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鳳凰鸞扣,七根凶簡。
長久以來一直念叨的東西,忽然間這麼大剌剌地出現在眼前。
木代拈了紙巾,細細擦拭掉所有物件上蒙帶的土沙,小心放在一邊鋪好的墊布上,賞金獵人的滴滴提示音響個不停,曹嚴華皺著眉頭說:「要麼關上吧,這東西太敏感了,都挖出來了還提示個不停。」
羅韌腦子裡忽然閃過什麼念頭:「把這些再拿遠點。」
一萬三反應過來:「下面還有?」
他趕緊攥了墊布兩端拎起了跑遠,果不其然,探盤對準那個土坑,提示音更響了。
羅韌拎了軍鏟,說:「還得挖。」
沒挖太久,幾鏟子過後,浮動的沙土下,露出人的森森指骨。
炎紅砂倒吸一口涼氣:「這又是誰啊?」
羅韌放下軍鏟,取出防護手套帶上,一下下拂開坑壁滾落的沙土。
看清楚了,不止一隻手,是兩隻手的指骨,端舉,兩手裡合,像是原本握持著什麼東西。
順著指骨的方向扒開土,果然又看到了臂骨。
羅韌指著下面說:「應該還有人,不知道這具屍首是誰的,好像是坐著的,還得把坑拓大。」
木代的心忽然跳得厲害,指向那人的手:「如果凶簡起初是封印好的,像一卷書,他手的姿勢,好像在握著凶簡一樣。」
這個人,會不會就是上一輪封印凶簡的五人組中的……其中一個?會是她師門的開山祖師爺,那個梅花一趙嗎?
羅韌大概也想到了,接下來挖的時候,用鏟都用得很少,大多數時候是用手去推撥,過了約莫半個小時,終於現出全貌。
是個坐著的男人,身上的衣服還沒有朽爛乾淨,兩手前握,心口處插一柄金吞口的匕首。
難怪賞金獵人叫個不停,原來是為了這把匕首。
羅韌沉吟了一下:「這個人死的時候,應該是緊緊握住被扣封的七根凶簡的。那個認字犬衛大護挖坑,可能還沒有挖到這個人的屍身,只是突然看到了被鳳凰鸞扣封住的卷簡,於是抽了出來。」
換了別人,可能也打不開。但這個認字犬,是天生的、打開鳳凰鸞扣的鑰匙。
七根凶簡就此上身,那是七道急於吸食血氣的戾氣,認字犬成了幫助它們恢復元氣的宿主,什麼合葬、鑿刻墓碑,所有計劃著的事情猝然終止,意識都變得懵懂不清,土坑草草掩埋,連鑿了一半的墓碑都翻覆過來。
曹嚴華奇怪:「那這個死了的人,又是誰把他埋掉的呢?」
沒人回答,靜默中,身周又傳來篤篤篤的聲音。
那是停不下來的曹解放,對著已經擦好的鳳凰鸞扣啄個不停,炎紅砂趕緊把牠抱到邊上,一萬三拿了兩根木簡在手裡把玩:「古代那種簡冊,都是用線或者繩子連成一卷,這些木簡身上都沒孔,也不知道怎麼連……」
他瞇著眼睛,把兩根木簡齊頭並邊接齊,驀地眼花,覺得木簡側邊上像是伸出黑色的觸爪,喀噠一聲就接連上了。
一萬三嚇得一個哆嗦,木簡險些脫手,羅韌說了句:「全部連起來試試看。」
橫豎這些木簡都一模一樣,沒什麼先後順序,七根全部拼接好,像整幅拉開的版畫,一萬三把七根捲成了一筒,木代拿著掰開的鳳扣說:「套套看吧。」
鳳凰鸞扣封住七根凶簡,就該是這個樣子吧:三根金澄的鳳凰鸞扣,盤龍狀沿著捲緊壓實的簡身蜿蜒貼合,伴隨著首爪的扣緊,木簡上現出了金色的、游動著的光華。
那光華慢慢迤邐開,遊走於四圍的空氣,像是有曼妙的鸞鳳影像舒展,很快就把幾個人罩在當中,只有曹解放,不解地看著突兀出現的光芒,蹭蹭蹭地跑開些,又跑開些。
周圍驀地一暗,片刻之後,重又亮起,已然換了天地。
◎
集市、酒肆,人來人往,空氣乾燥,喧聲嘈雜,有叫罵,也有吆喝,酒樓正是最熱鬧的時候,小二揚著汗巾,甩搭在肩上,長長的一聲吆喝:「來嘍……」
髮髻、網巾、盤領衣、直裰,也有「頭頂一個書櫥」的四方平定巾,多半是明代,反正是在清朝之前,一準沒錯。
木代站在二樓的走廊上,茫然不知所措,上菜的小二迎面過來,托盤上奉著熱滾滾的砂鍋,她下意識想躲,沒來得及,小二滿臉笑意,托著砂鍋從她身體裡倏忽而過。
明白了,和水影裡一樣,這些人都看不見她。
走廊盡頭的角落裡,羅韌朝她招手,木代緊走了幾步過去。
那是包廂的雅間,房門半開,上菜的小二正掩門出來,羅韌趁著這間隙,拉著木代閃身進去。
屋裡是張大餐桌,桌上滿滿當當,虎皮肉、翡翠魚羹、徽州毛豆腐、花珍珠、油煎雞,還有大吞肚的酒罈子,淺口的酒碗,桌邊圍坐了五個人,有個高大英挺的男人,擎起酒罈往一字擺開的酒碗裡倒酒,腰間插了把金吞口的匕首。
有個滿臉病容的男人起身,謹慎地閂了門,一萬三抱著胳膊倚在門邊,誇張地衝那人做鬼臉。
曹嚴華嗅著菜餚的香氣,伸手想去拈雞腿,試了幾次,都像是拈到虛幻的影子,邊上,炎紅砂正抿著嘴偷笑。
那滿臉病容的男人回桌坐下,說:「尹兄弟那裡,我已經安排好了,他讓我們放心,說是以後就在八卦觀星臺附近住下,咱們留下的東西,一定會保管好,交代的事,也會照辦——他死了還有兒子,兒子死了還有孫子,哪怕斷子絕孫了,也一定找個可靠的人擔待下去。」
有個勁裝打扮的年輕女子笑了一聲,說:「咱們從山匪手裡救了他性命,只委託他做這一件事,想來他會好好應承。」
倒酒的男人嗯了一聲:「我已經把梅花軒掌事的位置讓出去了,有霧鎮上,宅子也造得差不多了。我交代過,這宅子以後就叫『觀四牌樓』。」
他邊上又有個中年女人,點著頭說:「咱們這樣安排,是要簡單周密許多——前人安排得複雜,費了我們好多事兒,耽誤了不少時間。」
最後一個虯髯大漢哈哈大笑:「可不。將來險情再現,就把魯班造件馳送觀四牌樓,趙兄弟的人拿了造件,經由銀眼蝙蝠帶路,找到河底的匣子,看到帛書,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聽到「趙兄弟」三個字,木代心裡怦怦直跳:這個男人,果然就是梅花一趙。
梅花一趙嘆氣:「也不知道會不會有紕漏,畢竟以後的事,誰都說不清楚。」
那個勁裝女子大笑,雙手捧了酒碗起來,說:「又不是神仙,誰能算無遺策?也只能做到這啦,來,就算是斷頭飯,也得碰個杯。」
聽到「斷頭飯」三個字,木代心裡陡地一激,看一萬三他們時,果然個個都變了臉色。
梅花一趙沒動,過了會說:「真是對不住大家。」
那虯髯大漢大笑:「我老周得罪了奸人,本來就下了死牢,按律當斬。多賴趙兄弟搭救,多吃了這麼久的陽間飯,不就是個死麼,腦袋掉了不過碗大的疤。」
那勁裝女子也笑:「趙大哥幫我報了大仇,我當時便說,無以為報,也就這條命,隨要隨拿。能和大哥死在一處,我也沒什麼遺憾了。」
滿臉病容的男人拈了筷子夾了片白肉蘸醬嚼了,說:「當初就說是死士,你來找我,無非是知道我有絕症,活不了多久,早晚是個死,早死早超生,於我沒什麼分別。」
梅花一趙沉默了一會:「我其實開始也想不通,為什麼指定要死士——起先還以為,是因為凶簡邪戾,收伏它要冒出生入死之險。」
他推開面前的杯盞,彎腰從桌子底下取出一個包袱,向著桌面匡啷一扔。
包袱散開,木代看得分明,裡頭正是鳳凰鸞扣扣住的七根凶簡,簡身之上,金光之氣與黑色的煞氣交纏,時隱時現。
梅花一趙說:「這一路以來,凶簡給出了很多簡言,刀劈劍砍火燒水淹,其實帛書上說得清楚,歸根結柢,無非人心二字。」
「人心是很難說清楚的東西。至小至大,至繁至簡,至毒至善。凶簡的戾氣來自人心,這世上,能壓制人心的,也唯有人心。」
最後一句話,他的聲音壓得很低。
「這是兩方力量的博弈,或許正邪有別,但是,都需要獻祭。沒有最後一道封印,鳳凰鸞扣只能把凶簡封印七天——而這最後的封印,要拿命來祭。」
曹嚴華聽得心頭火起,一時間忘了身處的情勢,衝上去就想理論,才剛衝了兩步,眼前一暗,下一瞬,又轉作清亮。
已經換了場景,是在荒郊野外,一道鮮血正斜上半空,忽然中途改向,像是被吸附,直直飛向地上斜置的鳳凰鸞扣,說來也怪,鳳凰鸞扣上沾的血瞬間褪去,而簡身上的黑色煞氣,也因為鮮血的附著而漸漸消退。
定睛看時,先前的那個勁裝女子正軟軟癱下,頸間血流如注,梅花一趙死死抱住她身子,低聲道:「我好好發送了你們,很快就下去陪妳。」
身周不遠處,已經躺了兩具屍體,那個虯髯男人仰頭喝乾了酒葫蘆裡最後一點酒,蹣跚著走到鳳凰鸞扣之前,大笑說:「來,這條命,要拿,就拿去。」
說話間,伸手橫掠,刀光閃處,臉上笑意不絕,身子直直栽倒在鳳凰鸞扣之上。
場景又變,大雨滂沱,嗥聲四起,周圍的山勢,像極了他們所在的鳳子嶺。
場景又變,大雨中,梅花一趙蹣跚而來,身後躡手躡腳,跟了兩三隻被雨淋透的餓狼。
他似乎早已知道,也並不在意,左右看了看,信步走上山壁處的一個明洞,倚壁而坐。
懷中抽出鳳凰鸞扣扣封的凶簡,哈哈大笑,金吞口的匕首抽出,插在腳邊。
喃喃說:「我聽說,這個地方叫鳳子嶺,老子曾經來過。還聽說,三個山頭,從天上往下看,像三隻首尾相銜的鳳凰。」
「也許,這就是老子最初封印你的地方。」
「這幾千年,你被收放在不同的地方,卻總會出世——不如就回到起始處,希望藉著聖人威懾,以人為塚,這一趟,能把你封得更久。」
他仰天大笑,伸手拔出匕首,手起刀落,直插心窩。
再然後,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兩隻手,死死抓握住了凶簡。
電閃雷鳴間,血腥氣在空氣中蔓延,不遠處的幾隻狼聳著脊背蠢蠢欲動……
就在這個時候,金澄色的光芒忽然大盛,鳳凰鸞精緻曼妙的影子在雨中流轉,再然後,轟然一聲,地裂土開,梅花一趙連同握持的凶簡,瞬間消失於地下。
混著雨水的泥沙掩埋過來,只剩下那幾隻狼,茫然地過來,地上嗅了又嗅,一無所得。
◎
喀噠一聲輕響。
鳳凰鸞扣鬆開,扣緊的木簡重新散落在墊布上,所有的影像歸於沉寂。
太陽升到最高處,空氣清冷,每個人都不說話,曹解放搖搖晃晃,走到這,走到那,尾巴撅著,在草叢間尋尋覓覓。
頓了很久,羅韌蹲下身子收拾木簡和鳳凰鸞扣,說:「我們先回去吧……」
話還沒說完,曹嚴華忽然大叫:「我不幹了!」
他一腳踢開腳邊的軍鏟,鏟子飛出去,匡噹一聲砸在山壁上,曹解放嚇了一跳,撲騰騰飛掠出去好遠。
曹嚴華眼淚都快下來了:「我不幹了,我不服!」
「這什麼意思啊,狗屁的鳳凰鸞扣,合著最後都死了?死光了?」
「好人就這下場?那幹嘛當好人?我還不如回去當賊,抓我蹲號子也不會讓我死啊。」
他額上青筋暴起:「小師父,我們師祖,那個姓趙的,他也知道人都不想死,所以要找不一樣的人,要麼是原本犯了死罪的,要麼是病得要死的——那些人把死當無所謂,我們不一樣啊!」
他越說越委屈:「這一路這麼辛苦,有幾次命差點沒了,我也沒說過什麼啊。就想著反正做的事是好事,能救人,圖個心裡踏實。可不能這麼欺負人啊。」
「反正我不幹了,我這輩子都不會把刀子往自己脖子上抹,我抹了我就是王八蛋,就這話。」
曹嚴華說得這麼咬牙切齒,一萬三聽著想笑,不過他承認,曹嚴華說出了他的心裡話。
憑什麼啊。
他看向羅韌:「羅韌,你說句話唄。」
羅韌收拾東西打包,頭也不抬:「曹胖胖這麼大火,向誰生氣呢?向我、向你小師父,還是向一萬三和紅砂啊。」
曹嚴華脖子一梗:「向不長眼的老天!」
炎紅砂覺得怪沒勁的:「羅韌,這怎麼辦吶?」
羅韌哧拉一聲拉起背包拉鍊:「這事好辦。」
「剛剛影像裡,大家不是都看到了嗎。那五個人,有商有量地解決,都表了態。既然不知道怎麼辦,大家舉手表決唄,想死的,就舉個手。」
問得真直白,沒人舉手。
羅韌聳聳肩:「這不就解決了嗎,意見一致,不幹了唄。」
說著指了指土坑:「來個人,幫我把墳填上。活人的事,咱們自己解決,別驚擾了死人安寧。」
一萬三站了會,悶頭上去幫忙,木代和炎紅砂幫著打下手,曹嚴華訥訥的,覺得誰都比自己沉得住氣。
收拾完了,羅韌說:「走吧。」
他背上包,拉了木代就走,一萬三和炎紅砂猶豫了一下,也抬腳跟了上去,曹嚴華愣愣站在當地,見幾個人真的一去不回頭了,一下子急了。
「走哪啊?」
「回去唄。」
「回去幹什麼啊?」
「吃飯、睡覺、洗澡、想幹什麼幹什麼。」
「真不幹了啊?」
羅韌停下腳步,回頭看他。
「不是舉手表決過嗎,曹胖胖,你以為我逗你玩兒呢?」
一直到拔了營、出了山、上了車、回了飯店,曹嚴華還沒能適應這突如其來的「變故」。
真不幹了啊?
沒錯,起初他是蹦躂得最凶,嚷嚷得最厲害,預期中,還會有爭吵、訓斥、擼袖子推搡,沒想到羅韌連眉頭都沒皺,那麼爽快地附和了句「意見一致,不幹了唄」。
不能這樣吧?
進了房間,羅韌大剌剌坐到沙發上,遙控器在手,漫不經心換臺。
綜藝、電視劇、新聞,一一換過,瞥眼看到他們都站著,說了句:「現在大把的時間,想玩什麼玩什麼,別都站著啊。」
木代洗澡去了,炎紅砂洗衣服,曹嚴華抓住一萬三:「三三兄,我小羅哥是受刺激了吧,就這樣就……不幹啦?」
一萬三斜著眼看他:「這不正合你意嗎?不是你哭天搶地說不幹的嗎?」
曹嚴華結巴:「但……但也不能這麼草率,得有個正式收尾吧。」
「不幹了就是收尾唄。」
一萬三懶得理他,真的「想幹嘛就幹嘛了」,上網幫曹解放搜尋解酒良方,手邊紙條噌噌記著法子,預備挨個給曹解放試。
曹嚴華偷眼瞥了瞥,上頭寫著:
一、 大白菜根洗淨切絲,加醋、白糖,拌勻後醃十分鐘食用。
二、 芹菜或雪梨榨汁。
三、 日本原裝進口解酒藥,淘寶有售……
曹嚴華沒了計較,木代洗好澡出來,插了吹風機吹風,他一直圍著木代轉。
「小師父,我小羅哥是氣話吧?這麼大的事,可不是說不幹就不幹了啊。」
木代停了吹風機,用手順了順頭髮:「那你想死?」
「不不不,不想。」
曹嚴華腦袋搖得跟撥浪鼓似的。
「那只能不幹了啊。你想玩什麼就玩什麼去吧,實在閒著沒事,我晚上教你功夫。」
曹嚴華只好又來找炎紅砂。
炎紅砂站在洗手檯邊,搓衣服搓得咬牙切齒——她在樹上趴了一晚上,衣服上沾的不知道是不是樹膠,黏黏的好難洗。
說:「曹胖胖,你這個人真是彆扭,不幹就不幹唄,讓你享福不好嗎?」
還真不好,算起來,追著凶簡也有大半年了,突然攔腰截斷,不給個說得過去的尾,曹嚴華覺得怪空虛的。
氣話氣話,不就是說來發洩、爽一把和解氣的嗎,怎麼能當真呢?
他在客廳裡來回轉悠了幾回,小心翼翼地提議:「要麼,咱們打個電話給神先生?」
神棍還住在有霧鎮。
用他的話說是「沒住過的人不知道這兒的好處,清靜、有氛圍、沒人打擾、雞犬相聞、老死不相往來,一個人的晚上,陰森森的,好像有鬼一樣,別提多帶勁啦」。
所以,既然羅韌他們還沒召喚,他也樂得自在,能賴一天是一天。
這個人,還真是有點……不正常。
不過,這麼多日子以來,幾個人也習慣了,什麼樣的對話,都可以跟他雞同鴨講地繼續掰扯下去。
木代問他:「你有家嗎?沒有的話,你可以在有霧鎮長住,反正我不大回去——我不收你租金,你就打掃打掃環境、看看門,順便搞搞研究寫寫書,沒人干涉你。」
神棍感動得不行不行的:「真的?小口袋,妳說話算數啊?」
他在那頭喜得旁若無人:「我一下子就有房產啦?還這麼大,比小毛毛的客棧還大呢……」
曹嚴華不得不打斷他:「神先生,你慢點兒樂,我們這兒有事呢。」
他一五一十把進展講了,事無巨細,講完的時候,一抬頭,看到窗外巨大的、金色的落日,心裡好生悵然:一天又要過去了。
神棍沒有特別吃驚,說:「其實吧,我一開始,也是這麼猜的。」
「古代跟現代畢竟不一樣,所謂『禮有五經,莫重於祭』,為了事神致福,大多會獻上貴重的祭品。」
曹嚴華又有點壓不住火了:「那就讓人去死嗎?憑什麼?」
神棍說:「你現在這麼想,跟你所處的時代、受到的教育都有關係,但從前不一樣,說不定最早的時候,那些人覺得,能為鳳凰鸞扣獻祭,是一件光榮的事情,捨一人之命,拯萬民於水火,爭著搶著去做這個死士呢。」
古代中國,一定程度上是儒學社會,有國外評論家點評說「中國古典儒學,是強調集體高於個人、權威高於自由、責任大於權利」,那時候,個人的面目是模糊的,淹沒在宗族、家族、國、君、禮教、忠義的重重包圍之下。
主流輿論覺得,死不可怕,關鍵在於能不能青史留名,殉國、殉君、殉貞,都值得提倡。
而所謂的張揚個性、追求自我、強調個人精神和生命寶貴,更多的是現代文明社會的產物。
曹嚴華問:「那幹嘛一定要人的命呢?」
神棍回答:「大概因為命是每個人最寶貴的東西,能把命奉上,足見心意之誠。不幹了就不幹了吧,我也覺得,讓人去死,太過分了——不過,有些事情,得先有個應對啊。」
不幹了——七七之數必然過期——已經收伏的凶簡重新流散——五個人首當其衝,要從最初的狩獵者變成獵物。
獵豹那一次的攻勢之強勁,至今還讓人心有餘悸,未來實在沒什麼可期許的了,一輪又一輪的險惡翻江倒海,只看幾個人能撐到哪一輪、哪一年吧。
一萬三喃喃:「他媽的連希望都沒了,倒數計時個屁啊,沒完沒了了。」
他彎腰抱起邊上的曹解放:「走,解放,咱也別解酒了,再去喝兩斤吧。胖胖,走嗎?下館子去,點最貴的菜。二火,一起唄,當給妳補過生日了,咱也別省錢了,萬一哪天嘎崩一下死了,錢還沒花完,太糟心了。」
又看羅韌:「不叫你了,你和小老闆娘二人世界吧,去看個電影,壓個馬路什麼的,好日子不多,過一天少一天。」
門砰的一聲關上,羅韌問那頭的神棍:「還在嗎?」
「在。」
「不準備說兩句鼓舞人心的?」
神棍憋了半天:「小蘿蔔,你們可別死啊。」
這鼓舞的話也忒直白了,木代即便情緒低落,還是噗的一聲笑出聲來。
讓她這一笑,神棍反而說得溜了。
「真別死,我跟你說,只要活著,不管奏不奏效,能去試成百上千種法子,但是死了,結果只一個,埋地下了。」
羅韌嗯了一聲:「有道理。」
「中國古代有句話,絕處逢生。一般最沒轍的情況下,往往藏著最大的轉機,只是太多人想不開,臨門一腳尋了死了。小蘿蔔,再捱一下,沒準生機就來了。」
羅韌哈哈大笑:「認識你這麼久了,就這話說得最中聽了。」
他撳了電話,仰頭看木代:「走吧。」
「幹嘛?」
「看電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