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建甫是我研究所的同學。其實我一開始對建甫的印象是沉默寡言的人,進教室就看到他坐在一邊,也不說話,看著筆電的螢幕做自己的事情。最開始的半年和他幾乎沒有交集,後來是因為修了同一門課的緣故,才知道他會寫詩。但也只是知道而已。我必須承認一開始讓我對建甫產生興趣的完全不是詩,而是我們都有玩同一款遊戲,藉由遊戲,我跟他之間的交流才變得多了起來。在研究所的期間我上課的樂趣就是調戲他。然而我是知道的,即使他是個看起來寡言,對其他事物都不感興趣的人,然而他本質上其實是對任何事物都觀察細微,且有自己的判斷與想法的。
印象中第一次讀到建甫的詩,是〈矛盾〉跟〈死心〉這兩首詩。我第一個閃過的想法是他走的路和蔡仁偉的路很相似,例如〈死心〉,他寫:「一隻熟練的老母雞/再也沒在乎給你的蛋/會不會有小雞出生」。蔡仁偉寫詩的方式源自於他寫最短篇的方法,有一次和他對談的時候,我說,我在讀他的詩的時候會覺得他是將最短篇省略掉劇情,而最短篇則是將劇情添加在詩上面。但後來讀建甫的詩多了之後,發現他有些作品比蔡仁偉的作品還需要思考。很多時候看建甫的詩我會覺得,這是一種我無法掌握的寫詩的方式。
對我來說通常我們在讀詩的時候,判斷一首詩的「語言技巧」的部分,其實是一種符號的運用,我們通過這些語言、文字判斷這首詩到底有沒有所謂的藝術成分、書寫技巧。有段時間我用了好幾個方式去實驗大家究竟是怎麼判斷一首詩到底有沒有「詩的成分」。很有趣的一件事情是,若撇除掉所謂詩語言的技巧,許多人在同樣直白、淺顯的語句中判斷這些文字到底是不是詩的要點其實是這篇作品是否「意在言外」。建甫的詩並不像那些我們常見到的詩句,他更貼近生活一些,離我們一般概念中的詩語言美學遠了一些,更像是一具機械,每一個句子都是零件,在讀他的詩的時候能夠確實地感受到這個句子的確是在運作著的。
建甫的作品相較於其他人的作品,更切實地圍繞在題旨上運轉,而這些題旨也確實地為他想寫的核心主題服務著(我們確實會看到某些人,在談論自己的作品時,會說我們應該留給詩一個美麗的想像空間,而我們在讀對方的詩的時候,的確也只能想像,因為他對於文字的掌握與操控基本上是失敗的),而建甫的詩則是從題目開始,到詩句的文字,一層一層順著文字的肌理、脈絡,當你爬梳到他詩句中的邏輯脈絡時,你會發現,原來他是從這個角度在看這個世界的。
我常常在想,讀詩的人究竟為何會受到詩所感動,因為若嚴格說來,「詩」也許是所有文類中最任性的文類,因為它的晦澀與語句的彈性、意象的欺瞞性,使得作者能夠安心地藏在作品的後面,有些偷懶的寫作者會以這個彈性的空間為遮蔽,用一些似是而非的語言,構築起自己的謊言城堡。就我個人來說,我開始寫詩是因為寫詩能帶給我極大的安全感,我能夠安心地寫我想寫的東西而不怕被他人指責、傷害。那其他人呢?有一段時間我一直在想這件事情。每個人為詩而感動的原因都不一樣,對我來說,我會受到一首詩感動,是因為那首詩在他文字所能起到的效果內極大程度地調動了我的感受,使我的感受暫時受到這個作品的調動,這篇作品運用自己的文字,調度起我曾經經歷過的、感受過的事情,只有到這種地步,我才會被這篇作品感動。
如果說真的有些詩是像某些人所說的,純粹地為這些美而折服、而感動,是一種純然的感性所驅使的話,那建甫的詩對我來說就是一種理性混合著自我的感受性的感動。例如〈蛇之眼〉,用蛇的角度去談刻板印象跟歧視這件事情,雖然我們看見的是蛇,讀到的卻會是更核心的一些什麼。就跟我第一次看到他寫的〈矛盾〉,用的是我們熟知的矛盾的典故,但我們一看就會知道他是在談另一件事情。對我來說寫詩這件事情是這樣子的,我們用各種可能的事物去延伸我們的觸角,在我們所要談的核心周圍旋繞,我們一邊寫,一邊收線、一邊鬆弛著延伸,一邊規律地收束。詩在我的想像裡像是分子料理那樣,用固有的萬物,組合成我們真正想觸及的事物,而建甫的詩確實地做到了這件事情。
宋尚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