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後酒
當我四處蒐羅而來的法式「迷思」終於躺在手術台上,接受無情檢視、解剖、有的保留、有的摒棄時,我不得不坐定深思。在這段法庭式的檢驗歷程中,我學到了什麼?在考究與高盧人有關的大量迷思、神話及故事之際,我確實從中獲得許多與法國及法國人有關的新認識。但我同時也更認識了自己,或者該說,更認識我們盎格魯薩克遜人。在我們英國人對法國抱持的絕多數迷思當中,其實潛伏著一股浪漫而不可名狀的渴求,一種交織了較勁、嫉妒、與慾望的感覺。我們好像無法坦然接受法國的種族與文化就是與英國不同,也無法像——好比說,能毫無障礙去分析日本人那樣——客觀地分析法國人。我們辦不到。舉凡扯到法國,我們一定忍不住將之浪漫化、理想化,爭相仿效、嫉妒異常,或在他們藐視我們的嘗試時予以責難撻伐。他們不是成為我們瘋狂而毫無意義的崇拜對象,就是受到我們無情苛刻的指責。某種程度上,我們似乎非得這麼做,好把自身夢想投射其上。但他們又無法周全我們的想像。
你或許會問,為何要用這種調查,破壞我們對法國的浪漫幻想呢?而且在一個寒冬午後,沉浸於一本書所召喚的夢想國度,又有何害?關於這問題的最佳回答可能是:真相與事實——無論它有多少難言之隱、有多驚天動地或難以咀嚼——終究要比虛構小說更教人滿足。何況,並非所有關於法國的迷思都是錯的。歷史本就充滿無稽之談與吹牛大話,故事的建構也本是人類生活的一部分。反轉蘋果塔迷人的發明故事、法國廚師們的歷史傳奇、或是意外造就出的藍黴乳酪,都豐富了我們在法式食物上的文化經驗,也間接豐富了該文化本身。到頭來,誰會介意那可能不是真的? 然而從另一個角度看,一旦被扭曲成刻板印象的迷思變成一個國家的特質時,就值得更一步檢視了。我們應自問,那些唐突無禮或飽含貶意的迷思,例如法國人不洗澡這條,究竟孰是孰非。另外,也有一些較為細膩的刻板印象,諸如法國女人不會胖、法國小孩不丟食物、或法國鄉村是首田園詩等則相對無害得多,乍看之下甚至還頗像是對法國的無上禮讚。但是,如果它們因此遮蔽了法國正嚴重的肥胖問題,或是掩蓋鄉村地區正面臨的大規模毀滅,又該怎麼辦呢?或者,當我們抵達了夢幻質樸的鄉間民宿,映入眼簾的家樂福量販店,晚上入住的也不過是一間塞滿IKEA家具的尋常小屋,屆時心底又會產生多少失望?法國是個充滿美善與欣喜的國家,但同時,身為西歐工業強國之一,那些未受污染、美麗如畫的土地以及其所營造的神聖崇高之感,如今已越來越稀有、難尋;你非得心志篤定地訪查人跡罕至之境才能見著。有言在先的話,就能有備無患。最重要的,是別期待過高。
無論如何,或許我們都該自問:法國能否符合我們期待是一回事,但我們這些外人,是否又有權力把自己的期待強加於上。說到底,難道法國沒有權利與其他國家一樣,成為一個工業強權,但同時也成為移民、工業化、速食充斥、人口過剩及大眾文化入侵的戰場,因而烏煙瘴氣並滿目瘡痍?她為何得永遠死守著愛吃乳酪、嚼大蒜、四處是窈窕瘦女的夢幻島印象,以滿足英美人士的幻想?有趣的一點是,雖然撰述此書時有許多資料來自不同政府單位,但絕大多數的素材取自出版刊物,是真正生活在法國的人能隨手取得的資訊,也對法國語言及法國人的現代生活各層面有豐沛的領略與認識。我不需賄賂法國政府才能取得當今法國女性的肥胖數據,也不必祕訪學校裡某位不具名人士,才能證明法國小孩一樣亂丟食物。然而,那些「法式蛙學」的作者們,那些負責為英美國人傳遞訊息、並因此讓屏息以待的同胞期待滿懷的信差們,卻不書寫這些確鑿的事實,揭穿這些只要旅居法國一段時日、對法國文化有一定熟悉程度就能清晰可辨的事。相反地,他們堅持重蹈已踏穿、但不可否認地也銷路長紅的覆轍。好比那無數部以巴黎為主題的浪漫電影,包括伍迪艾倫的《午夜.巴黎》,總在描繪光之城的同時,也徹底忽略所有造訪巴黎的人立即能見到的、位於拉德芳斯區(La Défense)裡具科比意風格的醜陋摩天大樓。我們觀看法國的方式,總是扭曲、歪斜,只撿擇我們想看的部分。
我們對法國的印象往往基於一連串的「矛盾」。例如,法國女人暢飲紅酒大啖鵝肝、卻不會變胖,法國工時比其他國家少,卻是生產率最高的國家之一。這些相互矛盾讓法國人在我們心目中變得神祕莫測,擁有世人無法理解的不可思議特質。但在現實中,所謂的矛盾一旦被除去包裝,便經常能找到解釋。事實上,它們的存在並未見證法國人有多少得天獨厚的特質,反倒顯示我們有多不了解他們。尤其是受到「法式蛙學」這類書籍助燃的世人,更容易強調法國生活方式這一層驚人大量理想化的面向(假期很長、工時很短、貼心的在地購物經驗、午餐吃很久),忽略在背後撐起這種生活方式的法國政府與政策。舉個例子說明。法國是小型獨立書店的天堂,全國有三千間小書店,其中有四百間在巴黎,相較之下,英國只有一千間,當中僅有一百三十間在倫敦。為什麼?因為法國實行書籍售價均一制,不管是在網路、連鎖書城或在地小書店銷售都一樣。逢週末就人山人海的市場與在地麵包坊也運用了同一道理:法律禁止大型超市在週日時交易,好讓小商店多點生存空間。法國政府扮演的角色也解釋了法國女人的「奇蹟」,即如何在生了一打孩子的同時還守得住工作。這都歸功於收費低廉的托兒所、假期及課後安親福利、以及無數兒福政策與減稅制度構築的綿密網絡,女性才能相對輕鬆地在工作與生活間取得平衡。但同時,法國其實是個極度大男人主義的社會,最近終於廢除了「小姐」(Miss)的抬頭、於法將之定義為性騷擾;甚至,社會對女性的功能與責任的期待,始終停留在美化與點綴公共空間,其餘大事不勞女人費心。這些態度與假設都是根深柢固的,因此根本不該與法國的女性風格分開看待。試問,我們是否也想採納這種觀點呢?
下一次,當你翻開一本分享法國女人的祕密、或讚頌法式生活的書本時,先自問幾個問題。你是否願意花高達十六歐元的價格在一間小書店買下這本書?你是否願意被課以兩倍的稅,好讓婦女把孩子寄放在公家托兒所裡?你是否願意犧牲週日早晨穿著運動褲與球鞋溜入超市購物的自由?如果答案都是不願意,那麼,不管你喝了多少卷心菜湯,不管你買了多少Agnès b的衣服,或不管你是否試過法國父母的「la pause—暫停觀察法」對付寶寶的夜裡啼哭,你恐怕都無法融入法式生活的基礎面。因為,從許多面向看來,「法式生活」裡的形式化、階級區別、政府控制與規範,與盎格魯薩克遜崇尚的個人主義與自由精神是針鋒相對的。
我在法國住了將近十年,三個孩子都在這裡長大,為法國的橄欖球隊歡呼,也即將參加由拿破崙所創建的國家考試——法國高中生畢業會考。他們自己偶爾也會面臨兩種文化之間的巨大心理差異、並試著跨越;不知怎麼地,他們似乎都還過得去。至於我自己,這些年來我已經對這東道國產生了濃厚的情感,累積了無比敬重,但部分事情依然有所保留。
唯有一件事是確定的,那就是不是人人都是法國人,我們也不該期待自己是。
「法國女人舉手投足最時髦?」(節選)
據說法國女人對時尚擁有非凡的敏銳度;人人都深信她們擁有高深莫測的能力,即便實際上貌若無鹽,也能看起來優雅迷人(法國人甚至奉此為圭臬,認為長相平庸的女人也能散發無可名狀的吸引力,擁有「醜得美麗」這種自相矛盾的狀態)。然而,世人卻會因某種「不知為何」的原因,察覺不到法國女人不著痕跡的時尚。或許,時尚傳奇香奈兒以及與她齊名的套裝正是當中最具代表的縮影:經典、別緻、洗練,上有套裝夾克,下有耀眼高跟鞋。這個印象普及到英美出版產業中甚至據此發展出一種次類別,專門為英美女性讀者提供真知灼見,看如何才能活得像法國女人一樣外表得體、時尚有型,或一言以蔽之,「找到妳內在的法國女人」。
事實上,法國布爾喬亞女人的時尚美感絕無驚天動地的「祕訣」。請注意:我們此處所談論的時尚女子,只限在巴黎與大巴黎地區及其他少數獨特區域,並不囊括所有法國女人。法式蛙學的作者往往是從這群大都會女人的有限樣本快速論斷全法國。布爾喬亞女人的時尚風格,與那些外國人士所傾慕的巴黎特質一樣,終究奉行著法國對「良好禮儀」的傳統。這些原則對上流階層與中產階級的女性來說,如今仍是如同黃金守則般地運行不悖。
「良好禮儀」(Savoir-vivre)乃由幾項具有特定目標的價值準則構成。首先,它意在突顯有品之士與泛泛之輩的差別,其次是能劃分界線與階層,再來,最關鍵的一點,是用以維繫社會現狀。好教養的準則不只在狹義的「禮節」,像是如何與人打招呼、如何擺設餐桌(雖然這些也算),而更近乎於廣義的生活態度。這也是為什麼法國人不說它是一套「savoir-faire—技藝訣竅」,而是一套「les règles de savoir-vivre—禮儀準則」。這套生活之道認為,如何將自我呈現給外界是至關重要的正經事。一己之外表事實上便代表了對他人的禮貌與敬重。其中最核心的原則如下:
外表體面(le soin):仔細打理個人儀表與衣著的枝微末節,不得有未修整的指甲、未梳妥的頭髮、鞋子出現髒污或是衣服掉了鈕釦。想穿著睡衣溜到住家附近的商店是萬萬不可的,也切莫披著前一日被嬰兒吐過奶的外套去接孩子放學。
和諧相稱(l’harmonie):衣著與配件需搭配得當(例如顏色勿有衝突),不只如此,一個人的外表裝扮與身分地位也應相稱。因此舉例來說,走波西米亞藝術風格的人或許能留著參差的鬍渣、繫著紅領結,但這身裝扮在辦公場合顯然、且無疑地是不稱職的。職場上的女強人在工作上可以大方請客戶吃午餐,負責點酒應酬並且買單,然而在夜晚與丈夫或朋友在餐廳同聚時,這些她都會自動讓給男人負責。
謹慎低調(la discretion):用十九世紀知名禮儀權威史塔弗男爵夫人的話來說,「一個女人除非因舉止得宜與身上暗香而散發真我魅力,否則寧可低調不受矚目。」即便到現在,法國人依然是泛歐民意調查中最常宣稱平日作風「無須過度受矚目」的人。法國高級資產階級對這種低調作風執迷到幾近狂熱。他們為何要堅持這種理由,我們並不特別清楚,也許是因為深恐受到革命後期財富稅的橫徵暴歛;假如身上稍有財氣露白,哪怕只是一顆蒙塵的珠寶,都可能遭人懷疑是否在法屬海外免稅領地坐擁了不可告人的金山銀礦。也就是這樣,鮮豔的螢光色、色彩太豐富或太古怪的,一概入不了他們的眼。太招搖過市的設計師品牌也是,那根本是與粗俗的社會新貴或法國裡最不可原諒的社會罪惡——暴發戶畫上等號。
端正有序(le maintien):無時不表現出紀律與分寸。這表示你不會一屁股重重坐在椅子上,而是姿態輕柔綽約;走路時所踩的步伐慎重溫婉;除非在私下,否則不會輕易露齒而笑或表露過多情緒,即便是私下也視狀況來決定表露程度多寡。你的人生,事實上,就好比一齣精心安排的大戲,每一幕每一景都得扮演適當角色,朗誦特定台詞。讀著法國人的禮儀指南時會忍不住心存疑惑,究竟何時、如果真有這時機的話,這場角色扮演才能落幕呢。又有哪齣人生戲碼是不照劇本演出的?
讀畢這些準則便能發覺,法國上流資產階級的女人婉轉圓滑且內斂的裝扮,確實立基於此。對許多、甚或說絕大多數的人而言,能以古典、收斂的氣質展現婉約迷人風采,卻不過於花枝招展,自然就是好看。這些標準讓身型較不完美的人懂得掩飾缺點,除非身材完美,否則她們絕不輕易暴露胴體,免得成為巴黎中心大眾交通工具上不堪入目的一景。並讓她們勇於拒絕在胸部上做文章,東掐西擠地整容整形,女人能更優雅地老去。事實上,這本禮儀大典也要向那些美人遲暮、卻不以容貌凋零為忤的女性致上敬意。永遠時尚的香奈兒便曾說,「沒人年過四十還能青春永駐,但無論芳齡幾許都可令人無法抗拒。」。現在的法國青少女往往比她們的母親體格更高、更壯、更重。我在自家小鎮周邊就看過不少次柔弱纖細、四十歲上下、身著香奈兒套裝、步伐優雅的女人,身邊跟著的卻是體型更高大、比例更壯碩、留著龐克頭的十八歲女兒,身上除了幾枚刺青,還穿了不少洞。真是奇特的組合。
路易十四的情婦曼特農夫人曾說,「女人若缺少美麗,人生只活了一半。」在法國傳統教養的框架下,女人的社會責任就是以華美卻不張揚的嬌媚、和諧的姿態、優雅與誘惑力兼具的身段,成為男人灰色世界裡的一線光芒,但這份魅力不包括公然冒犯、挑戰、或企圖改變世界。也許那些嗓門洪亮,身型壯闊,自信穿著亮眼上衣、穿上鼻環與刺青的年輕法國新女性,已經接下了上個世紀遞交下來的棒子。
「法國人對法語滿心偏執?」(節選) 歷代以來,從英倫海峽北邊到訪法國的遊客,對這場景實在熟悉到讓人淚崩。劇情通常是這樣。這位英國遊客會識相地以生疏、但或許還能讓人聽得懂的校園法語,竭盡所能地點一杯café au lait(咖啡歐蕾)或verre de vin rouge(一杯紅酒)。但是高盧侍者為了阻止他或她的這番嘗試,最典型的反應就是先冷笑一聲,再火速地把對話時的語言頻道切換到通常帶有厚重法文口音的英文。對人在法國的異鄉客而言,原本試探性朝莫里哀語言進軍的企圖,很容易因為這種傲慢回絕敗興而歸,使得有太多住在法國的英國人乾脆放棄與在地人溝通,只與外籍人士往來。想當然,法國人又能趁機抱怨英美人士「懶得說法語」。
法國人在對自己的語言以及法語在世界上的地位感到驕傲自尊、倨傲自大的同時,也潛藏著不安全感,這種糾結由來複雜。在這個議題下,我們不該忘記(因為法國人從未忘記)莫里哀的語言曾經、一度是西方世界的統治政府、階級、與文化使用的主要語言。從手段狡詐殘忍、但被一些人譽為史上首位外交家的黎胥留樞機主教統治時期到二十世紀中葉,法語曾是國際外交的通用語言。從現今世上常見的大量法文外交術語,諸如「accord—協議」、「attaché—隨員」、「aide mémoire—備忘錄」、「communiqué—公報」、「entente—協商」、「détente—緩和政策」、「chargé d’affaires—臨時代辦」等不勝枚舉,便足以證明這點。傳統上,法語主宰了各種文化與藝術領域,成為最崇高精緻品味的同義詞。舉例來說,烹飪的大千世界裡各種高深莫測的名詞、包括「cuisine—烹飪」這個字本身,都是來自法文;古典「ballet—芭蕾」也是。
也許是為了維護與統治階級的權力關係,法國歷史上一直對保存法語的純粹性這件事展現狂熱的偏執。早在一六三五年,黎胥留樞機主教就成立了特別用來規範與保護法語的國家級單位,也就是如今仍安在的法蘭西學院。法蘭西學院由四十名智慧權威的「Immortels—不朽者」組成,最重要的使命就是規範法語純正的使用方法(雖然基本上它只能提供意見諮詢,並無法律效力)。為達此目的,學院會定期頒布篇幅龐大的《法蘭西語言辭典》之新版本;這本至今修訂到第九版的大辭典,讓院中的不朽者在過去二十年來朝經暮史地埋首書卷堆裡。自從法蘭西學院成立以來,有超過七百位群英薈萃一堂,登上不朽者名榜。他們都是政治、文學、哲學與藝術各界的無雙國士;而在這群人當中,卻僅有六位女性。不必說也知道,法蘭西學術院從來都不是一個力圖激進或創新的機構
法蘭西學院在二〇〇三年曾引發議論紛紛,它不准法國人使用「email」這個字,原因是它太像英文。學院進一步宣稱,加拿大法語中的「courriel」才是最正確的法語字(滑稽的是,純粹主義者通常瞧不起加拿大法語,批評那並非正統法文)。法蘭西學院這道口頭命令頒布後,法國文化部立刻一搭一唱地跟進,禁止所有官方文件使用「email」。但這什麼用處都沒有;大多數法國人照樣「mail」來「mél」去,從不用「courriel」。許多廣告商為了配合都蓬法的規定,翻譯了廣告中的非法語字,只能硬著頭皮使用法式英語。結果,都蓬法成了全國笑柄。
事實上,法國人執著於法語應當「純粹」且「正確」的論點,正是帶它走向覆滅的原因。法國語言沙文主義已費盡太多唇舌申辯為何法語無法成為現今國際貿易語(畢竟它曾是世界通用的外交語言)。蕭伯納曾調侃說,「英語最容易講得一口破爛。」英語整日在世界各地的會議室、旅館與餐廳中任人宰割也沒人在乎,因為只要能相互了解,就算無法正確分辨現在簡單式或現在進行式、或無法在字詞間適當省略音節、或帶著厚重異國腔調,又有何謂。但法國人不然,他們總在你的發音不像教科書那般精準時出聲糾正你,而且樂此不疲。他們總習慣告訴你比起英文,法文是多麼難以精進、而且又是多麼豐富的語言(問題是英語詞彙量比法語多出五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