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短的推薦
呂正惠
有一陣子常常聽到村上春樹這個名字,我這個從來不看暢銷書的人竟然也問我兒子,「村上春樹哪一本書最有名?」我兒子說,「好像是《海邊的卡夫卡》」,於是我就買了大陸林少華的譯本,但一直擺在書架上,從來沒有翻過。
去年北京清華大學的王中忱教授來臺灣客座,在隨便亂聊中,他提到了日本的左翼評論家小森陽一教授,說他寫過一本《村上春樹論──精讀海邊的卡夫卡》,我有一點意外,沒想到這本書會引起這麼著名的評論家的注意。不久我到北京,王教授介紹我認識本書的中譯者秦剛先生,承他送我一本。我抽出時間來看,原本想大致翻一下,沒想到欲罷不能,竟然一口氣讀完,一本文學評論的書籍具有這麼大的吸引力,真是太神奇了。
小森陽一教授告訴我們,日本右派的政治宣傳技術如何與商業媒體結合,運作出驚人的暢銷紀錄,並以此麻痺社會人心,讓他們在充滿問題與焦慮的情境下可以心安理得的生活下去。這種作法,我以前在台灣也不是沒有感覺到,但看到小森教授的精細分析,我才恍然了解,現在的政治操作原來可以如此的精密,真是令人嘆為觀止。
對於這樣嚴密設計的作品,要把它的每一點佈置一一拆解,讓它大白於天下,並讓許多人看得懂,這實在是非同小可的工作。這需要極大的耐性、豐厚的學識,還有極清晰的文筆。要是我,我才不願意浪費我的時間,去仔細梳理這樣一本沒有什麼價值的書。然而,小森陽一卻為它花了兩年的工夫。他在中文版的序裡說:
然而,精神創傷決不能用消除記憶的方式去療治,而是必須對過去的事實與歷史全貎進行充分的語言化,並對這種語言化的記憶展開深入反思,明確其原因所在。只有在查明責任所在,並且令責任者承擔了責任之後,才能得到不會令同樣事態再次發生的確信。小說這一文藝形式在人類近代社會中,難道不正擔當了如此的職責麼?因此,我要對《海邊的卡夫卡》進行批判。
這一段話讓我深為感動。一個關懷人類前途的評論家,不只要推薦好書,還要指出蓄意欺騙的作者如何罔顧人類正義而玩弄讀者。小森陽一這麼義正詞嚴的強調小說的道德性,真如空谷足音,讓我低迴不已。在文學已經成為某一形式的遊戲與玩樂的時代,連我都不再敢於嚴肅的宣告文學的正面價值了。他的道德的誠摰性始終貫注在我的閱讀過程中,讓我不敢掉以輕心。
除了這種道德性之外,作為一個左翼評論家,小森陽一還有一個極大的優點。任何艱澀的知識和複雜的小說,在他筆下都可以成為井然有序、易於閱讀的文字,讓我們好像在享受獲得知識的欣喜。譬如在第一章裡他對佛洛伊德理論的分析,第二章裡他對伯頓譯本《一千零一夜》裡所蘊含的強烈東方主義色彩的揭露,第三章裡對夏目漱石小說《礦工》與《虞美人草》的解說,都非常吸引人。在第五章裡,他把《海邊的卡夫卡》和戰後日本社會聯繫起來,對一直企圖逃避戰爭責任的右派進行了強烈的抨擊,讓我這個對歷史不是毫無所知的人,都有突然憬悟之感。我第一次感覺到,小說評論是可以和知識傳達完美的結合在一起的。
關於《海邊的卡夫卡》的意識形態傾向,秦剛的譯者序和小森陽一的兩篇序都作了簡要的說明,這裡就不再重複。我想以小說中的一、兩個情節為例,以最簡明的方式呈顯小說想要把讀者引導到哪個方向和哪些心態上。
小說的主角田村卡夫卡,四歲時母親帶著姐姐(養女)離家出走,父親不理他,像個孤兒似的成長到十五歲,這時候他決定離家出走,獨立生活。他從小被父親詛咒,說他會「殺死父親,同母親和姐姐交合」,他一直身懷恐懼,但深心中卻又受到誘惑。離家後他到了高松市,找到了甲村圖書館,每天在那裡看書。圖書館的負責人佐伯雖然已年過五十,但仍然容貌美麗,身材苗條,身上還可以覓出十五歲少女的姿影。田村少年既把佐伯看成他的母親,又每天迷戀她的身影。終於有一天晚上,佐伯以沈睡狀態來到田村的房間(也是以前佐伯和她的情人幽會的地方)和他發生了關係。後來,在田村的懇求下,佐伯以清醒的意識又和他同床兩次。這樣,田村就擬似「同母親交合」了。
這件事發生後,佐伯就不再有生命意志,她在死前跟別人懺悔說:
不,坦率地說,我甚至認為自己所做的幾乎都是錯事。也曾和不少男人睡過,有時甚至結了婚。可是,一切都毫無意義,一切都稍縱即逝,什麼也沒留下,留下的唯有我所貶損的事物的幾處傷痕。
這樣,這一樁擬似「母子交合」的責任就由佐伯承擔下來(因為她貶損了事物,敗壞了世界),她必需死,她也就死了。而那個從頭到尾對佐伯充滿性幻想的、又一直把她假設是母親的田村少年卻一點責任也沒有。
另一個例子是田村少年和櫻花的關係。櫻花是田村在到達高松的旅途中認識的、比他年長的女孩子,像姐姐一樣的照顧他。田村也一直對她充滿了幻想,有一天在夢中強姦了櫻花。在小說結尾時,田村打電話跟櫻花告別,這個情景以這一句話結束:
「再見,」我說。「姐姐!」我加上一句。
最後加上去的「姐姐」這個稱呼就是有意要做實他「奸污」了姐姐。所以田村根本不只被詛咒要「同母親和姐姐交合」,他根本就是有意要犯這個錯。他認為,只有踐行這個詛咒,他才能從命定的重擔下解脫出來,獲得自我與自由。很難形容這是怎麼樣的邏輯。
這樣的田村卻被稱為是「現實世界上最頑強的十五歲少年」,並被勸告要「看畫」、「聽風的聲音」,就是順著感覺走。這樣就是活著的意義,不然,你會被「有比重的時間如多義的古夢壓在你身上」,怎麼逃也逃不掉。這是勸告人要這樣的成長:既然有歷史和現實的種種重擔壓在你身上,你就只能左閃右躲,就只能聽著、看著、幻想著(特別是性),可以這樣悠遊自在,而你沒有任何責任,因為這些都是別人「詛咒」到你身上的。這樣的人生觀,只能令人浩嘆,怪不得小森陽一教授決定加以批判。
最後,感謝王中忱教授讓我接觸這本書,感謝本書的譯者秦剛先生,他為了臺灣的繁體字版又把譯文修訂了一次,同時他的譯文還修正了林少華的誤譯,漏譯之處。當然要感謝小森陽一教授,不論對大陸的簡體版,還是對臺灣的繁體版,他都無償的提供出版權。
2012/5/23