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薪傳
一陣劇烈的搖晃驚醒了孟少尉,「開船了。」孟少尉心想,「好你個林彪,好你個野戰軍,這回敗在你手下,下回一定要跟你再見真章!」憶起最近一連串天地變色、局勢逆轉,一百多萬大軍如今只剩這寥寥數萬人,擁擠但仍井然有序地在天津碼頭搭船準備離去。自己脖子上則纏滿了繃帶,時昏時醒,一群不忍拋下他的袍澤將他抬上船。本來規定重傷兵是不可隨軍上船的,但經過排上(只剩十五人)戰友死求活求,硬是把孟少尉抬上了船。
「平津戰役」結束了,孟少尉是隸屬「華北剿匪軍」的一名砲兵排長。戰況之激烈,最後連砲兵都拼上刺刀,孟少尉就是在最後一役中,被刺刀給刺中脖子。
孟少尉出生於一九二三年的山東魯縣,原本是一位大地主家的二少爺,為了抗戰,全家遷到江蘇徐州。抗戰末期孟少尉孤身一人「棄筆從戎」投向大後方。由於他有大學的資歷,所以抗戰結束後,被訓練成為接收前占領地區指揮官參謀群的一員,但因戰事又起,且戰況急轉直下,最後又被調加入「平津戰役」,時為一九四九年一月十七日。
船本來往廈門開去,卻在中途接到命令,改向開往基隆,遙望海的那一邊,船上眾人不禁淚流滿面。突然有人高喊:「我一定要打回來!」
這是大夥的共同心聲。
「台灣」是他們的終點,五十年後,只有孟少尉以探親的名義重回故鄉,其他十四名同排弟兄直到客死台灣,皆未能踏上故土。而在對岸,林彪在一九六○年代於乘坐飛機叛逃蘇聯的途中,被飛彈打下,陳屍在蒙古沙漠。
時間轉至一九五三年,二兵「阿東」倚著身旁的卡賓槍睡著了,他坐在一艘中華民國籍登陸艦的底艙中。還有四萬多人與他一起,分乘另外幾十艘各式登陸艦,有的自基隆出發,有的自高雄出發,現已集結在大陸東南外海,等待中華民國最高當局的命令。
「阿東」一九三四年出生於台灣南部的一個地主大家庭,他的祖先在四百多年前,自中國大陸遷居來台。「阿東」上有四位哥哥、二位姊姊,下有一位妹妹,十九歲剛結婚時,就被徵召進中華民國海軍陸戰隊,在經歷了嚴酷的體能訓練與嚴密的身家調查之後,被派任陸戰隊兩棲突擊營。一九五三年因國際局勢之機,受命作為反攻大陸的尖兵。在出發前大家都已寫好遺書並交由營輔導長保管。當時人人以擔任這個九死一生的任務為榮。
上船一週後,每一個人都因唱了超過一百遍陸戰隊隊歌而喉嚨沙啞。他們一身美式新裝備,與兩年前美軍陸戰隊在仁川登陸時的隨身裝備相同,士氣高昂。
到了第十三天船卻往回開了,他們接到命令:「行動終止!」
「下次吧!」「阿東」這麼想,但他沒想到是,一九九○年代,中華民國政府正式明定不再「反攻大陸」。
「阿東」兩年多後退役回鄉,從事農耕,在軍中訓練而來的一身強健體魄只能用於農事,卻又苦於對野豬、田鼠、飛鳥等農害束手無策。後來他買了一把獵槍,在解決農害之餘,也能稍稍緬懷軍旅的時光。
「孟少尉」與「阿東」都是跨越兩個大時代的傳承「種子」,也都在這片新天地開花結果,傳承不同歷史文化的融合。他們更同時見證了中華民國法統在台灣由「統治」、「對立」到「族群融合」的三大階段進程。
第二章 老鷹之歌
他是一個十三歲的男孩,剛就讀國中一年級。男孩出生於一九六二年的台灣南部鄉下,一九六五年一家五口搬出村子,來到這裡的家,前方數公里渺無人煙,左方五百公尺遠才有一間基督教會,右方五百公尺內只有兩戶人家,而後方除了一戶農家之外,就是一大片廣闊的公有池塘。
那是在一九七五年,寒假過完的第二個星期日早上。男孩的姊姊已在遠方的城市上學住校,哥哥和男孩就讀同一所國中,但就快要畢業了。這天,一個萬里無雲的晴天,有一隻老鷹悠閒地盤旋在天空中,哥哥一早就出去呼朋喚友,男孩帶了四隻菜鴿到家裡的二樓陽台操練,而慣有的裝備是一把白米。男孩家有四分之一是磚房,二樓陽台有一座平台,連接著另外四分之三的瓦房,瓦房約有六十公尺長。今天的操練項目是走合掌型瓦房屋頂(屋脊),屋脊約有十五公分寬,一直線大約六十公尺長,瓦房之後有一片是大約八百多平方公尺的魚池,西南兩面則由一百零六棵檳榔樹做為圍牆。
所謂的「菜鴿」,是村裡鴿店因缺陷而淘汰下來的鴿子,基本上不能飛,沒有腳環,本來是用於菜餚,但男孩用低價買下四隻當寵物,自己訓練。
這四隻鴿子被分別命名為菜鴿一至四號,這天是要訓練牠們振趐揮舞的能力,所以男孩把牠們依序放上瓦房屋頂,雖然走屋頂很容易跌下去,但瓦房的屋上邊緣離地面只有不到二點五公尺。男孩先放了一把米在盤子,再餵牠們吃一口,然後便把盤子放到瓦房屋頂的另一端,於是四隻鴿子便搖搖晃晃地走了過去。六十公尺的路花了六、七分鐘總算到齊,看著牠們一起啄著米,喉中發出滿足的咕咕聲,男孩心中升起一陣快意。但就在此時,忽然頭頂掠過一陣黑影,只見鴿群一陣混亂,還來不及反應,一隻鴿子不知被什麼鳥類抓走,另外兩隻掉落在庭院地面,其中一隻甚至掉在屋頂另一邊的地瓜田,原來是一直在上空盤旋的老鷹突施偷襲,且一舉得手。
「竟然在我眼皮底下奪走我一直小心呵護的小生命!」這樑子就此結下,男孩決定要老鷹血債血償。
男孩先為父親那把二十號單管散彈槍特製兩顆銅殼子彈,不論在火藥、小彈丸都特別增量,當者必粉身碎骨。接著,他便等待下一個星期日的到來。
過了一個星期,一早,男孩一看到那隻老鷹又在上空盤旋,立刻派出誘敵部隊,三隻菜鴿抱著必死的決心,搖搖晃晃走上屋頂,男孩則拿著獵槍埋伏在牆角,果然老鷹食髓知味,立刻俯衝而來。在間不容髮之際,男孩開槍了!周圍發出轟然巨響,可惜射高了。只見數根羽毛飄落,老鷹驚嚇而逃,一場精心計劃的伏擊行動就此功虧一簣。
失踪了四天,那隻老鷹又開始在天上盤旋。第七天,男孩又故技重施,準備賞牠最後一顆特製子彈。可是這次牠無論如何都不再上當,一直在上空悠閒的盤旋。就這樣,一個星期天就這麼一事無成的過去了。
屋漏偏逢連夜雨,兩天後,男孩偷偷在陽台養鴿子的事被他父親發現了。當日下課回家,家中等著他的,是高規格的家法等候。原來男孩的父親最討厭賭博,尤其對飼養賽鴿一事更是深惡痛絕。當父親正準備對男孩嚴厲處罰時,剛好男孩那當獸醫的大表姐夫來訪,家法便草草結束。但父親限男孩二日之內把鴿子處理掉,男孩只好忍痛把鴿子賣了。這條帳當然算在老鷹頭上,想像著來自天空的嘲笑聲,男孩心想:「你笑吧,總有一天我要把你擊落!」
男孩騎了三十分鐘腳踏車,前往離家六公里、市區一家「獵友之家」,買了一斤直徑三點五公釐的實心鉛彈,並向店家要了一些最厚的紙。回家之後,他先做兩顆威力強大、但只有約三十幾顆的銅殼子彈。
到了星期日早上,男孩走上陽台,等老鷹一出現,便瞄準方位一槍射去,結果老鷹完全沒有反應。第二發再射去,依舊沒有反應。顯然子彈的射程還大大的不夠,該另想其他辦法了。
除了改造子彈之外難道沒有其它辦法了嗎?過了兩日,男孩看到姊姊的軍訓課本上,寫到「機槍腳架可增加射程及射擊的穩定」。此事令他百思不得其解,遂到圖書館查閱各種書籍。幾天後,終於在高三物理翻到「動量不滅定律」2。男孩把這一章融會貫通後,已有主意了(其實在火箭動力原理,這一定律更是骨架精髓)。
男孩首先決定再加強子彈的威力(最多能再加百分之十)。然後在陽台上建造一個水泥發射架。開槍時直接把槍托靠在上面,這樣估計可增加百分之十五的射程。在四月五日那天,工程完成後,只消等水泥乾了,便準備在春假後第一個星期日進行「獵鷹行動」。
四月六日,突然所有電視台的一般節目都停止,一律播放同一則新聞—「國家重要的人物去世了」。
到了四月八日,「警備總部」通知全國登記在案的槍隻需上繳保管。男孩心想:「這下子,不知要多久沒槍可用了?」彷彿聽到上空傳來老鷹的嘲笑聲。
「你以為我從此手無寸鐵了嗎?走著瞧!」
說起那把獵槍,可真是歷史悠久。在一九五○年代末,農家仍帶有狩獵的習性。當時男孩的父親和男孩的四伯父(男孩的父親排行第五)分別同時購入一把獵槍。男孩父親買的是二十號的散彈槍,四伯父購買的是略小的十八號獵槍,另有一位叔伯輩也買了一把二十二號的槍。那時候購買的散彈獵槍是一整套的,包括槍支(含槍套)、槍支保養套件、子彈製造套件、子彈帶、獵物扣緊帶。品項琳琅滿目,尤其是子彈製造套件中就包含了五樣精巧的工具。新槍附贈三十發子彈,子彈擊發後,退出的彈殼可再重覆使用。子彈製造夾的另一端有一尖頭,將其逆向插入彈殼中央,將已擊發過的底火凸出,再重新裝上底火。再放入一杓火藥,這兩道手續可不能相反,否則有可能發生爆炸。再用釘孔器釘出七片厚紙板(與彈殼同一內徑),先用三片以特殊工具塞入彈殼,然後再放入四片厚紙板便完成了。以上是買一把散彈槍所需學會的基本功夫。
最初各人在自己的農場上獵殺鳥獸,漸漸已無物可獵。於是三人集合組成獵隊,每在農忙之餘,一經有人告知何處有大批獵物,便成群去獵捕,因為他們的農地時常受到鳥獸肆虐。後來另外加入四名農夫負責帶路、拿火把、提獵物,一群六、七人浩浩蕩蕩,所到之處鳥獸絕跡。後來更經人帶路,每幾個月就到山上打獵,經常滿載而歸。這情形一直到一九六八年才漸漸減少。到了一九七○年代政府頒布「禁獵令」後,從此禁止買賣火藥,大家才澈底絕了此項「運動」。一九七五年初,男孩的四伯父那把獵槍已不知所終,四伯父最小的兒子「海哥」把剩餘的十九顆彈殼以及六袋火藥全給了男孩,這十九顆彈殼觸發了男孩的靈感。
男孩檢視一些未完成的構想,從中選出「蜂巢砲」、「穿甲火箭」,綜合設計出一種新成品。
男孩首先找來十四根長二公尺的十六公釐口徑鉛管,在其下半部各用一根長四十公分的三十公釐口徑鉛管包覆,在兩管之間灌入鍚,在下端用鐵鎖住(經過精密的加工)。再將一式十四根相同的「砲管」,依二、三、四、三、二的次序用鋼線緊緊地綁在一起,於是「砲座」就完成了。
接下來才是真正的重頭戲—「彈底噴氣增程爆震彈」,其彈頭主要是用一枚十八號獵槍的銅製彈殼所組成。先將彈殼底部原有的一公釐的擊發口鑽成三公釐,再用六公釐的鑽頭將洞口鑽成發射口的模樣。接著混合硝酸鉀、硫磺、石墨,做成低速推進藥,倒入大約六公克再用厚紙板塞緊,在厚紙板的正中心插入一根原子筆芯,凸出約四公釐,最後再用臘封住隔層,這是延遲引信。
這樣推進段大約有三公分,但別以為推進段這樣就完成了,還差的遠呢!男孩之前做過多次實驗,發現每次把推進藥塞滿火箭點火之後,火箭卻不如預期中的一飛沖天,而是一直噴射直到燃料用盡,而且噴嘴都融化了。幾經查書書後,他終於知道要加大燃燒的速率。當時廣為採用的是「星型開心裝填法」,也就是挖空一個星狀來填裝,男孩據此進而改良。作法是用一根二點二公釐粗的六角型螺絲起子,自噴嘴處硬插入二十五公釐。這樣一點火,則全部的推進藥都只有五公釐的燃燒距離。接著在多出的六角柱型空間塞入紅火藥,留下三公釐,再另用酒精藻膠,調合推進藥,塗滿發射口以及內部剩餘的三公釐空間,另外也將延遲引信管中注滿,等它乾了,推進段就完成了。
再來是彈頭,彈殼還剩一點六公分,男孩到五金行挑選一種適合的圓錐形銅蓋,略加修改讓它可插入彈殼,把它塞滿紅火藥,再用強力膠將彈頭封死,彈體就完成了。
紅火藥是男孩在拆「電光砲」時所獲得,其燃燒速率與爆炸威力可媲美TNT。再來是彈尾,用一片五公分乘四點五公分的薄鋁片,在四點五公分那側平均剪三條四公分的縫,在四片已裁剪完畢、上緣尚餘零點五公分處,橫剪零點三公分,將剪好的四片垂直彎起,各片向右傾斜(這是用來使彈體穩定及慢速旋轉,在飛行中獲得穩定),再將整片鋁片向內捲成一個圓,將圓套上彈底邊緣,即成有四個四公分長的彈尾。
再回到砲座,用十四條同軸雙心線,插入砲座底部預留的小洞做為引線,至此則大致完工。總共花了兩個多月的時間及六百多元(錢是以補習英、數為由,向父親騙來的)。
七月三日,暑假又開始了,男孩把砲座架上陽台,將它垂直五度倚在陽台一角,底部使用磚塊固定,再用兩片鏡子及塑膠管,做成遠隔(一公尺)瞄準器。接下來是試射及校正。選在每天那隻老鷹不在時的下午試射,以免打草驚蛇。經過四、五次的試驗之後,已校正方位與距離,只是砲座不能移動。所謂的瞄準,只是瞄準固定的方位,等待目標自己進入。最後將十四枚已完成的砲彈以後膛裝填入各砲管,再各填入十五克的推進藥,塞緊砲管,再把砲管底座分別鎖上,一切都完成了。
男孩的父親、母親每天早上四點鐘都要出門,中午十一點回家。所以每天男孩只有三個小時可以執行「獵鷹行動」。
七月六日,枯等了三小時,老鷹並沒有飛進目標區。第一天就這麼無功而返。第二天,男孩起了一個大早,上陽台埋伏。總算皇天不負苦心人,今天老鷹的盤旋路徑靠近目標區,男孩耐心的等著。三十分鐘後,機會終於來了,老鷹飛進了目標區。男孩立刻按下電氣擊發鈕,轟然一聲!交雜著咻—咻—咻—的尖哨聲,六秒後傳來複數的空爆聲。「真可惜,差了二十公尺。」男孩想。忽見老鷹改為螺旋下降,「莫非是尋仇而來?」男孩不禁忐忑。卻見老鷹直往一旁的水稻田栽落,原來是受傷了。
男孩見狀心中狂喜,馬上衝下樓,口哨一吹,帶上乖乖一起往三百公尺外的水稻田奔去。乖乖是一隻二歲大的狐狸狗,有時男孩會把牠當作獵犬用,但其主要功用是當「把風犬」,以免男孩的諸多勾當被父親知道。
到了水稻田看見老鷹,登時滿腔喜悅不知所終。看到老鷹那一副昂然無懼又不屑的眼神,男孩不禁畏然而縮,自慚形穢,乖乖也只是圍著老鷹打轉跳躍,並不吠叫。
男孩脫下身上的短袖上衣,將老鷹包裹抱回家去。把牠放在空置的豬欄內,放了一些乾稻草。檢視牠的傷勢,發覺並無外傷但耳鼻滲血,大概是被震傷了。也不知牠是否明白,「你放心,我一定會設法救你的。」男孩說。接著跑向自己的祕密花園,在右邊牆角的潮溼角落挖了二條蚯蚓,拿去看牠吃不吃。初始牠連看都不看,後來等男孩離開之後,牠還是吃了。
到了夜晚,趁著夜色男孩把老鷹抱到花園中的小玉米田,鋪上稻草,又放了一條剛炸好的魚。因為男孩怕父母早上四點會到豬欄附近準備貨物,若是看到了老鷹,福禍難料。
第二天一早,男孩去玉米田看老鷹,牠精神好多了,而且昨夜給牠的魚,現在已經只剩下魚頭與一堆帶尾的魚骨,顯然這一味牠很喜歡。男孩心中甚是寬慰,遂又到軟土地挖蚯蚓。挖著挖著忽然感覺身後有東西,回頭一看,老鷹正搖頭晃腦好奇地在看。男孩挖到第五下,挖到一條蚯蚓,這時男孩彷彿看到老鷹眼中閃爍著星光。
男孩把蚯蚓拿在手裡餵老鷹吃,牠很溫柔地叨去,並閃電般地一口吞下。這樣接連餵了牠四條。男孩想:「還是弄點別的食物給牠吃吧。」又見牠一身黑色的羽毛,心想就叫牠「小黑」吧。忽然心中閃過一絲莫名的疑惑,總覺得怪怪的。接著走入廚房,炸了一條魚,拿過來給牠,牠興奮地用嘴接了過去。忽然一聲急促的嘯聲自身邊響起,男孩一陣遲疑,四下張望,乖乖也發出警戒的低吼聲。原來嘯聲是小黑發出的,就在此時,一陣黑影掠過,另一隻老鷹閃電般地降下,與忠犬乖乖對峙。男孩急忙喝退乖乖。至此,一切都明白了,男孩的疑惑就是抓走菜鴿三號的老鷹身上有白色斑紋,而小黑卻是全黑的,原來「白狗偷吃,黑狗受災」。
男孩一眼就認出來了,但仇恨早已煙消雲散,男孩立刻就喜歡上有白色斑紋的老鷹。牠不似小黑般高傲,代之的是呱噪、不怕生。男孩把牠命名為「小花」。
接下來又有新的問題,男孩的父母外出就快回來了。男孩把小黑抱起,帶上那條未享用的炸魚,並帶著小花,往豬欄之後的魚池走去。把牠們放入魚池後方的魚寮內。
到了下午二點鐘,男孩等父母午睡時,又去看牠們。這次帶來二條冷凍的生沙梭魚。兩隻老鷹都還在,看到沙梭魚,迫不及待地各自一口一條吞下。男孩一看心想:「那就簡單多了。」原來男孩家有八座冷藏庫,其中有六座是冰香蕉的,另外二座是用來冰飼料魚,用以供應後面池塘養殖的魚食用。飼料魚俗稱「下雜魚」,其內容包羅萬象,海魚的種類幾乎數不清,像這種下雜魚,家中至少有一噸以上常時在庫。男孩打算把小黑、小花收為寵物飼養,一直給牠們吃魚,則對方圓百里的鳥獸也是一大福音。想著心中不免浮出一幅情景:一出門天上跟著二隻猛鷹盤旋,腳邊跟著一隻勇犬,那該有多威風。
男孩又拿了大量乾稻草放入魚寮內,囑咐老鷹們安心住下來。接著又跟牠們玩了一個多小時,直到母親呼喚他去燒熱水才走。
晚上男孩再去看牠們時,小花不在了。男孩無限惆悵。顯然在另一個地方有牠們的牽掛。男孩心知,有一天小黑也會離開,他只能在心中默默祝福小黑早日康復,也可看到牠們比翼雙飛。
第二天,天一亮,乖乖就把男孩吵醒。男孩跑到魚寮一看,小花已經來了。男孩立刻準備一頓鮮魚大餐招呼牠們。到了下午,小花又離開了。第三天,小花又來了,飽餐一頓之後卻與小黑呼嘯一聲,雙雙向西飛去。
「終於還是走了。」留下滿是惆悵與掛懷的男孩。
又過了三週,有一天早上,男孩正在他的祕密花園整理玫瑰花種,準備要分支接種。忽然一陣風吹過,小黑來了。牠一直看著右邊角落的溼地,臉露期盼。男孩立刻明白了,於是拿起小鋤頭在溼地上鋤了起來,不一會就有蚯蚓出土。這一瞬間,男孩肯定自己真的在小黑眼中看到閃爍的星光。一連掘出六條蚯蚓,小黑將之逐一吞下後轉頭就飛走了。
「該教一教小黑禮儀了。」男孩雖然如此想,心中卻還是每天滿懷期待地等牠到來。之後牠每二天來一次。漸漸地,男孩知道牠必定是來找食物,回去餵牠新出生的小鷹。男孩檢查過小黑、小花,雖不知哪一隻是公的,但兩隻的生殖器不同,所以可以肯定是一對伴侶。
過了幾次蚯蚓的交付行動之後,男孩覺得不是辦法,這樣下去蚯蚓快要供不應求了。遂祭出家中「下雜魚」的主力:白帶魚。將白帶魚避過背脊刺,切成肉條,每條約五、六公分長、零點五公分寬、零點二公分厚。一次切了十幾條,果然小黑很高興地全用嘴帶走了。
從此牠每二天來一次,偶而會由小花代之而來。男孩從未讓牠們失望過。季節變化,有時候沒有白帶魚,就用魟魚代替,有時用劍蝦充數,牠們一概來者不拒。
男孩把餵食的地點改成二樓的陽台。這樣開學後可將食物放在陽台讓牠們自己來取。日子一天一天過去,到了第八十幾天,突然老鷹不來了。
就在老鷹失踪後第四日,男孩的父親買了一百隻幼鵝放養在屋後的池塘岸邊。想起一百隻肥美的白羅曼種小鵝,撞上小黑、小花將會發生何事,男孩心中不禁忐忑。
過了一個多月,那些黃色小鵝已長出參差不齊的羽毛,但是變得全身髒兮兮,令人不忍卒睹。在一個星期日,男孩決定要帶牠們進行下水典禮。所謂「下水典禮」,就是把牠們推進水裡。當天一群小鵝全被趕下水,牠們一直玩到傍晚才上岸。
隔天下午男孩放學回家後,眼前的景象讓他開了眼界,他見識了造物者的神奇手段,池中上百隻天鵝悠閒地戲水。很難相信牠們一天前還是一群又髒又醜的黃毛鵝,這就是「醜小鴨變天鵝」。男孩仔細一看,在一堆白色的鵝群之中竟有兩隻黑色的老鷹,是小黑和小花!牠們竟然玩在一起,兩個黑影飛行跳躍著,不時把白鵝抓起,丟入後方池塘中,而被抓去後面的鵝又立刻跑回去再加入戰團。
男孩一聲呼叫,小黑、小花一看到男孩,立即飛了過來。多日不見,彼此都很高興。顯然牠們好多天前就來過了,也與鵝群混熟了。男孩照慣例招待牠們一頓豐盛的魚料理。
男孩想,牠們可能已把小鷹寶寶照顧、訓練得可以自立門戶了。現在放下重擔,閒來無事便來找他,他不在卻碰上幼鵝,牠們大概把幼鵝群當成男孩的寶寶,男孩不在便代為訓練。想到老鷹們這麼有情有義,男孩不禁深受感動。但回頭一想,萬一鵝群被教得會飛,那可不妙。老鷹們在天快黑時就飛回去了,接下來的二週,男孩都沒有和牠們碰到面。
有一天晚上,父親說已買不到火藥作子彈(獵槍已於八月領回),男孩自告奮勇說有辦法,可從爆竹上拆得。次日即交給父親約十克火藥,父親當即製成二顆子彈。男孩轉而一想:「不妙,該不會是用來打小黑和小花吧?」逐自己重新作了二顆子彈,彈頭換成沙土,偷偷把父親的子彈調包。
在一個週末中午,男孩放學回家與父母共進午餐之後,父親說:「帶你去看一件奇事,不讓你親眼看一下,你是不會相信的。」兩人帶著獵槍,躡手躡腳地到豬舍的盡頭,往池塘看去,竟看到難以致信的一幕。池塘是由T字型水泥牆從中一分為三個小池塘,水泥牆有三十五公分寬,人可以行走。老鷹們命鵝群依序上水泥牆,然後以此為加速跑道,如同航空母艦的甲板一般,向T字型盡頭的第三池衝去,最後跌入池中。平均每隻鵝約飛行二公尺,雖然失敗了,可是可預見其最後必會一飛沖天。男孩興奮地大聲叫好,卻被父親潑了冷水:「我們的財產就讓它飛走了嗎?」
父親調整獵槍瞄準小黑,一等鵝群離老鷹稍遠時,「轟!」的一聲,槍響了,嚇了老鷹一大跳,雙雙飛起。男孩覺得看到牠們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一會之後牠們又飛下來。「好,這次來個一箭雙雕!」父親說完再射一槍。這一槍可惹惱了老鷹,牠們對男孩怒目相向,呼嘯一聲,雙雙臨空飛去。
父親可惜地說:「太久沒用槍,也射得太急了。」要男孩再提供更多火藥,好製作子彈。並告誡不可將今日所見之事告訴別人,否則不是被譏為吹牛即是被視為神經有問題。幾天後,男孩又提供將近二十克的火藥,父親據此又製作三顆威力較大的子彈,結果又被男孩調包了。
自此過了十多日,有天早上五點多,父親忽然回家拿了獵槍就往外跑,並喊:「今天有野鵝肉可吃了!」男孩自窗口向外看去,看到父親在對面稻田裡,隔著二十公尺對著一隻白色的鳥類瞄準開槍。第一槍,對方毫無動靜。父親向前跨四至五步,換上彈藥又開第二槍。那隻鳥類回頭瞪了一眼,自顧自地完全不理會。父親又跨了四步再換彈藥,又開了第三槍。這次目標只退了一步。父親簡直氣炸了,彈藥已盡,父親突然掉轉槍頭用槍托砸去,結果自己卻不小心跌了一跤,鵝也往男孩家的方向飛走了。
後來父親對此事絕口不提(大概是太丟臉了),只叫男孩清點家中鵝群的數量。「九十六隻」扣除先前夭折的二隻,共失踪二隻。父親一想不是辦法,就在一週後把肉鵝全賣掉,以後再也不養鵝了。
此後男孩每每仰望天空,卻都遍尋不著老鷹們的身影。一直到一年半後,男孩到北部去念書,也還是沒有再見到小黑和小花。
在那段竭盡心力想把小黑打下來的期間,男孩學到了很多,對他的未來有很深遠的影響。
男孩名叫「虎」,「虎」是「阿東」的小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