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有一次和林靖子在日本旅行,我們一邊泡著溫泉,一邊聊著天。看著夜空,我問她:「妳的夢想是什麼?」她想了想,先是說:「我沒有什麼夢想呢。」我說:「不可能!每個人都有夢想的。」她仔細想了一會,她說:「我想,如果可以一生都一邊旅行一邊畫畫,那應該就是我的夢想了。」那一晚,我們住宿在北海道的美瑛,那是一個有著好美麗天空的小城市。此刻,我依稀記得她說著這話的臉龐,在月暈和嘰嘰叫的蟲鳴中,我真心覺得她好了不起,因為她的夢想好簡單好素樸。
她的性格一向樸實,生活也過的很簡單。看她的畫,就了解了她的內在:低調不張揚,安靜含蓄的性格。前頁之〈月夜之夜〉(2000),描繪了她曾在越南的某個月夜的心靈風景,她刻畫了月光下時光流逝的某個靜謐的瞬間。天然礦物質顏料特殊的藍色很神秘,畫面緩緩透露出一股幽靜,空氣似乎凝結了,但又有著時鐘滴滴答答緩慢移動的流逝感。她的繪畫有大部分都是跟月夜有關,因為她對月亮有著特別的情感。她小時候經常和弟弟追逐著天上的月亮,那一下子遠一下子近的月亮,在她幼小的歲月中扮演了很親切的守護者的角色。長大後,少女時期偶然的一個機會,她閱讀了安徒生的童話《沒有畫的畫冊》,從此月亮就在她的創作生涯中佔據了重要的位置。她對這本書的故事有著很深的共鳴,我想,這三十三篇發生在月夜下的短篇童話,將對林靖子一生的創作都有著無遠弗屆的影響力。
書中,透過與月亮的交談,安徒生用一種安靜淡然的口吻,用文字和插畫描繪了三十三種不同尋常的夜色,彷彿他自己就是月亮,用月亮的眼睛和心靈對著故事中的畫家傾訴著所有的心事。其中這一段開頭:「有一天晚上我悲哀地站在窗子面前;我把窗戶打開,朝外邊眺望。啊,我多麼的高興啊!我總算是看到了一個很熟識的面孔:一個圓圓的、和藹的面孔,一個我在故鄉所熟識的朋友:這就是月亮,親愛的老月亮……他每次來的時候就告訴我一些他昨天晚上或當天晚上所看見的東西。……「把我所講給你的事情畫下來吧!」 他第一次來訪的時候說,「這樣你就可以有一本很美的畫冊了。」
就是這樣很單純的緣分,從此開啟了林靖子對月夜的無限遐想。當然,月亮對很多人來說,原本就是很美麗的一種存在。我也經常在夜晚,抬頭看著窗外的月亮,這時也總感覺到月亮似乎不是無言的,而是在訴說著很多私語。今晚我開車返家時,在路的盡頭看到低沈的月圓,那迷濛的黃色月暈顯得特別耀眼和明亮,我霎時感受到一股很正面的激勵,無怪乎很多的畫家都對月夜這個主題有著莫名的迷戀。
〈月影〉(2003),聳立於月夜中的緬甸寺廟遺跡,深灰黑又帶有點銀光的廟宇充滿著光輝,有一種超然的氣勢。林試圖捕捉她當時在遺跡內的奇妙感受,她說:「時間的流逝和重量,在遺跡的建築物中似乎顯得不一樣,感受特別的奇妙……在這樣的環境下,月光也許能夠照射出不一樣的事物呢?」這是一幅篇幅較大的畫,近看只能被畫面粗獷的筆觸,以及細緻的銀光吸引。但是站遠一點看的話,就可以看到那一片矗立天地的廢墟,以及在暗夜中散發出來的神聖光芒,觀者會很想貼近這一片畫家繪製出來的天地,很想被這無形中散發出來的力量所包覆,然後盡情向這一月影索取安慰。同期的另外一幅〈月夜巡禮〉(2004),和這幅畫有著類似的氣質和內涵,但是少了一份豪氣,而是多了一份細膩。畫面右下方藏匿著幾位暗夜行走的僧侶,讓這幅畫添加了一份幽靜的動感,觀者可以隨著畫中的幾條小徑,緩緩地行走於月夜中,讓月光揮灑在身上,讓宗教的力量引領走向一個更安寧更舒適的宇宙。
林靖子是一位話很少的藝術家,而且無論是自己作品的創作思想或是想法都很不情願去做自我解釋。在日本,藝術系剛畢業的學生,總會到銀座的畫廊去毛遂自薦,尋求與畫廊合作的機會。她說她很害怕去畫廊,因為帶著作品去和畫廊見面的時候,畫廊老闆都會請畫家介紹自己的作品,但是她說不出來。她唯一能說的就是:「我想說的都在畫上面了。」我還記得她跟我說的那句日文:「見てる通りです」,我當時聽完後笑翻天了。對呀,她要說的話都在畫布上頭了,那還要解釋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