如易容改扮甩掉跟蹤,於大人辦案方便。」
金無憂駐足道:「你說得甚是,我正有此意。只是手上東西不全,須去購齊材料。」
酈遜之笑道:「這個無妨,遜之自有預備。」
他從馬上行囊中取出一個精緻繡花小包,打開遞去。金無憂見內裡膏粉鬚髮齊全,大喜過望。酈遜之遂尋了路邊一家旅舍,要了上房,著手準備為金無憂易容。
兩人關好門窗,酈遜之把易容物品攤放在桌上,金無憂嘖嘖稱奇,挑出一塊黃色膏體,動容道:「世子竟會製此物,著實不簡單。我當了世子之面易容,豈不獻醜。」
酈遜之道:「大人只管直呼晚輩之名,否則在下何以自處。聽說大人的易容技藝超凡脫俗,無須與遜之自謙客氣。」
這時金無憂卸下一大把絡腮鬍子,酈遜之才知他原來已稍作改扮,只見金無憂除去鬍鬚後的相貌甚是英偉,一臉正氣。
酈遜之不覺讚嘆道:「大人好手段,連我亦沒瞧出這是易容。」
「呵呵,這把鬍子從一位同僚臉上借來,貨真價實,我這易容法子討巧得緊。」
酈遜之失笑道:「那位仁兄一旦失去鬍子,恐怕別人也當他易容,一下子決計認不出他來。」
金無憂哈哈大笑道:「正是如此。」
說了這兩句,心情暢快許多,一面對鏡改變妝容,一面和酈遜之攀談道:「教我易容術的是『百變神仙』易容,遜之想必聽過他的大名。經名師所授,平常人不容易看出破綻。只是強中更有強中手,有位百年難遇的奇才,不論任何人如何變化,都有一雙慧眼能看穿底細。如我沒料錯,遜之是向那人學的本事吧?」
說到此處,他的神情有了細微的變化,恍惚中想起了一個人,一顆心陡然飄至過去。易容是她哥哥,怎麼又會提起來呢?每回他易容都像是扮給她看,明知她根本不會看到。
酈遜之點頭道:「大人好眼力,小佛祖與梅大俠一家與我們師徒同住,遜之不才偷學過幾招,比起大人和易容前輩來差得遠了。」
金無憂回過神來,喪氣的道:「是啊,真正高明的易容術,講究選材、描形、摹態、擬聲等等,只有小佛祖才有那般能耐,千變萬化,無所不能。像我們這種半吊子,能知曉其一已是不易,而小佛祖天縱其才,觸類旁通,令人嘆為觀止。」
金無憂黯然嘆息,小佛祖果然與那人在一起,而她卻不知去了何處。人世變幻,比起易容術來又玄妙得多,緣分來去,生死與否,原是無法強求。
想到這裡,金無憂放下擔心,貼上一縷鬍鬚,朝酈遜之笑道:「你想插手此案,不知是幸事還是憾事,只求你多保重。我先去鞦轡行買馬,之後出城趕赴江寧,這便告辭,無須再送。」
此時他扮作一黃臉漢子,模樣與先時大不相同,酈遜之點頭稱好,放心送金無憂出門。
行至街上,酈遜之問道:「那失銀案不曉得有沒有可效勞處?」
金無憂聽他一說,想了想方道:「君將軍一路均宿於驛站,沿路無甚可疑,唯獨在潤州時曾住在太公酒樓,甚為奇怪。我適才打探未有發現,你若方便,不妨再去看看。」
他原是隨口敷衍,不想這句話使酈遜之深深涉入失銀案,再沒有脫身的機會。
酈遜之「哦」了一聲,把馬牽與他,道:「鞦轡行已閉市,叫那些人開門選馬浪費時間,拿我的馬去便是。」隨手便將手上良馬相贈。
金無憂感激一笑,拍拍他肩頭,謝過去了。
酈遜之向店家問明太公酒樓所在,退了房獨自漫步走去。行不多時,看見遠處一家高樓的酒旗飄揚,「太公酒樓」四字迎風獵獵,氣勢逼人。酒樓臨街而築,高有三層,樓後的四進平房都是館舍。店中燈火大亮,人流穿梭,觥籌交錯,熱鬧非凡。
酈遜之被對街屋簷下蜷縮著的一個小乞丐吸引,那孩子眼睜睜望著熱鬧的酒樓,露出渴望的神情,身上的棉襖破舊不堪,兩手滿是凍瘡,一張小臉凍得通紅,皮膚更糙如鍋巴。
酈遜之走過去,小乞丐木然盯他一眼,習慣的伸出手來。酈遜之心生憐憫,從懷中取出銀錠塞在他手裡,小乞丐嚇得呆住,張大了嘴,忙不迭向他拜謝。
酈遜之回身觀望酒樓,走近兩步,有夥計見他氣派不凡,殷勤過來相請。酈遜之隨他進店,見酒樓門上掛了一塊橫匾,僅書一個「酒」字,筆意龍飛鳳舞,醉態酣然。
一進門的白壁上,又掛著一幅姜太公渭水垂釣的水墨畫,寥寥數筆,栩栩如生。那姜太公一臉悠然,似醒似睡,微閉的雙眼斜睨著水面,露出智者獨有的慧黠。
酈遜之凝視片刻,覺得這雙眼似是活過來對著他笑,不禁心生疑惑,想起金無憂的話,覺得酒樓殊不簡單。
隨意尋了地方坐下,很快有夥計過來沏茶。那夥計見酈遜之氣宇軒昂,順口問道:「三樓是雅座,老闆娘就在上面,客官可要換個位子?」
酈遜之一怔,心想來喫茶跟老闆娘有甚關聯。夥計發覺他神情奇怪,忙道:「來我們太公酒樓的人,多半來瞧老闆娘,難道客官不是?」
酈遜之道:「不是,在下只是喝茶。」
夥計尷尬一笑,忙為他倒好茶水。茶碗裡放了碾碎的團茶,沖進不老不嫩的滾水,再取了茶筅不停攪拌,一邊攪著,一邊討好的道:「這是剛採集的雪水,你試試,包準沒嘗過。」
酈遜之喝慣好茶,嘗不出味,抿了一口便放下。等酒菜上桌,酈遜之淺嘗輒止,無甚胃口,不由得想念起島上梅家夫婦和小佛祖的絕佳廚藝。
人影一閃,對面忽然坐了一個白衣少年,不由分說夾起他的菜便吃。酈遜之驚奇的盯著他,這少年眉清目秀、神情灑脫,倒像是熟識多年的知交,當下也不作聲,默默待他吃完。
那少年叫過夥計,要了兩個空杯和一罈酒,自斟了兩滿杯。此時酒樓外闖進兩個提刀的漢子,左右四顧像是在尋人,那少年背對兩人鎮定自若,舉杯邀酈遜之同飲。
太公酒樓走出三個護院,要那兩漢子收刀進店,五人爭執起來,那兩漢子只晃了下刀,便撂倒三人。酈遜之瞥見他們身手著實不弱,斜眼再看那少年,他依舊笑咪咪的吃菜喝酒,渾不當眼前有事,索性敬他一杯,兩人一言不發大拚酒力。
持刀兩漢子只待往內闖,面前忽然一花,飄出個清麗的身影,「啪啪」給了他們兩個耳光。
三個護院慌忙爬起身,向出手那人恭敬的叫道:「老闆娘。」
一個年輕女子倚了櫃檯俏立,穿了潤州盛產的雲紋羅錦緞繡襦,流蘇髻上斜插一支芙蓉簪。燈影下她眉目如畫、顧盼神飛,似嗔似笑托了腮道:「不瞧瞧這是什麼地方,敢拿刀進來丟人!聽好了,凡是我這樓裡的客人,哪怕是欽命要犯,我也不許人動他分毫。」
她模樣甚美,酈遜之多看了兩眼,一旁的客人更是目眩神迷,不肯稍移視線。
那兩人臉上各有一個通紅的掌印,尷尬互視一眼,隨之狼狽離去。
老闆娘掃視一圈,朝大堂中客人笑道:「沒事了,各位受驚,酒錢就算在我帳上。」說罷,纖腰一扭,飄然上樓去了,來往的客人皆呆呆盯著她背影不放。
未料市井中竟有這等高手,酈遜之喃喃道:「老闆娘好身手。」
那白衣少年聞言道:「喂,她有沒有往我這裡看?」
酈遜之搖頭,那少年顯是失望,抓頭道:「沒道理呀!她武功高強,應該能看出他們要追誰,我幾次來這裡避風頭,她居然一點兒好奇也無?」
酈遜之道:「你到底是在躲避追兵,還是想她留意你?」
那少年爽朗一笑,敬了酈遜之一杯,道:「我叫江留醉,浙江樂清人氏,這幾日盤纏用盡,只能滯留此地。偏不知惹了什麼人,一天到晚找我麻煩。說來也怪,只要我跑到這酒樓來,老闆娘就替我擋災,更能免吃免喝。我想不透她為何對我這麼好,又總不過來相見。」
酈遜之若有所思道:「她也許見你是江湖中人,不忍心看你落難。她既不求回報,你也未必要去結識她。」他目光銳利,早看出江留醉身負絕技,遠超那兩個持刀漢子。
江留醉摸了臉頰,嘆氣道:「我就知她不是看上我,唉,兄臺所言極是,定是這個道理。對了,你叫什麼名字?」
酈遜之說了名姓,江留醉樂滋滋的舉起酒道:「借花獻佛,我再敬你。」
酈遜之喜他爽快,乾了手中之酒。
江留醉道:「你這人不錯,素不相識就肯請我酒喝,夠義氣!等我想法子賺些銀兩,也請你大喝一回。」
酈遜之道:「一頓酒菜何足掛齒,再說是老闆娘請了這頓,作不得數。江兄這是往哪裡去?」
江留醉愁眉苦臉道:「我出來尋師父,他說要往京城一行,走了兩個月杳無音信。我們四兄弟心下掛念,就推我出來找他。唉,眼看就要過年,真想他早日回去和我們團聚。」
酈遜之見他要去京城,便道:「我也往京城去,江兄如不嫌棄,與我同行如何?」
江留醉搖手道:「不成,我身上盤纏未齊,需尋一處幹活,要耽誤酈兄行程。」
酈遜之笑道:「江兄如能與我作伴,這一路的花銷便由我出。酈某不才,盤纏帶得充足,只是少個把酒言歡之人。」
江留醉朝左右看了看,低聲笑道:「你定是頭回出門,這『帶足盤纏』幾字,可不能輕易出口。」
酈遜之啞然失笑,道:「我這身裝扮一見便是銀錢充足,說不說都一樣,誰有膽子,來取便是。」
江留醉打量他一番,笑道:「你說得果然沒錯。嘿嘿,我竟撞上一個福星,也好,我跟你入京,等尋著我師父,再把盤纏付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