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講 明中葉唐伯虎的春畫】
我在《春夢遺葉》(Dreams Of Spring)一書中,看到荷蘭收藏家費迪南‧伯索雷(Ferdinand M. Bertholet)所藏的三幀明朝中葉春畫。書上介紹說這是一個十二開冊頁當中的三幅,畫在絹上,原畫寬三十二公分、高二十七公分,沒有判定繪畫年代。
這三幀春畫我猜想大約畫於明朝中葉,可能是唐伯虎的真蹟;唐伯虎生於西元一四七○年,卒於一五二三年,如果是唐伯虎的原畫,那就是明武宗正德年間的作品(西元一五○六至一五二一年);如果是一個摹本,那也是依據原畫的最早的一個摹本,繪於明世宗嘉靖初年(西元一五二一至一五三○年),因為沒有見到原畫,只能從繪畫風格去推斷,其他如紙張絹本的新舊、收藏印的研究都無從下手了,這種判斷是可能有些誤差的。
這個冊頁相當珍貴重要。一是它年代相當古老,僅次於〈元人四季行樂圖〉,至今有將近五百年的歷史;二是它畫得典雅精麗,比〈元人四季行樂圖〉高明多了,就像一個是師傅畫的,一個是徒弟畫的,差別就有那麼大;三是它成為後世春宮畫的典範,晚明和清朝許多春畫的構圖,幾乎全抄自此冊頁,也就是一再出現這個冊頁的摹本。
是否真是唐伯虎的真蹟或最早唐伯虎原畫摹本,我並沒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但也八九不離十;因為唐伯虎正是十六世紀初中國最有名的春宮畫家,從這三幅畫的繪畫技巧來看,也夠資格列為明中葉一流大師的作品。
唐伯虎的春畫真蹟傳世甚稀,有些畫上署名「唐伯虎畫」或「唐寅畫」,十張有九張是假的,剩下的那一張也不可能真,因為繪畫技巧太拙劣了,給唐伯虎提鞋都不配。唯一可以比對的是依據唐伯虎原畫所刻的套色木刻版畫〈風流絕暢〉圖冊。
〈風流絕暢〉共二十四幅,以黑、藍、紅、綠、黃五色套印,據說是照著唐伯虎的〈競春圖卷〉春宮臨摹而成的,刻工是徽派名家黃一明,刊行於明神宗萬曆三十四年(西元一六○六年)。
據此畫冊的引言〈風流絕暢圖引〉說:「不佞非登徒子流,何敢語好色事?丙午(萬曆三十四年)春,讀書萬花樓中,雲間(今江蘇松江縣)友人持唐伯虎先生〈競春圖卷〉來,把弄無倦。……因覓名繪手臨之,仍廣為二十四勢,中原詞人墨客,爭相詠次於左,易其名曰『風流絕暢』,付之美(黃一明字)」剞劂……。」
〈風流絕暢〉既是摹仿唐伯虎畫〈競春圖卷〉繪刻而成,那版畫中的男女人物造型、衣飾陳設都可以當作是唐伯虎春畫風格典範,再參考唐伯虎傳世的仕女畫如〈孟宮蜀妓圖〉、〈班姬團扇圖〉等畫作,就約略可以得到一個唐伯虎人物春畫風格的印象,拿來和費迪南‧伯索雷所收藏的這個十二開絹本冊頁作對比研究,看是不是明朝中葉唐伯虎的真蹟了。
可惜,〈風流絕暢〉套色版畫至今只有上海某私人收藏了一個初刻本,已重裱成橫軸手卷,且秘而不宣。另外在日本東京的Shibui Kiyoshi也藏了一個殘本,至今也只在荷蘭高羅佩《祕戲圖考》一書中看到二十四圖中的兩圖而已,如果費迪南收藏的此一十二開冊頁全部曝光,〈風流絕暢〉的二十四圖也全部公開,兩者的比較就能做得精確些,這是有待異日的工作。
單就現在我能看到的這兩張套色木刻版畫和三幀絹本春畫來做比較,它們之間也有若干相似之處,比如男女的髮型、衣裙的柔軟線條、家具器物的精緻華麗等等,尤其是人物造型,兩者同樣予人豐潤肉感的印象,也是彼此一致的,這就是我個人對唐伯虎春宮畫的主觀印象,它與仇十洲的嚴肅板直畫風迥然不同。
但是,我還是不敢確定這套十二開的明中葉春畫真的就是唐伯虎的真蹟。
這三幀絹本春畫,我分別取名為〈秉燭捫燭圖〉、〈竹榻龍翻圖〉和〈蕉蔭坐蕉圖〉,以下就是這三幅圖的個別介紹。
[一、〈秉燭捫燭圖〉]
描繪豪門權貴家的綺旎春宵。男主人與妻子酒足飯飽後淫心大動,在餐桌旁就摟抱親吻,互脫衣衫,最後還是覺得床上好辦事,於是ㄚ環秉燭在前照明(還一手持扇遮風,以免燭火熄滅),全裸的男子心不在焉地右手搭著丫環的肩膀由她引路,左手忙著回探妻子私處,像片刻也等不及似的,性具翹得高高的。半醉的妻子踉蹌地倚在丈夫肩背上,左手扶搭著丈夫,右手也往前探捫丈夫的那根「肉燭」,連走回臥房再摸都等不及了。在前引路的小ㄚ頭也色瞇瞇地回首偷瞄男主人的那話兒,畫家巧妙地用彼此的眼神把三人組合成一體,暗示待會兒的3P好戲就將要登場。
此圖中紗扇、紗裙的表現十分傳神,扇後的燭火、裙中的肉體若隱若現,人體比例掌握精確,不愧是大家手筆。
[二、〈竹榻龍翻圖〉]
男女主角在精緻華麗的湘妃竹榻薄紗帳裡做愛,玩的是女仰男俯的傳統姿勢,在《素女經》中稱為「龍翻」。
女子在男人的重壓狠搗下備覺歡暢,忍不住雙手雙腳都盤繞到男人的肩背上了。床前擺的是男主角脫下的鞋子,孤零零的一雙男鞋、一雙華貴考究的織錦雲紋鑲邊朱履,醒目而孤單。
在一般春畫中,男女若在床上敦倫,床下常畫男鞋女鞋各一雙,以示作伴。這種情景讓人想起古人的一首〈慰腳詩〉:「春闈期近,望帝都如在天際。惱恨這一雙腳底,一日廝趕上五、六十里,一路兒扶持我去,博得一官歸。那時與你穿對方靴,安排你在轎裡;更用香湯薰洗,選一雙小弓鞋,夜間伴你。」
顯然這雙朱履便鞋的男主人早已金榜題名,功成名就,為什麼到夜間沒有選一雙小弓鞋作伴呢?原來仰躺的女子腳上穿的是軟底睡鞋,不用脫下就直接上床,要增添雲雨時的情趣,因此只好讓那雙男鞋在床前獨自孤單了。
〔三、〈蕉蔭坐蕉圖〉]
權貴富豪家的花園裡,避暑的男主人在芭蕉樹蔭下鋪設華麗的涼席,一絲不掛地仰躺其上,雙手抱頸、肩靠方枕,正饒有興味地盯看也是一絲不掛的女子,往自己勃起的陽具跨坐下去,脫下的衣衫、取涼的方扇被任意棄置一旁,兩人注目的焦點全放在那凹凸湊合的關鍵所在,準備好好幹一場「白晝宣淫」的大戲。
女子背對仰躺的男子,往男子性具跨坐的性姿勢,在《素女經》中稱為「兔吮毫」。「素女九法」說:「兔吮毫,男正仰臥,直伸腳,跨其上,膝在外邊,女背頭向足,據席俛(低)頭,乃內玉莖,刺其琴弦(陰道一寸深之處)……。」也就是民間俗稱的「張果老倒騎驢」之式。
這個姿勢讓男人無法看到歡快的女子臉上騷媚的表情變化,有什麼意思呢?不然,女人肥白如團玉的屁股,才是一身最性感迷人之處,這個姿勢正可以讓男人好好欣賞這兩團肉凍在擺蕩時無限的春情啊。
清初人袁子才在《子不語》一書上說:「男子之美在前,女子之美在後;男人美在勢,女人美在臀」;又說女臀是「白玉錦團」、男勢為「紅霞仙杵」(卷二十一〈蔡京後身〉),真是先獲我心。
值得注意的是兩人身下的那張華貴珍奇的涼蓆,一面似斜方紋編竹,一面呈赭紅色,鋪放在一張獸皮地氈上,取其柔軟,可以更舒服的躺在上頭,又兼取竹蓆之涼爽。明人陳繼儒《銷夏錄》卷一說,北宋大儒歐陽修家藏蘄州笛竹編織成的雙冰紋竹蓆,「瑩淨冷滑無埃塵」,或即此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