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起
空氣中瀰漫著旖旎的花香,放眼望去,那是一片聖潔到極致的白色花海。
這種花,叫曼陀羅華。
然,此刻在花香中,隱隱還摻雜著一些其他的味道──濃郁得讓人心悸,屬於鮮血的味道。
她就站在這片花海的盡頭,風將玄黑的衣襬吹得飄揚開來,卻拂不去眼底的絕望。
她就這樣絕望的凝視著箭鏃射來的方向,凝視那手握弓箭、像皓月一般的男子。
而羽箭的鏃尖已深深射入她的胸口,鮮血將身上的玄黑染紅,也將她足下的曼陀羅華染紅。
脣邊浮起一抹笑靨,在這樣的時刻,她還能笑得如此美麗動人,是源於她那讓世間萬物都黯然失色的容貌。
那是一種超脫塵世的絕色。
現在她要離開塵世,離開這一切了。
「呵,你真的這樣做了,是我太傻--」
沒有等男子說話,她兀自說了下去。
「其實,我很想知道你對我說過的話中,到底有沒有一句是真的。可現在,不重要了……」
她始終是傻的,還傻傻的說出這句話。
希冀著他說過的,至少在那些欺騙和不擇手段的利用中,有那麼一句話是真的。
他喜歡她。
這畢竟曾是她的希冀,是她自遇到他以來最美的希冀。
當他率領坤國的大軍,鐵蹄踏破錦國的帝都,將她的親人一一斬於劍下時,她就該清楚,希冀終究不過是希冀罷了。
她取下掛在瑩白頸部的一個小小的血紅色琉璃墜,用盡最後的力氣將它碎去,剎那,有聲嘶力竭的聲音傳來--
「不要!」
她沒有循聲望去,因為她的眸光一直駐留在男子的臉上,那兩個字,那聲嘶力竭的聲音不是他發出的。他的薄脣自始至終沒有動過,只隨著琉璃墜的粉碎,神色冷冽到了極致。
在陷入黑暗前,這是她最後看到的景象,也是最後殘留的,關於他的一切--
漠然、冷冽。
所謂的感情,之於帝王江山來說,終究是放在被利用、被捨棄的位置。
是她太天真,相信愛能凌駕所有。
如今,她為這天真付出了該有的代價。
世人只當曼殊沙華是不存在的,因為他們不知道,當溫熱的鮮血把曼陀羅華染紅後,就成為曼殊沙華。
黃泉的引路花。
開花不長葉,長葉不開花,花葉兩不見,生生相惜,有著永遠無法相會悲戀之意的引路花。
現在,她是要隨那引路花去了吧。
在身子倒入花海的瞬間,一顆晶瑩剔透的淚,從她緊閉的眼角滑落。
玄黑的袍襬在空中劃出最後一道淒美的弧度,那金龍的利爪猙獰可怖,粉碎了最後一抹殘紅……
史官記--
永安三十三年,三月初一,坤國滅錦國。
一夜之間,錦國的國花曼陀羅華悉數被染成紅色。
傳說中的黃泉引路花,在那一年,終於盛開在了凡塵……
第一章 蝶陷蛛網
坤國,永安三十六年。
尚是春寒料峭時分,恰是永安帝即位來,第十二次廣納後宮。
帝宮前,載著秀女們的馬車緩緩駛入宣華門,玄色宮門次第敞開,那些緋色車幔的馬車便一逕的往內行去。
半個時辰後,東華門也迎來了青色車幔的馬車。青色車幔內,每一車坐了四名女子,恰是各城選送的宮女。這些宮女和秀女同日入宮,縱然此時身分上有著懸殊的差距,可日後誰為鳳、誰為奴,卻是端看自己的造化了。
車至兩儀門前紛紛停下。
最後一名下來的女子,其姿容在這一眾宮女中是出眾的。這份出眾,哪怕是放在應選的秀女隊伍中,無疑都是上選,連教引嬤嬤看到這名女子時,都稍稍驚了一下。
女子的瞳眸實在太美,映著初昇的旭日,只把平素裡瞧慣各宮娘娘姝色的教引嬤嬤愣了半晌,方回過神。
女子行至教引嬤嬤前,躬身遞上執函。這執函是通過宮外初選時的憑證,上面有該宮女的名字,以及體貌甄選的記錄。
教引嬤嬤接過執函,特別留意了一下女子的名字:何明露。這名倒是配得上她的。
教引嬤嬤斂了心神,驗看完所有宮女的執函後,吩咐新進的宮女分列兩排,隨她緩緩往宮裡的尚宮局行去。這些宮女在宮中的生涯就將從那開始。
往尚宮局,必經元輝殿,亦是今日選秀的殿宇。此時,先進宮的秀女均站立於殿前,等著永安帝的欽選。一膽子稍大的宮女抬頭望了一眼秀女的隊伍,輕聲對旁邊相熟的宮女道:「瞧這樣子,也不見得比我們好看多少,不過出身不同罷了。」
未待旁邊的宮女出聲,只聽得教引嬤嬤威嚴的聲音傳來:「在這宮裡想要活得久,最好先管住妳們的舌頭!」
語音一落,隊伍中霎時噤聲,再無一絲的動靜。
明露低著小臉,瞧著裙裾下行進間稍稍露出的繡鞋尖,心裡只惦念著阿爹阿娘。
她本是茶農的女兒,這一年大旱,連帶著茶園都被波及,恰逢鎮裡張貼皇榜大選宮女,每位入選者都可得紋銀二十兩,對於農家來說,這二十兩銀子實是抵得上兩年的收成啊,所以阿爹為了一家數口的生計,只好忍痛送她進宮。
對此她沒有怨言,不過十年,按著坤朝的規矩,宮女年滿二十五,得了恩旨就能出宮,只是有些不捨。大前年她發過一次高燒,醒來後,從前的事記得的不多,可這三年間阿爹阿娘對她的好,記著就夠了。
她輕輕嘆了口氣,隊伍已行過元輝殿,經拱門來到奉乾殿。
這當口突響起鐘聲。
這鐘聲凝重悠遠,一聲一聲傳來,教引嬤嬤怔了一怔,旋即淒涼喚道:「皇上駕崩,跪--」
這一聲突如其來的噩耗,只讓明露隨眾人匆忙跪下,粉額俯叩到手背。
偌大的帝宮,除了有宮女急急從甬道奔過的細碎聲音,突然變得很安靜,空氣裡分明還有些什麼在湧動著,讓人的心底越漸不安起來。
明露額頭叩在手背上,沒有嬤嬤的吩咐,她是不能起身的。而這一跪,跪了很長的時間,直到晨起的曦光漸漸變成炙曬的日光,前面的元輝殿終是傳來越大的聲響。
整齊的步履聲後,似乎在宣讀什麼詔書,緊跟著是女子驚慌失措的尖喊,這些聲響打破了壓抑的安靜,隊伍中有些膽子稍大的宮女抬起臉來。
從拱門那端,但見急急奔來一名秀女,一邊奔一邊淒涼的喊著:「不,我不要殉葬!不要!」
但她沒有來得及跑多遠,就被兩名緊隨其後的御林軍拖了回去。跪伏的宮女隊伍開始騷動,「殉葬」兩字撞入明露的耳中,她亦朝那尖叫來源瞧去,卻僅瞧到華裳的一角無力垂落在地,那秀女已被拖過拱門。
然後,再也瞧不到什麼了。
只一扇拱門,彷彿隔去的就是兩重天地,剩下的,唯有甬道上仍舊不停奔跑的宮女,以及拱門那端傳來越來越多的尖叫聲。
這些尖叫聲終是讓本跪伏在地的宮女恐慌起來,隨著一隊御林軍的出現,恐慌轉眼變成了真實的懼意。在這隊御林軍的前面,為首的是一名太監,他尖細著嗓子,宣道:「來呀,把這隊宮女一併送去伺候先帝。」
這話讓一旁侍立的教引嬤嬤怔了一怔,一怔間,御林軍早上前來,手中拿著白綾,只往宮女的脖頸勒來,跪伏在前面的幾名宮女未及應聲,就在那些白綾下,頃刻間葬送了性命。
而跪伏在後的宮女,終是明白過來太監口中這句話的意思是什麼,就是彼時那名秀女口中的「殉葬」!
求生的欲望使她們再不顧任何禮法,紛紛起身竄逃,僅求能夠活命。對於這些出身並不顯赫的宮女來說,就算命再賤,卻也是想活下去的。
明露是跪在後列的,隨著前頭宮女的逃竄,她也很快站起身朝人多的地方奔去。
人的命只有一條,明露當然不想死,尤其還是死在殉葬中。
奉乾殿前的院落不算大,那批御林軍又個個凶神惡煞,很快又結束了幾名宮女的性命。
明露知道如果跟著人群逃,逃出生天的機會很小,不過倘若趁亂往遮擋多的地方去,先藏起來,或許還能有條活路。可她的小算盤又如何逃得過那批御林軍如鷹般犀利的目光?早有一名軍士瞅見她朝假山奔去的身影,提著白綾便追了上來。
明露聽得身後有腳步聲漸近,情急間仗著身形嬌小,繞著假山一個打轉,便彎下身子從假山洞裡爬了出去。她的動作輕快靈巧,幾乎一氣呵成。可這一爬出,她才發現眼前是讓她更加害怕的景象--
一把明晃晃的長刀徑直從她的跟前砍下,她的臉下意識往後一縮,頭上盤起的髮髻已被這一刀砍落幾縷下來。
紛紛揚揚的髮絲飄零而下,她沒有尖叫,僅倉促抬起手握住刀刃。求生的本能,卻帶著絕對的疼痛。血從掌間滲下,舔著刃口,一滴一滴濺落在綠蔭地上,煞是醒目。
其實那刀在割落她幾縷髮絲時已經減緩了速度,在她抬起眸子的時候,更是減輕了力道,然而她反射性一握,終究是傷到了她。
持刀的是一名騎於駿馬之上、身穿雪色盔甲的男子,他有著如同星子一般的眼眸,這雙眼眸在睨到何明露的臉時,卻漫出一絲別樣的神色來,在觸到那鮮紅的血時,更投射出一抹不忍。
饒是手心很疼,明露都沒吭聲,而她晶瑩的眸子在日光下有著最明媚的華彩,這層華彩的邊緣是一層淡淡的紫色,很淡很淡的紫,逐次融進瞳眸中,是讓人一見即無法忘記,比眼前這名男子璀璨的眼眸更加動人,似乎有著懾人心魄的魅惑。
現在,她只牢牢握住刀刃,絲毫不放鬆,出自求生的本能。
「別殺我--」她怯怯對著這位素昧平生的男子說出這句話,但沒有其他求饒的言辭。
男子的眉心一皺,亮光閃過時,那刀已用了最柔和的力度從她手中抽離,然後他俯身一提,明露嬌小的身子隨即被他提到馬上,他張開寬大的斗篷,將明露的身子緊緊掩住。
「別出聲。」他的聲音終是在做完這一連串動作後,在她耳邊響起。
她噤聲。莫名覺得安全,即便就在剛剛,他傷了她。緊跟著,是一名士兵匍匐於地的聲音:「末將參見翔王殿下。」
他是翔王?
她並不知道皇帝駕崩後發生了什麼事,只是從被翔王提上馬的瞬間,她看到翔王周圍那無數的士兵,以及在幾個時辰前還明媚鮮豔的秀女,如今紛紛倒在地上的情形。這些是目前的她所知道的全部,這些全部僅影射出一個意味--便是在這帝宮,除了皇上,任何人的性命都如草芥。
「嗯。」他應了一聲,只將攏住她身子的斗篷拉得更緊。
她在他的斗篷下,將流血不止的手小心捂住,卻還是透過他下頷處隱隱射進來的光線,發現他雪色的盔甲上濺了些許斑駁的血跡。
這些血跡當然不是來自於她的,因為已經開始乾涸。她不去想這些鮮血究竟是何人的,越想只越讓人害怕。而現在哪怕隔著斗篷,她仍清晰的聽到那名士兵的聲音傳來。
「啟稟翔王,末將等奉命送應選宮女上路,有一名宮女逃至此處,末將追其至此。」
「還不快繼續去找。」翔王只說出這句話,隨即一叱駿馬,徑直朝前奔去。
她不知道他會帶她去哪,她也不知道她的命會不會在下一刻仍告終止,她只是深深吸氣,以此平定忐忑的心跳。人在越是危急的關頭,越要鎮定,才能保持最佳的反應。
不過一炷香的工夫,翔王就勒停了駿馬,接著他拉開他的斗篷,明亮的陽光頓時籠住她的身子,以及因流血而略顯蒼白的小臉。翔王先行下馬,甫站定,只將手遞給她:「下來。」
旭日的金暉照在這個男子的身上,似乎將他雪色的盔甲鍍上一層光芒,在這蕭瑟的帝宮中是格外暖融的。
望著他遞來的手,明露有些躊躇,躊躇間,他的手覆上她的手腕,輕輕一拉,想把她帶下馬來。
她有些窘迫,分神間一腳踩空,險些就要從馬背上摔落。幸好他疾走上前,而她摔落在他的臂彎中。
見狀,他眸底掠過一絲失落。她竟連下馬都不會?
是,她又不是她,不會也正常。
翔王望著那張嬌媚的小臉,也看進那雙舉世無雙的眸子,這態樣終在明露嬌柔的身子於他懷裡稍稍一掙時,方被打破。他回過神來,將她放到地上。
眼前是一座殿閣,上書「浮隱殿」三字。遠遠的,仍可聽見外頭聲響很大,唯獨這裡卻是靜謐得連一個人影都不見。除了他和她之外,再無旁人。
他沒有說話,迅速解下盔甲內的汗巾,一撕為二,將她受傷的小手很快包好,接著以披風覆手,牽起她的手腕,將她帶入殿內。
明露沒有掙脫他的手,隔著披風,能真實感覺到他手心的溫暖,這種溫暖在這個乍暖還寒的早春,能驅散些許的冷冽。
縱然只第一次見他,縱然,方才他手裡的刀險些要了她的命,她卻安然跟著他,步入這座殿宇。
殿內儼然供做休憩之用,層層的琉璃珠簾後,擺著玉石涼榻。
他掀開琉璃珠簾,止了步子,稍轉身:「想出宮麼?」
突兀的,他對著眼前的女子問出這句話。
即便眼下宮裡的局勢大亂,連他都未必能順利帶她出去,可他想,或許這裡真的不適合她。
明露怔了一怔,出宮?她雙手下意識輕輕撓了一下裙帶上的瓔珞。畢竟宮裡是給了紋銀的,等於買她進宮,方才只想著避過殉葬,求得一命,卻沒有想過縱使僥倖活過一時,以她的身分,又如何能在宮裡待下去。出宮無疑是一個不錯的選擇。但,真的可以出宮?不會連累阿爹阿娘?
他將她的神色盡收眸底,語音輕柔:「如果願意信我,待在這,哪都別去,最多子時,我會帶妳出宮。」
這句話,讓她的猶豫消逝無蹤。她願意信他。
在沒有退路的時候,有人願意給自己一條繼續走下去的路,還是堂堂王爺之尊,為什麼不試著去相信呢?沒有比死更糟的事了,不是麼?
殿門關上,明露嬌小的身子縮進玉石榻下。
玉石榻真冷,她必須要將身子蜷縮起來,才能抵禦這冰冷。
因身子縮緊,能聞到縛在手上的汗巾沒有一點汗味,反而帶有淡淡的、些許薰香的味道。
這些薰香能鎮靜心神,她方才驚嚇的心境便在薰香的縈繞中,慢慢平復下來。隔著玉石榻上垂落的瓔珞,能看到正午的太陽在逐漸西移,不久,這一日就將過去。她從進宮到出宮,或許亦不過是在這一日之間。
出宮後,等風頭過去,應該還能見到阿爹阿娘吧?而有了入選所得的二十兩紋銀,他們一家人能團圓的撐過這場大旱,也算是意外之喜。縱然她並不知道,翔王救她出宮後,出於報答,她是否該在翔王府為奴一段日子。
算了,不去想,驟然鬆懈下的思緒帶著不期而至的饑腸轆轆,她捂住腹部,今日除了早上用了些早點,到現在都沒吃過一點東西。真餓啊。
但現在她只能小心翼翼的待在這,因為就算出去,在這樣一座空落的殿宇內,找不到東西吃的。
不如就讓自己睡著,這樣不僅時間會過得快點,夢裡也不會覺得餓。她頭稍倚在玉石榻的腳靠上,卻能安下心來入睡。
很奇怪,難道是因為他讓她等他來接,並在臨走前告訴她,這裡很安全麼?
不管是什麼原因,此刻她雙手環住臂膀,汲取自身的溫暖,就這麼迷迷糊糊的睡去……
臨近黃昏,殿門被一身著雪色華貴宮裝的女子推開,復又關上。
宮裝的裙襬上勾勒著象徵尊貴的雲紋,而女子只梳了簡單的環髻,髻上的簪花亦是素白的,臉上不施脂粉,依然傾城絕色,眼下她邁著碎步走入這座宮殿,眉宇輕顰間,手才要撫到某處,殿門卻驟然被再次推開。
夕陽似血的餘暉下,男子軒昂的身影出現在那。
「這麼急?」女子只說出這三個字,聲音很輕。
男子輕笑出聲,在殿門復關上的黑暗中,朝她走近:「似乎,妳比我更急。」
女子隨他的逼近向後退去,未幾,已退至玉石榻前,她的身子一晃,反手撐住榻沿,抬起翦水眸子,凝望那名男子:「本宮只是--」
話未說完,男子將一件物什遞至她的手中:「妳該知道怎麼做才是對的。」
女子的手一震。怎麼做才是對的?現在的她,確實再沒有退路了。
女子從男子手中接過那件物什,兩手相接間,指尖觸及,她的手驀地往後一縮,卻似乎看到男子的脣角輕輕勾起。
未待誰再啟脣,驀地隨著不算輕的一聲「砰」,兩人的目光循聲望去時,竟是一名身形嬌小的宮女從玉石榻下滾倒出來。
恰此時,殿門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女子的神色一驚,她足下的宮女發出低低的一聲,殿門已然被推開。夜色初上的殿外站著翔王,他看到殿內的情形時,神色一變,但仍依禮拜見道:「參見皇貴妃娘娘。」
皇貴妃--是的,外人眼中,她就是永安帝生前最寵愛的妃子,早已不是太傅府中的大小姐風初初。
女子的脣邊揚出一抹笑意,這抹笑意隨著她輕啟櫻脣時,悄然斂去:「翔王不必多禮。」
所幸那人走得及時,此時殿內除了她和翔王之外,只有那名來歷不明的宮女。尋常的宮女是絕不會進入「浮隱殿」的,如今看來,似乎與翔王有關。
從翔王狀似平靜的臉上,她仍能靠著女人特有的纖細敏感,辨出些許的端倪。
而那名宮女除了方才發出的一聲外,早跪伏在旁,小臉俯低,看不真切,看上去只像是一名隨侍在她身旁的宮女,然今晚,她又怎會帶一名宮女入浮隱殿呢?
所有人都被屏退至拱門外,可見翔王也沒有經正門進來,否則早就該有她隨侍的宮女通報了。
永安帝駕崩,果然每個人都在做自己的盤算,都以為這裡藏著什麼東西,包括平素對皇位最不看重的翔王--
一念甫止,殿外傳來士兵的通報:「皓王駕到。」
女子凝眸。殿外,一名身著明光鎧的男子踏月而來,縱然他只是一名凡人,可就這麼走來時,他周身的氣勢卻是連那月華都抵了去。
世間或許再沒有一名男子當得起皓月二字,除了他。所以,先帝賜「皓」為他的封號。
皓,皓--
她聚了聚心思,皓王西陵夙已行至她跟前,微俯身,算是行禮。
「父皇駕崩,請皇貴妃速去壽極殿。」
她沒有應這一聲,只把纖手揚起,瑩白的手中赫然握著的,正是一卷明黃的詔書:「皓王,翔王,恰好二位在這,還請代為宣告諸臣,本宮這次提前從行宮回來,只為護送先帝親筆所書的遺詔。」
此言一出,翔王的神色有些訝異,皓王仍淡淡站在那,風掀起他的斗篷,他的目光有一縷越過皇貴妃,落在殿內那跪伏的宮女身上,現在那名宮女,仍小心翼翼的跪著,額髮有些散開,落在她白皙光潔的臉側。
恰在這時,拱門外傳來女子嬌叱的聲音:「放肆!連你們這些奴婢都敢擋本宮的路不成?」
隨著這一聲,一同樣身著雪色宮裝的女子從拱門外徑直走了進來。雖然衣著的顏色是一樣的,可終究有些不同,女子的宮裝上沒有雲紋,有的只是象徵宮內高位后妃可穿的錦紋。
一紋之差,差的何止雲泥。一如女子即便是太子的生母,可到先帝駕崩前,她的位分始終是惠妃,甚至連三夫人之位都不可及。
三年前,先帝卻是在一夜臨幸風初初後,於三日間連晉其三級,直至六宮如今最高的皇貴妃之尊。而這宮裡,自元后薨逝,再不曾立過中宮。
三年間,不時有先帝欲待皇貴妃誕下皇子後,廢儲君,改立皇貴妃之子的謠言傳出。對此,她是怕的,時刻戰戰兢兢,生怕皇貴妃有喜時,就是她和楓兒母子兩人被廢為庶民的先兆。
楓兒生性淡漠,被立為太子只因他是皇長子,元后又並未誕下過嫡子,加上她父親是前朝的中令,門庭亦算顯赫的緣故,完全不是先帝對此子青睞有加而立,是以根基自然不穩。
想不到這三年的戰戰兢兢,卻在今日變成了另一種噩耗。
原本今日是後宮諸妃有著怨艾,也有著幸災樂禍的日子,因為是三年一度的選秀。有怨艾,是因選秀會為後宮帶去新鮮明媚的女子;會幸災樂禍,則是這些女子無疑會分散皇貴妃的君恩。
果然,在距選秀尚有半月時,不知何故,先帝怒氣沖沖從皇貴妃的關雎宮中離開,翌日,皇貴妃便推諉身子不適,不能出席選秀典禮,獨自一人入往行宮,名曰調養身子,實只讓六宮以為是皇貴妃恃寵而驕,容不得新人,是為失寵的徵兆。
然,未等到皇貴妃失寵,就風雲變幻的成了六宮諸妃的齊齊失寵。先帝駕崩的噩耗來得猝不及防,其後,太子貿然擁兵至帝宮,更是匪夷所思。而皓王聯合翔王,似早有準備一般,僅用了半個時辰,就平息這場「逼宮」。
當這消息傳到景福宮時,惠妃才換好孝服,等著傳喚去往壽極殿。沒想到卻得來太子謀逆的消息,接下來無論她怎樣派人打探,都得不到太子的一點音訊,是生是死都不得而知。隱隱覺得不妙時,派去打聽消息的宮女福如帶來的是皇貴妃回宮的消息。
這道消息只讓她嗅到其中有更濃的陰謀,所以今晚這一趟縱是以卵擊石,她也奮不顧身。
在這之前,她囑咐福如,千萬把她匆匆寫好的信劄傳給宮外官拜中書令的弟弟,唯求得弟弟的一絲幫助,雖然此時的宮裡,恐怕再無人能出去了。即便來了,又有何用呢?只能看著、聽著風初初的話裡含了悲戚的味道,將那遺詔呈給已然起身的皓王。
「因為太子是皇上最器重的皇子,皇上才給了太子悔過的機會,殊不知太子仍是步步緊逼,要了皇上的命……」
惠妃慢慢癱軟在地,四周在頃刻間響起三呼萬歲的聲音,這些聲音迴旋在此刻寂靜的帝宮上空,昭告了新帝的誕生,亦宣告了一些曾經顯赫之人的命運……
自始至終,明露跪伏在那不敢抬起頭來,哪怕承諾帶她離開的翔王就近在咫尺,她都不能抬頭。
方才因睡太沉,竟然身子一歪,滾跌出玉石榻下,這是最大的失誤。她現在唯有祈求眾人不再注意到她,尤其是希望這位尊貴的皇貴妃娘娘能忘記她,容得她出宮才好,否則等待她的將是什麼,她很清楚。
除了殉葬之外,這帝宮的暗流詭譎也讓她初見了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