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最初
在青少年期和接下來的年輕歲月中,我一直感受得到我與靈界之間從未完全切斷的通訊流,只不過我用小孩不想聽別人說話時那種以雙手掩耳同時高唱國歌的方式抗拒著。一九七○年代,在我還是個年輕人時,人類開始開放嘗試大量新事物,甚至包括超自然、超感知覺(ESP)等等。我想,我看這些現象就和旁人一樣覺得有意思,但對世人毫無疑問地接受這類事情的存在更覺有趣。我確實稍稍地感到被平反了;或許我終究不是個瘋子。然而這還不足以讓我加入靈媒的行列,告訴別人我能聽到「彼岸」(亡靈的新宣傳標語)的聲音。我不想重新開啟我拚了命去關上的潘朵拉盒。我為自己創造了一個不含任何靈魂說話和探視經驗的過去。在派對上或是團體中,大家不時會為了我高超的讀心或預測能力讚嘆不已。那些是穿越我的意識裂縫,不在我控制範圍下的意外狀況。不過這不打緊,大家只覺得很酷,或當個玩笑看待。
直到一九七三年,我才真正瞭解亡靈和我們溝通的重要性,還有他們的訊息能如何改變人們對自身境遇的想法。因為從未見過那些充滿希望的訊息對我以外的人造成的影響,我不懂訊息的價值,也不認為誰聽到靈魂說話會有好處。但就像我人生中其他時候,靈魂找到完美的情境,對我展示他們與人間摯愛聯繫的需求,以及他們傳遞的訊息有多麼重要。這是他們在我面前現身以來,我第一次能理智地、真正地去聽他們說話,領悟他們為人世生命帶來的衝擊。
多年前,我曾與一位名叫黛比的女孩共事。她是位新婚婦人,有著怪異的幽默感和外向的性格。我欣賞她擅長與人相處和有趣的天性,沒多久就在休息時間和工作比較輕鬆的時段和她越聊越開。我們變成最好的伙伴,談著太陽底下所有的事,包括她對夫妻新生活的希望和夢想。然而,即使黛比神采飛揚,笑聲不斷,我總感覺她的生活中有個什麼令她痛苦著,只不過被埋在很大的幽默感和輕鬆的笑容之下。我唯一一次發現黛比流露出不安,是她的先生布蘭特在我們下班後過來,與我們一群同事出去喝幾杯的時候。布蘭特的話不多,和他在一起的黛比似乎也變得不同,感覺比較保守,不像工作時那麼活躍。
我和黛比成為朋友後過了幾個月,她邀請我下班去她家一起享用披薩。由於我需要順道回家換個衣服,我跟黛比約好一個小時後再去她家找她和布蘭特。我到的時候,黛比來開門,但顯得心事重重,感覺很不安的樣子。她仍努力和我談笑風生,披薩也已先我一步送來,唯獨布蘭特不見蹤影。「布蘭特還要再一會兒才回來,」她說:「所以我們就先開動了吧?」我們坐在客廳邊聊邊吃披薩,不過黛比似乎情緒低落,心神不寧。我問她沒事吧,她向我保證她很好,我只好繼續吃我的披薩。突然,我抬起頭,看到一個人站在黛比身後,雙手放在她的肩膀上。那是個女人,站立的樣子顯得無比寧靜,以滿是愛和讚賞的眼神俯視著黛比。我被眼前的情況震懾住,直盯著那個女人瞧,如果不是黛比搖晃我,我還沒法回過神來。
「怎麼了?」她笑著問我:「我臉上有食物嗎?」
「有個女人站在妳身後,她說她是媽媽。」
「什麼?」她問我,突然嚴肅起來,「你在開玩笑嗎?」
我的視線離不開那個女人滿懷著愛的模樣,她開始很有耐性地說話。「不,不是妳媽,她說她是婆婆。」我以為黛比會說我瘋了,但她直盯著我,態度嚴肅,問道:「她要幹嘛?」
「她說她就在你們的身邊,有什麼事情她都知道。她是布蘭特的媽媽,想表達對布蘭特的關切。」我說下去,明知自己可能因此失去一個朋友,卻被這個亡靈敦促著繼續傳達訊息。「她說她的兒子吸毒……她很擔心,但她瞭解。」
我看到黛比的臉暗了下來,淚水盈眶。「除此之外她還能告訴你什麼?」她問我,試著壓抑自己的情感。
「她說布蘭特經歷了一段危機,還有他是個困在男人身體內的小男孩。她不是在批判布蘭特,只說妳知道妳需要幫助他成長。妳瞭解他如果不停止吸毒,人生會蒙受多麼大的損失。」黛比專注地聆聽。「她還跟我說,雖然她活著時和妳沒見過面,但她把妳當成自己的女兒,對妳忍受布蘭特那些惡劣的行徑引以為榮。」
黛比哭了出來。「跟她說謝謝。」她說,擦拭她的鼻子。
「她已經聽到了。」我告訴黛比。亡靈跟剛出現時一樣,倏地消失無蹤。
我突然發現自己很害怕,怕黛比對我剛剛告訴她的事情會作何反應,但她只是坐在那裡瞅著我。「真是令人不敢置信,」她只說:「謝謝你。你有這個能力多久了?」
我膽怯地說:「有一段時間了。」
「哇。謝謝你。」她又一次抹抹她的眼睛,微笑突然回到她的臉上。我認識的那個外向的黛比又回來了。她用拳頭頂了我的肩膀一下,微笑著說:「哇。」然後呵呵笑了起來。我又拿起我的披薩,我們繼續吃晚餐,只不過這次是在無聲中享用。
之後,我匆匆告辭。我想走的心情大概就跟黛比想要我離開的心情不相上下,這樣她才能思考這到底是什麼狀況。我懂。對她和我來說,都有很多需要消化的事。在和她的婆婆溝通後,我突然發現自己充滿了能量,所以回到家後,我把車停好,在長島的林登赫斯特走來走去。我聽亡靈說話聽過很多次,但這還是第一次見到他們的訊息為另一個人帶來那樣的反應。黛比婆婆的話宛如把黛比努力不讓這個世界看到的痛苦打開了。透過黛比,我意識到通靈本身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她知道不是只有她一個人在為她的先生擔心。就在她以為沒有人聽她說話的時候,她不認識的婆婆卻來安慰她,不只聽她說話,還試著幫忙。那晚之後,黛比有了改變,我們的交情也是。我但願能說我們之間的變化都是好的,但我不能。雖然我們仍是最好的伙伴,常常一起出去,不過我再也不只是「瘋狂小喬治」了。她現在對我抱持著明確的敬意,而那是我從不期待也沒渴望過的事。過了幾年,在我固定從事靈媒工作一段時間後,她在我們共事的最後一天告訴我,不論以後會怎樣,她永遠也忘不了那種知道自己不是獨自承受痛苦的感受。那一點點的聯繫對布蘭特也造成了深刻的效應。得知亡母的關切令他大受震撼,那晚過後不久便下定決心接受戒毒方案,直至今日都沒有再碰過毒品。我不禁讚嘆,那麼寥寥幾句話,對一個痛苦中的人竟能產生這麼大的意義。亡靈的確有理由主動聯繫。再一次,他們一直都是對的,我越信賴他們,他們越開始和我溝通,然後,我發現長島的人都稱我為「那個可以和死者說話的人」。
走上被安排好的路
在即席替黛比通靈過後幾個月,我不得不嚴正思考一個事實:我人生中每件事都開始導引我幫助人們與他們在靈界的摯愛聯繫。我開始看見和聽到所有我童年時的「常客」,包括聖女大德蘭、聖若瑟以及一些我認識但不久前過世的親戚。儘管他們隨機出現,訊息倒都是一樣的:要我走被安排好的路。巧合似地,我開始在遇到人時看見他們的摯愛顯靈,彷彿要展示他們所愛之人有聆聽他們說話的需求。我去公園,看到一個爸爸在幫他的小孩推鞦韆,年輕媽媽的靈魂在小孩上方徘徊,對我表示:「他變成了一個好爸爸,讓他知道我感到多麼驕傲。告訴他,他有多麼愛他的下一任老婆,我就有多麼愛她。」我去超市,看到結帳女孩未出世的女兒顯靈。「告訴她,沒關係,我瞭解。她還有別的機會。告訴她。」恐懼讓我不敢跟陌生人談他們的失落,但那些足智多謀的靈魂連對這一點也有防範的方法。朋友們開始問我黛比目睹到的奇怪現象。我把這當成是真正瞭解靈魂有何打算的完美機會,於是把我看見和聽聞的事情一五一十說了出去,再從人們的反應判斷資訊的傳遞對他們是否真的重要,或是否正確。
奇怪的是,從我開始聽到和看見亡靈之後,我從來不曾認為那可能是想像力虛構出來的,儘管在我小的時候幾乎每個人都這麼想。對我來說,那些影像太真實,聯繫的次數又太多,不可能是自己編造出來的。有時訊息在我看來沒什麼意義,但對我的朋友來說,卻已回答了他們默默藏在心中的疑問。他們那股鬆一口氣的感覺有時極其巨大,宛如肩上沉重的負擔一下子都被卸下了,我因此發現人們對心靈平靜的需求,遠勝過我證明亡靈真的知道他們在做什麼的需要。不過,靈魂越是和我溝通,我越是想考驗他們。我想為那些我不清楚來龍去脈的失落事件通靈,看看喪家的摯愛會如何、為何和照什麼順序顯靈。這是為何後來替人通靈時,我不讓問事者提問,只由他們的摯愛回答那些還沒被問出口的問題。再一次地,一如所料,靈魂完全知道要如何與他們的摯愛溝通,問事者什麼問題都不用問。
能夠證明亡靈真的是在把他們充滿希望的訊息傳達給人間的摯愛,而且還能證明到令我滿意的程度,照理來說我該很開心才對。我們愛的人並沒有真的離開,不論有時感覺是多麼孤單,我們在人間從不孤獨。這在我看來是個奇蹟。現在不單是我的朋友和朋友的朋友會來找我通靈,每隔一段時間也會有陌生人找我與亡靈溝通,而我對靈魂和他們的深思熟慮也產生了新的敬意。我應該覺得開心,但其實不然。我越是容許自己成為亡靈的代言人,越是感到驚恐。這是個奇蹟,我卻是個傻子。我無權傳達訊息給那些處於各種悲傷及無望狀態的人;我這個人哪裡夠格?我沒有資格得知他們最私密的悲傷,也沒有資格代表那些美好的靈魂。他們對我們是如此心心念念,甚至不惜在這個維度鑿出一個洞口,想要幫助我們領悟,沒有人會因為死亡而消失。
我開始作噩夢。那種穿著內衣內褲就要去上學的噩夢,還有別人把寶石交託給我、寶石卻從我破洞的口袋掉出去的噩夢。替靈魂溝通的責任,還有盡自己最大能力幫助問事者的責任,對我的意識造成非常沉重的負擔。我覺得自己不夠堅強,也沒有足夠的聰明才智來承擔大家的信賴,終有一天會有很多人因為我的無能而受傷害。我擔心自己的能力不值得世人和彼岸靈魂對我的信賴。我覺得自己沒有資格捧著失落的人們僅有的那一點希望。話雖如此,通靈時,靈魂傳送的能量卻令我感到非常振奮,人們也都很感謝能有機會聽到靈界摯愛說話。是以一天終了,我的感覺很難不五味雜陳。聽靈魂談生命的各種面向,好比自殺、墮胎、絕症等等,改變了我對人世生命的每一個想法。不過,我聽得越多,越覺自己不值。我想亡靈挑錯他們在人間的大使了。這主要是因為我很難接受他們傳達的一些事情,更難將那些資訊轉述給在我面前那些備受悲傷打擊的人。我發現通靈通到一半,我會因為無法接受靈魂傳達的資訊而質疑他們。有一次,有個女人在她還很年輕的女兒遭到殘暴的男友殺害後,懷著最後一點希望來找我,想聽她的女兒說話。那個女孩才十九歲就被醋勁大發的男友辣手摧花,男友隨後也自戕了。當充滿活力的年輕靈魂描述她在人世生命最後的悲劇時刻,我忍不住怒火高漲。當她要求她的媽媽原諒兇手甚至為他禱告、只因為他需要我們的幫助才能更接近無垠之光時,我是義憤填膺。聽到這裡,我為了這一切不公義感到無比激動。在我看來,那傢伙應該要讓他爛掉才對;我怎能叫女孩的媽媽替那個人渣祈禱,增加她的痛苦?我沒有說出聲,只在腦中與靈魂對話。「妳一定是在開玩笑。他殺了妳,現在妳要用這樣的心情殺了妳媽?」我一句話還沒結束,頓覺靈魂的能量快速削弱,就好像電力不足一樣。接下來我聽到的不是這個年輕女子的聲音,而是一群靈魂用空洞但非常有力的聲音填滿我的腦袋。我看不到他們,只感受到他們在場;他們用不耐煩、擾動的話語聲塞滿我的腦子。「你不能批判你聽到的話,」他們告誡我:「單只有你,你什麼都不是。做亡靈的代言人是你的路。跟著這條路走。」他們發出的聲音直達我的根柢,撼動著我脫離自以為是的態度。年輕女子的能量重現,我繼續通靈,將她要我轉述的話逐字複述給她的媽媽聽。通靈結束後,那個女人向我道謝。她說她並不訝異女兒會要求她原諒兇手。她的女兒就是這樣的人,會把別人看得比自己還重。她說這幫助她瞭解,女兒在靈界真的恢復成原來的她,已平靜地接受她的死亡。聽到這話,讓我益發對自以為比亡靈更懂他們的摯愛需要聽到什麼而難為情。我謝謝那個女人,送她出門,慶幸她是那天最後一場通靈約定。
當晚我本來要與朋友尼爾和崔西一起上地方教會做禮拜,那是我們每週固定的活動。但現在我的臉仍因為難為情而熱辣辣的,情緒上也徹底被擊垮。我就像還是個孩子般遭到靈魂的告誡,而那個感覺讓我想起所有針對我和讓我看來像個傻瓜的惡劣回憶。我無法去聖基利安(St. Killian)面對那些定期去做晚禱的人,他們善良正派,信仰強大到足以毫無疑問地接受生命中所有降臨到他們身上的事。我覺得自己很失敗,替靈魂代言的責任過於重大,已超出我的理解能力。我坐在床上,開始掉淚,替自己和任何以為賦予我聆聽亡靈說話的能力是個好主意的人,感到非常抱歉。「我做不好,」我哭著對任何可能在聽的人說話,「你們找錯人了。我再也不要替人通靈了。」四下一片寂靜。當然囉。我暗忖著。就這麼一次我需要靈魂說話卻沒有人在。我的頭好痛,突然覺得好累。我趴到床上,只把頭抬起來一下,好擦去臉上的淚水。就在這時,我的眼角餘光瞥見臥室牆壁散發的光。我開始聚焦在那個光上,看到它閃爍著越變越大,逐漸現出一個女人的形體。一位我很熟悉的女性,聖女加比尼,受她救助的人又稱她為加比尼修女,出現在光裡,溫和地微笑俯視著我。她在世時曾是在異邦感到驚恐孤單的移民守護人。相信我,我懂她出現的意義,在靈魂的國度裡,我也自覺是個異邦人,不懂他們的語言和習慣,更不知道自己在那裡是要做什麼。「喬治,」她明白但仁慈地說:「就跟人間每個靈魂一樣,你也有你必須去走的路,而這就是你的路。靈魂很感謝你的協助,你永遠不會孤軍奮戰,我們都會與你同在。我們無法保證你這輩子會得到回饋,但我們承諾,來世會有的。」那道光開始消退,聖女加比尼也是。「我會一直支持你。」她說,然後就消失了。在我這一生中,她對我重複說了這句話好幾次。聽到她用如此撫慰的聲調這麼說,我感覺好多了。我逐漸進入夢鄉,腦中只剩下一個念頭:好吧,或許我會再給這件事一次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