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修會系列（1）：聖血福音書

媒體推薦：《聖血福音書》（The Blood Gospel）所獲好評：

「承襲丹‧布朗風格，令人身歷其境。兩位作家功力深厚。」

-《科克斯書評》（Kirkus Reviews）

「羅林斯擅長快節奏驚悚冒險小說，坎翠爾專長歷史懸疑，兩人相乘出這部超自然驚悚巨著……驚心動魄，別出心裁……就像《達文西密碼》遇上吸血鬼。」

-《書單》（Booklist）

「喜好安‧萊絲（《夜訪吸血鬼》作者）、丹‧布朗（《達文西密碼》作者）以及賽門‧湯恩（《聖堡預言》作者）的讀者等待的就是這部作品：從故事一開始就善用時間線營造出懸疑氣氛，人物持續帶來驚喜，餘韻十足...

我看見坐寶座的右手中有書卷，裡外都寫著字，用七印封嚴了。

我又看見一位大力的天使大聲宣傳說：有誰配展開那書卷，揭開那七印呢？

在天上、地上、地底下，沒有能展開、能觀看那書卷的……你配拿書卷，配揭開七印；因為你曾被殺，用自己的血叫我們歸於神。

-新約聖經〈啟示錄〉五章一到三節、五章九節

我是拉撒路，於死地復活，回來向你們宣布，我將向所有人宣布。

-T．S．艾略特



公元七十三年春，以色列馬薩達

死者不停歌唱。

以利亞撒頭上三百呎處，九百名起義的猶太人聲音洪亮。他們朝著逼至大門的羅馬軍團高唱，寧願自戕也不願被捉回去。最後的祈禱響徹雲霄直入天國，遁入底下山谷迴蕩纏繞於馬薩達群山之心。

捨下註定一死的同胞，以利亞撒目光落在石灰岩甬道頂端。他真希望自己可以出聲應和，與夥伴們同生共死。然而命運將他帶往另一個地方、另一條道路。

他摟緊懷中寶物。太陽曬過的石頭還有溫度，長度約為手掌到手肘，和個新生兒差不多。以利亞撒將石頭挨在胸口，堅定意志之後踏進人工雕鑿的粗糙隧道，道路盡頭是山岩的中心。背後入口已經由石匠封死，憑凡人的力量絕對進不來。

七名士兵執火炬引路，想必他們心念也懸在臺地之上烈陽之下的九百個同袍。城寨遭受圍攻好幾個月，羅馬派出一萬兵力分為幾大軍營緊緊包圍，切斷所有進出要道。然而義軍對天發誓、禱告，歌聲落下那一刻他們將親手結束家人以及自己的生命，不給羅馬人得逞的機會。儘管要殺害無辜同胞，猶太人已經為此做好心理準備。

我也一樣。

以利亞撒的的心思如懷中石頭一般沉。他曾經進入地底聖殿跪下禱告，所以知道那兒有座陵墓，石磚契合緊密得連螞蟻也鑽不進去，牆壁平滑、拱頂極高。以利亞撒十分欽佩工匠，精湛手藝確實塑造出神聖氛圍。

但他始終沒有勇氣望向裡面的雕花石棺。不潔的墓穴，卻承載天主最聖潔的言語。

他摟緊石頭。

天主，請取走我的重擔。

如同以前無數次禱告，以利亞撒的祈願沒有實現。義軍的犧牲必須榮耀，受詛咒的鮮血必須完成崇高的理想。

抵達聖殿拱門，以利亞撒停下腳步。士兵就定位，他額頭靠在冰冷石牆上尋求慰藉。

但心緒無法安穩分毫。

掃視裡頭，炬火搖曳，牆壁和拱頂光影變換更迭，煙霧亂竄欲逃離卻不可得。

誰也別想走。

最後，他視線停在小女孩身上。士兵放下以後她就跪著，以利亞撒看著那模樣心裡憐憫，但沒有忘記自身職責，只希望女孩能閉上眼睛，他不必瞧見最後一刻的神情。

水汪汪的眼珠……

以利亞撒的妹妹很久以前過世了。她總這樣形容女兒那雙漂亮眼睛。可愛的阿蘇巴。

他盯著甥女的眼珠。

明明還是孩子──但是回望以利亞撒的眼神不再童稚。阿蘇巴看過孩童不該目睹的畫面。不過，很快，她什麼都不會再看見。

原諒我，阿蘇巴。

最後一回低聲祈禱，以利亞撒終於踏進火光照亮的陵墓。一旁等候的士兵瞳孔映得閃爍，先前他們也與羅馬軍奮勇作戰、早預備好拋棄性命，卻沒料到結局會是這個形式。以利亞撒朝他們和旁邊穿袍子的男人點頭。九個大人，犧牲一個小孩。

其餘成人向以利亞撒鞠躬，彷彿尊為神人。沒人懂得他多麼污穢，只有自己、以及他服侍的對象明白真相。

大家身上都有血淋淋的傷口，有些來自羅馬人，有些是為了抓住小女孩而留下。

女孩套著紫袍，尺寸太大不合身所以顯得更嬌小。髒兮兮的雙手抓著獸皮縫製的破爛娃娃，經過鞣曬後顏色與猶太沙漠一樣。鈕扣充作眼珠，但少了一粒。

娃娃是以利亞撒給她的。幾年前呢？他記得自己跪在地上拿出娃娃交給女孩，女孩臉上笑容實在燦爛。那時自己心裡思考著一個小小身軀不知藏著多少陽光才能耀眼至此。不過就是皮革和布料組合的小玩意兒，卻能點燃無與倫比的喜悅。

以利亞撒注視女孩，想找回當年那道炫目光彩。

望向自己的只剩一片黑暗。

她咧嘴露出獠牙，發出嘶嘶聲。

「阿蘇巴……」以利亞撒懇求。

曾經小鹿般澄淨美麗的眼珠此刻充滿兇蠻仇恨。她深吸一口氣，朝舅舅噴了滿臉血。

黏稠濕滑的觸感以及濃濃腥鏽味嚇得以利亞撒腳步一退、趕緊伸手抹臉，接著跪在女孩身前，取出一塊布替她擦拭下巴後再丟掉。

然後聽見了。

她也一樣。

以利亞撒和阿蘇巴同時轉頭，陵墓裡面只有他們聽得見地面傳來的叫聲，也只有他們因此得知羅馬人已經衝入城寨。

大屠殺開始。

穿著長袍的男子察覺兩人神情，明白事態急迫。「沒時間了。」

以利亞撒望向長老。袍子是塵褐色，鬍子因高齡而斑駁，嚴肅又深邃的眼睛緊閉，嘴唇微微挪動繼續禱告。要求戰亂之中仍得為女孩行洗禮的就是這位長老，他神情彰顯信念，絲毫沒有猶豫。。

睿智的眼睛重新睜開，目光飄向以利亞撒，彷彿搜索他的靈魂所在。以利亞撒想起很多很多年前，曾有另一個男人對自己露出相同眼神。

羞愧逼得以利亞撒別過臉。

士兵集結到陵墓中央，圍在一口打開的石棺四周。石棺以整塊石灰岩雕鑿，足夠裝進三個成年男子。

但等會兒要放進去的只有一個小女孩。

角落點著沒藥和乳香，以利亞撒在香氛中察覺更幽微的氣味：鹽的澀，其餘香料的辛辣。配方傳承自古老的艾賽尼派文獻。

準備就緒，卻令人不安。

以利亞撒最後一次鞠躬，這回換了不同的祈求。

請讓我代替她。

然而儀式之中每個人都有職責。

遭腐化而失去純淨的女孩。

耶穌基督的勇士。

凡俗的武士。

穿著長袍的長老開口，嗓音粗啞但沒有一點遲疑：「我們奉行天主意旨，保護她和所有人的靈魂。帶她過來！」

說比做容易。阿蘇巴掙脫士兵鉗制，朝著門口疾奔，動作迅捷輕巧好比野鹿。只有以利亞撒追得上，他擰住女孩纖細的手腕。阿蘇巴扭動掙扎，但以利亞撒力氣大得多。士兵圍過來，女孩緊緊保住娃娃，跌跪在地上，模樣瘦弱又楚楚可憐。

長老揚手使喚附近的士兵：「不開始不行。」

士兵上前扣住女孩手臂，然後扯下娃娃甩到旁邊。

「不要！」阿蘇巴大叫。進來以後她第一次說話就扯開嗓門淒厲哭號，怎麼聽都還是個孩子。

女孩又掙脫了，憤怒之中力氣變得更大。她縱身撲向那個士兵，雙腿牢牢箍著他腰部，牙齒和爪子撕裂男人的臉，並將對方重重壓倒。

另兩名士兵上前救援，拉開女孩以後制伏在石地板上。

「帶進聖墓！」長老下令。

壓制女孩的士兵猶豫著是否該輕舉妄動，阿蘇巴仍舊亂抓亂踢。以利亞撒觀察以後，發現女孩並非對於士兵有敵意，視線始終停留在被搶走的娃娃。

於是他撿起娃娃拎到阿蘇巴面前。阿蘇巴小時候看見娃娃就停止哭鬧。以利亞撒試著推開回憶中晴天下女孩與姐妹們嬉戲歡笑的畫面，娃娃在手上顫抖。

女孩的目光軟化成哀求，漸漸不扭打了，只將一隻手從士兵身下鑽出來伸向娃娃。

手指碰觸到娃娃當下，阿蘇巴身子放鬆，終於接受自己的命運，理解到無論如何不可能逃走。她不想一個人進入黑暗，唯一的倚靠是還純真時就陪在身邊的娃娃。阿蘇巴將娃娃拿到面前， 鼻子蹭鼻子。小時候她就這樣安慰自己。

以利亞撒揮揮手要士兵退下，自己抱起已經心死的女孩，她身軀冰冷但像以前一樣緊緊挨在舅舅懷中。以利亞撒暗自禱告，希望得到力量，為所應為。

另一手拿著的石塊卻提醒他身上背負的誓約。

長老在旁邊開口念誦傳承久遠的聖禱，連結地上與地下的祭品後捏一撮香粉撒進小火堆。山頭上，羅馬人攻入城寨，義軍們寧死不屈。

以他們奉獻的血清償此地的債。

以利亞撒一手石頭一手女孩，登上臺階到了石棺前面。雕花石棺盛滿液體幾乎滿溢，表面起伏閃爍。這是淨身池──淨化之前必須沐浴清潔。

裡面裝的不是聖水，而是酒。

地上散落許多空陶罐。

以利亞撒凝視酒池深淵，一片暗沉，火光照耀下看來如同鮮血。

阿蘇巴將臉埋在自己胸口，他強忍悲痛。

「動手，」長老命令道。

以利亞撒最後一次牢牢抱緊甥女，女孩啜泣起來。他轉頭望向陰暗甬道，心忖自己其實可以挽救阿蘇巴的肉體， 不過兩人靈魂就要受到詛咒。儀式殘酷，卻是唯一的救贖。

階級最高的士兵上前，從以利亞撒手中接過女孩，高高捧在開啟的石棺前面，準備放進池子。阿蘇巴仍將娃娃摟在胸口，她望了酒池一眼，眼神寫滿恐懼，接著回頭與以利亞撒四目相交。士兵的動作停下來，因為以利亞撒朝女孩伸手，但最後又縮回去。

「讚頌天國的主，」長老唸誦。

山頭的聖歌靜止了。阿蘇巴也發現了撇過頭來。畫面浮現在以利亞撒腦海：血紅染滿沙地，滲進山脈核心。必須完成儀式，義軍的死是陵墓最後一道封印。

「以利亞撒，」長老開口：「時候到了。」

以利亞撒拿著寶貴石版，其中蘊藏的神聖奧祕是唯一足以驅使他前進的力量。石頭的重量不算什麼，心頭的苦卻箍得他喘不過氣。

「你一定得動手，」長老柔聲勸諫。

以利亞撒不敢開口，怕嘴唇打開自己就會抗拒。他再走向女孩。

軍官將阿蘇巴沉進酒池。女孩在深紅色液體內掙扎，小小手指扣著石棺邊緣。酒汁溢灑地面，阿蘇巴眼神訴說哀求。以利亞撒將石頭擱在她心窩──用力抵下去。石頭的重量加上顫動的手臂，女孩被壓進池底。

她不再抗拒，只是摟緊娃娃，一動不動彷彿死去。可是嘴唇忽然打開，想說的話隨著小臉從池面消失。

阿蘇巴最後想說什麼？

以利亞撒知道這問題會是永遠的陰影。

「寬恕我，」他哽咽了：「也寬恕她。」

酒沾濕袖子，刺痛皮膚。以利亞撒壓著女孩，直到長老念完禱文。

時間彷彿停滯。

他終於可以鬆手挺身。阿蘇巴困在池內，被聖石重量牢牢鎮住，只能永遠與它相伴。以利亞撒心裡祈禱這麼做能夠淨化女孩魂魄，讓她體內的腐化陷入無窮無盡的懺悔。

小阿蘇巴……

他腿一軟，靠著石棺跌坐。

「封起來，」長老指示。

士兵們以繩索降下石版，定位以後在棺蓋縫隙塞進塵土和灰泥黏合。

以利亞撒雙掌貼著石棺就像要安慰甥女。她當然感覺不到。

他額頭也貼上冰冷石頭。沒別的辦法，這是為了更高的善。即便如此，以利亞撒痛苦萬分，女孩的煎熬更是不消說。

「走吧。」長老呼喚：「該做的都做了。」

以利亞撒吸進一口窒悶的空氣。士兵相繼咳嗽、站在門口，只有他還留在沾滿酒的石棺邊。

「你不能留下來，」長老在門邊呼喚：「還有另一條路等著。」

以利亞撒視線被淚水模糊，聽聲辨位走過去。

他們離開後甬道封閉，陵寢完全隱藏，沒有外人知道位置，即便宵小闖入也會落得悲慘下場。

以利亞撒察覺長老目光落在身上。

「立下誓約，你後悔嗎？」他語氣充滿憐憫，卻也傳達不可撼動的意志。

那份剛強導致基督賜他磯法之名，意思就是「磐石」。磯法是建立羅馬教會的使徒之一。

以利亞撒直視他岩石般的眼睛。「不，伯鐸，我沒有反悔。」



第一部

祂看地，地便震動；祂摸山，山就冒煙。

-舊約聖經〈聖詠〉一〇四章三十二節

以色列標準時間/十月二十六日上午十點三十三分

以色列/凱撒利亞

艾琳．格蘭傑博士拿軟刷輕撣古代顱骨。清除塵土後，科學家的銳利視線仔細觀察找到縫隙，是尚未密合的囟門，接著從骨痂程度推斷眼前是個新生兒，並進一步根據骨盆角度得知是男孩。

出生幾天就死了。

她繼續從泥石間搜出整副骸骨，過程中以女性立場想像嬰兒側躺模樣，膝蓋頂著胸、小手握著拳。不知父母是否傾聽他心跳，親吻嬌嫩到極點的肌膚，卻又眼睜睜看著孩子的心臟慢慢靜止？

就像她看著妹妹。

博士閉上眼睛，抓好刷子。

停。

睜開眼睛，她將一綹頭髮往後撥，明明為了工作方便綁馬尾，但還是偶爾會散出。注意力回到骸骨，博士想理解遠古時代此地發生的慘劇。這孩子和妹妹一樣被人害死，差別在於死因並非照顧疏失，而是直接行兇。

接著她注意到四肢位置有玄機。埋葬之前，不知誰特地將孩子肢體整理成自然模樣，但骨骼的裂痕無法隱藏，何況還少了幾塊，可見曾經發生極其殘忍的事件，兩千年光陰也抹不去的罪行。

博士放下刷子多拍一張照片。漫長時光將骨頭染得和外頭荒土同樣深褐，還好她挖掘細心保全形狀，不過距離將骨骸完整取出還有很長一段路。

膝蓋痛了，她將重心換到另一側。艾琳．格蘭傑今年三十二歲，身體談不上老，心裡倒有這種感觸。才進來壕溝約一小時兩條腿就抗議，印象中小時候可以跪著祈禱好幾倍時間，教堂地板雖是泥土卻也很堅硬。如果父親要求，小艾琳能跪上半天不吭聲──話說回來，自己一直想忘記往事，或許記憶錯亂了。

博士瞇眼起身伸懶腰，頭探出高及腰部的溝頂，清風徐徐拂過發燙臉頰，也吹散混雜的思緒。左邊不遠處帳篷門簾隨風蕩漾，沙塵漫天。

一粒沙子飄進眼睛，她眨了好幾下才睜開眼。在這地方，什麼東西都躲不開沙塵侵襲，每天她頭髮從金色慢慢變成以色列沙漠的灰紅，匡威（Converse）運動鞋裡面襪子逐漸變得如砂紙扎腳，指甲底下塞滿污垢、甚至嘴裡都有砂礫味道。

不過看見黃色塑膠封條圈出這片屬於她個人的考古挖掘地，艾琳．格蘭傑還是露出一抹淺笑，甘願穿著運動鞋踏足於久遠歷史間。這裡是古代馬車賽場中心，面對彷彿永恆不變的地中海，海水折射陽光泛著一片藍紫色超自然的金屬質感。背後一整條歷史悠久的石頭坐席見證兩千年前建造凱撒利亞城、殺害無數無辜百姓而惡名傳世的大希律王時代。

馬嘶聲掠過跑道。不是穿越時空，賽馬場對面一段距離外搭建了臨時馬廄。當地人正準備舉辦邀請賽，不久以後賽馬場會在現代復甦，雖然只有短短幾天。

博士為此興奮，但她和學生在邀請賽開始以前有很多工作必須完成。

雙手叉腰、低頭瞪著慘死的嬰兒遺骨，暗忖晚點而該拿塑膠布來，取出骨骸必須非常謹慎。她很想趕快帶著這具屍骸回去研究室分析，能得到比現場觀察更多線索。

博士又跪下來，她在嬰兒股骨發現異樣，一排形狀像扇貝的凹痕。細看以後，艷陽下她身子一寒。

齒痕？

「教授？」聶特．海史密斯一口德州腔撕裂沉靜空氣也打斷她專注。博士嚇了一跳，手肘撞上遮風擋沙的木板。

「抱歉，」研究生見狀頭一垂。

博士吩咐過今天早上別來打擾，結果這學生一過來就冒冒失失。她不想發脾氣，只好先拿起老水壺好好灌一口微溫開水，不鏽鋼的氣味在舌尖暈開。

「沒事，」她淡淡道。

博士單手遮太陽，瞇起眼睛望向聶特。他站在壕溝邊緣，烈日下整個人只剩一團模糊黑影，看得出戴了寬邊草帽、拉得很低，牛仔褲破破爛爛，褪色格子襯衫袖子捲起露出結實臂膀。艾琳總懷疑聶特秀出肌肉是想吸引自己，很可惜沒效，這幾年她忙於研究，自己都懷疑會有興趣的男人全在好幾世紀以前死光。

她特地望向旁邊一片不起眼的砂礫。小組的透地雷達孤伶伶沒人顧，乍看之下不像可以探測地底的高科技，而是即將被風沙掩埋的除草機。

「你怎麼沒去觀察那一區？」

「有啊，博士。」聶特的腔調更重了，而且挑起一邊眉毛，每次興奮就是這種反應。

找到東西了。

「是什麼？」

「說了妳也不會信。」聶特腳跟動來動去，迫不及待想展示。

艾琳笑了笑。聶特說得沒錯，無論是什麼都得眼見為憑，自己也是這麼指導學生：沒有挖出來、不能拿在手上，都不是真的。

為了保護工作進度，也出於對新生兒的哀悼，艾琳拿一塊防水布蓋住遺骨。聶特伸手拉她爬出壕溝，一如所料那隻手過了好幾秒才記得鬆開。

艾琳忍著皺眉的衝動，縮回手以後先將牛仔褲膝蓋那裡的沙石撥掉。聶特退後一步撇過頭，也意識到剛剛的舉動失禮了。她沒多說什麼，有什麼意義呢？自己不是木頭，但從未回應，何況這是考古現場，尋常女子臉上是脂粉，她臉上只有塵土，根本沒有浪漫邂逅的心情。艾琳中等身材，卻不少人說她靠氣勢就彷彿高一個頭。在這領域不得不堅強，年輕女性更是如此。

以前也和人交往過，但好像維繫不了多久，關係走到最後男人都覺得她太強勢──有些人不吃這一套、有些人卻又特別喜歡。

聶特就有興趣。

「艾蜜把資料輸入電腦了，」他朝另一個現場走過去：「是古董，教授。貨真價實的骨董。」

看他興沖沖兩條長腿跨大步，博士忍住笑意趕緊跟上。艾琳欣賞聶特的幹勁，不過考古就像人生，少有一覺醒來中大獎這種事情，許多人經歷數十載也沒找到好東西。

她鑽進帳篷為聶特撩起門簾，他進去以後第一件事情是脫帽。不受陽光直曬，室內溫度低了好幾度，發電機嗡嗡作響支撐筆記型電腦和老舊金屬電風扇，風口對著艾蜜。她才二十三歲，哥倫比亞大學研究生，黑髮、留在帳篷裡比出去多。健怡可樂罐子旁邊積了一灘水，艾蜜身材稍微過重，而且一直不愛戶外活動，其實沒有應付考古工作的體能，幸虧還有科技專才。她一手操作鍵盤，另一手招呼艾琳。

「格蘭傑教授，妳一定不會相信。」

「這句話我聽多囉。」

帳篷裡還有一個學生，看樣子所有人都決定放下手邊工作看看聶特到底有什麼大發現。海因里希已經站在艾蜜背後，他二十四歲，來自德國柏林自由大學，平常很專心。如果海因里希也願意離開崗位，可見這次非同小可。

艾蜜那雙褐色眼珠子沒從螢幕挪開：「軟體還在調整影像，但妳應該會想第一時間看到結果。」

博士從腰帶扯下布條抹去臉上的髒污和汗水。「艾蜜，我怕等會兒忘記就先講一聲，剛才找到的新生兒骨骸上……我看見奇怪的痕跡，請妳找時間過去拍照。」

艾蜜點點頭，博士卻懷疑她根本充耳未聞。

聶特掐著草帽侷促不安。

他們到底找到什麼？

博士走到海因里希旁邊。艾蜜靠著金屬折疊椅，騰出空間讓她能看清楚螢幕。筆記型電腦依據時序排列早上聶特以雷達掃描得到的影像，每一張圖顯示編號第八區的不同深度。圖片乍看很像方形的灰色泥潭上有一圈圈黑色拋物線，或者說是泥巴上面的漣漪，不過那些黑色線條代表固體物。

看了以後博士心臟幾乎要從喉嚨跳出來。太難以置信，她忍不住往前湊近。

泥潭上的波紋太多。考古生涯十年來沒看過這種畫面。誰也沒有。

不可能。

她伸手沿著螢幕上一條線勾勒，不理會艾蜜嘟起嘴巴、討厭人家弄髒電腦螢幕。她得確認是不是真的，必須親手接觸。

壓抑激烈的情緒和期望，博士開口問：「聶特，你掃描了多大範圍？」

他毫無遲疑：「十平方公尺。」

博士轉頭瞥過去，他神情嚴肅：「才十公尺？你確定？」

「教我用雷達的是妳本人哦，還記得吧？」他歪著頭說：「妳要求可是很高的。」

艾蜜聽了笑出聲。

博士繼續問：「訊號增量也是你做的？」

「是，教授。」他嘆口氣：「都處理過。」

博士意識到自己的口吻像是質疑聶特的技術，不過她實在需要確認細節。設備本身可靠，操作者未必。

「該做的我都有做，」聶特身子前傾：「然後我先說好了，圖片上的特徴標誌和妳剛才檢查的那具骨頭一模一樣。」

一模一樣？那麼雷達偵測到的地底層也有兩千年歷史。博士回頭凝視撥動心弦的影像，倘若資料無誤──她之後必須多次比對──重點是假如沒錯，畫面上每個波紋就是一顆人類顱骨。

「我稍微計算過，」聶特打斷她思緒：「超過五百，直徑都小於四吋。」

四吋……

這麼說來不單純是顱骨，還都是嬰兒的顱骨。上百個嬰兒。

她在心中默念聖經馬太福音二章十六節：希律發現自己受了博士們的愚弄，就十分惱怒。於是，他按照從博士們那裡所詢問到的時間，派人把伯利恆城裡和周圍各個地區內兩歲以下的男孩，全都殺了。

屠殺男童。傳說中，希律王為了百分之百肯定除掉將成為猶太人的王、取代自己的預言之子，於是下了這樣一道殘暴命令，不過功虧一簣，那個孩子終究逃到埃及，長大之後名為耶穌基督。

難道自己的考古小組竟找到希律王屠殺嬰孩的證據？

我看見坐寶座的右手中有書卷，裡外都寫著字，用七印封嚴了。

我又看見一位大力的天使大聲宣傳說：有誰配展開那書卷，揭開那七印呢？

在天上、地上、地底下，沒有能展開、能觀看那書卷的……你配拿書卷，配揭開七印；因為你曾被殺，用自己的血叫我們歸於神。

-新約聖經〈啟示錄〉五章一到三節、五章九節

我是拉撒路，於死地復活，回來向你們宣布，我將向所有人宣布。

-T．S．艾略特



公元七十三年春，以色列馬薩達

死者不停歌唱。

以利亞撒頭上三百呎處，九百名起義的猶太人聲音洪亮。他們朝著逼至大門的羅馬軍團高唱，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